纪轻舟也不知她这算是安慰还是敲打,或许两者皆有。
但不论如何,沈南绮对他的确是很关照的,于是直率地回应道:“您放心,我待他肯定像待亲人一样细心照顾,不敢欺负他。”
“那我明日去苏州就安心了。”
沈南绮温和地笑了笑,旋即话口一转道:“接下来去永安百货逛逛吧,你品味不错,吃食上口味与我也相近,跟你逛街买东西蛮有意思的。”
“还买啊……”
约莫是难得找到合适的逛街搭档,纪轻舟先是被沈南绮带去了南京路的百货公司逛了一个多钟头,未挑到合适的衣服,之后又绕回同孚路,在专售洋装的西服店逛了半小时。
一通下来,沈南绮自己什么都没消费,倒是给纪轻舟买了三套应急穿的西式便服。
虽是买的成衣,没有定制的那么合身,但纪轻舟本身出色的外貌条件弥补了衣服的不足,不管什么款式,什么颜色与花纹,上了他的身就像是为他专门定做的。
沈南绮瞧着这套也满意,那套也可以,选择困难症令她难以取舍,若非纪轻舟劝着,她差点就想掏钱包全部购入。
两人逛累了街,随后又去喝了咖啡,吃了下午茶,待回到解公馆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将大包小包的新衣服拿到衣帽间收好后,纪轻舟提着一只礼物盒去了解予安的书房。
打开深棕色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摆放着沙发茶几、两侧安装了高高书柜的小起居室。
穿过起居室,再开一扇门才是解予安真正的阅读工作区。
朝南的屋子里光线明亮,纪轻舟进去时,解予安正靠在书桌旁的安乐椅上听音乐。
另一边,阿佑垂首站在窗户旁,在他右手侧,紧挨书架的五斗柜上有一台手摇留声机,此刻牵牛花状的黄铜大喇叭正播放着悠扬古典的弦乐。
“先生,您回来了。”黄佑树弯腰打招呼,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吵到他家少爷。
纪轻舟把盒子放在书桌边,问他道:“邱文信他们走了?”
“是的,那两位吃过午饭就离开了。”
纪轻舟点了点头,对此倒也谈不上遗憾,反正时间还长,总有机会见到的。
“你去休息吧,这有我就行。”他随即道。
“好的,先生,您有事喊我。”黄佑树低着脑袋,脚步轻悄地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待他离开,纪轻舟提起盒子将其慢慢地放到了解予安的膝盖上方,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解予安下意识地按住了盒子,语气平静:“最好是有用的东西。”
“那真是太有用了,它既是营养品,又是避难所,是……哎呀,总之你肯定喜欢。”
纪轻舟搬了张椅子,坐到了书桌的另一侧,右胳膊撑在桌面上,托着腮,双眼明亮地注视他。
解予安摸到盒子上的丝带解开,掀起盒盖,丝毫不担心他恶作剧般地直接把手伸进了盒子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东西。
“书?”
“福尔摩斯探案集!”
解予安哼笑了一声,“嘭”的将书连带盒子放到了桌上。
“这叫做给我的礼物?”
“分什么你的我的,读起来有意思不就行了。”
纪轻舟伸手把盒子拉到自己面前,拿出书本翻了翻,叹道:“其实也不算是我给你带的,毕竟都是沈女士付的账。沈女士今日可是大出血了,给我买了不少东西。”
他说着,倏然抬头笑道:“你们不愧是亲母子,出手一个比一个阔绰。”
解予安听闻此言,发丝下的眉宇微微皱了皱,面色有些古怪,仿佛听到了什么超出认知的东西。
纪轻舟未注意到他的反应,翻开首章浏览几行,问:“我现在念,你想听吗?”
解予安默不作声。
“那就是想听是吧?”
纪轻舟勾起唇角,觉得自己已经把握到了解予安性格上的关键要素——他出口反对不代表不会同意,但沉默不言八成就是赞同。
说白了,就是嘴硬。
“这是英文版的,第一篇名为‘A Study In Scarlet’。”纪轻舟含着笑意说明,接着便翻开首章有感情地朗读起来。
第8章 成衣店
午后斜照的日光里,青年温润的嗓音融于轻缓的乐声中,仿佛一场将故事娓娓道来的老电影。
纪轻舟的英文流畅,口音纯正,带着不浓不淡的情绪,念起文章来很是舒服。
尤其配合上唱片机轻缓的乐声,就愈发有代入感,听得解予安不禁神思恍惚。
被黑暗包围的世界里,心脏的跃动时缓时急,被支配着膨胀与收缩。
一口气读完了十几页,待到唱片停止,纪轻舟就合起书本,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念了,嗓子要冒烟了。”
他拿起茶杯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温水,自我调侃道:“好歹我之前也是靠这吃饭的,得好好养着。”
话落,见解予安一言不发,他又问:“你还想听吗?我叫阿佑进来念。”
“他不会。”
“哦。”
过了一会儿,解予安口吻平淡问:“你的外语是何处学的?”
