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里,旁人阖家团圆、欢聚新春,他只每日忙碌着给母亲料理丧事,无数次孤独与悲哀侵袭,濒临崩溃时,最想见到的就是纪先生。
但偏偏是在这漫长的春节假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再如何想见,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哪怕他有一