“自学的啊。”纪轻舟后靠在椅背上,两只胳膊搭着扶手,面不改色道:
“我在京城毕竟是个名人,结交的朋友不少都是留洋回来的,我要和他们保持关系,总得掌握几门语言吧?”
“你的发音几乎没有瑕疵。”
“感谢夸奖,我承认,在这方面呢,我确实有那么点小天赋。”纪轻舟话语从容,说得煞有介事。
“当然了,也得谢谢我那几个痴迷戏曲的洋人朋友,感谢他们的督促与教导,让我的洋文水平突飞猛进。”
解予安不知信是没信,总之没再追问。
纪轻舟悠然地翻了会儿书,过了几分钟,忽的坐起身,趴在桌沿边,声音压低道:“我同你商量个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说了太久的话,他的嗓音有点微哑。
解予安感觉耳朵像被什么轻挠了一下,轻微地发痒。
“我吧,”纪轻舟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打算开一家成衣店。”
解予安眉尾略微挑起,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受了什么刺激?”
“没有刺激,我只是想,我现在不是嫁入豪门了吗,为你们家脸面着想,不能再干以前那抛头露面的活了,但我这么年轻,手脚健全的,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干吃白饭对吧?”
纪轻舟抓了抓自己长得有些扎眼的头发,说:“实不相瞒,在唱戏之余,我还学过裁缝,自认有点天赋,我觉得我可以靠这个赚钱。”
解予安沉默了下来,迟疑片刻,说道:“你会多门语言,想赚钱为何不试试做翻译或者□□?
“国内向来缺这方面的人才,学校不论私立还是公立,都不吝于薪酬。”
“外语这块我只会口头交流和常用词读写,更深入的我就不懂了,怎么做□□?那不是误人子弟嘛?”
纪轻舟皱了皱鼻子,“况且,我对此并不感兴趣,我喜欢的是设计衣服,做漂亮的衣服给适合的人穿,在这件事上我更有热情。”
又是十几秒的静默,解予安开口道:“你知道上海有多少家成衣铺吗?”
“多少?”
“两千多家。”解予安道,“至少有四万成衣匠以此为业,你在他们之中,有何优势?”
“我懂你意思,是,若单纯拼手艺和经验,我是比不过那些干了几十年的老裁缝。”
纪轻舟愈发往前凑了凑,耳语般地说道:“可我的卖点不在于做衣服啊!时装设计,它注重的是创意想法和独到的眼光,在这一块上,我不会比他们任何人差。”
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解予安感到他的声音就像贴着自己的耳畔响起,低柔地搔着他的耳朵。
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去,口吻淡淡:“既想好了便去做,不必征求我的意见。”
这反应就像是规劝误入歧途的浪子无果后,索性放任自流,懒得多费口舌。
纪轻舟撇了下唇角,直起身不客气道:“本来就没想征求你的意见,只是给个通知而已。”
伺候你两天,还真把自己当一家之主了,管这管那问东问西的。
他不由在心里腹诽了两句。
其实,纪轻舟也明白他为什么不看好自己,毕竟在此之前,他的身份还是个职业戏曲工作者,在裁缝这一行上从未系统地学习锻炼过。
而一个业余裁缝,如何能在上海这服装业竞争激烈的城市占据一席之地呢?不过空费时间与本钱罢了。
如此来看,解予安劝他别干这行,尽管话语不好听,更像在冷嘲热讽,也算尽了些枕边人的职责了,纪轻舟不觉得生气。
“我和你商量这事呢,是想着之后若真开了店,作为你的吉祥物,我时不时地往外跑,老太太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
纪轻舟讲出自己的真正目的,“她要是问起责来,你届时能不能替我说说话?毕竟你也不想我总在你身边烦你吧?”
后半句的借口算是说到了解予安心坎里。
像纪轻舟这般啰嗦的人他不是没碰见过,但如此没有边界感,认识不到半日就敢与他顶嘴斗舌反唇相讥的,的确是头一个。
这样性子的人,每日相伴左右,别说给他积福,不气得折寿算是老天保佑。
解予安想到这,就心平气和地回道:“正常工作,她不会阻拦你。”
“也是,就算是吉祥物也没必要时刻都待在一起,她老人家应当理解的。”纪轻舟若有所思点头。
“况且,我到时每天九点上班,六点下班,午间还回来吃饭休息两小时,算下来一天陪你的时间也够长了。这作息安排,谁看了不赞一句顾家好男人?”
“……”
解予安对此不做评价。
解家人的态度问题不用考虑,纪轻舟随之需要烦恼的就是开店的本金由来。
虽说有沈南绮这条康庄大道可选,纪轻舟却不愿与解家牵扯过多。
他想,照邱文信故居的那张老照片看,解予安总有一天是会病愈的,他也迟早会有离开解家的那天。
届时,他的店没也干成就罢了,若是成功了,做成像裕祥时装公司那样的规模,每年获利几十上百万,解家真的不会从中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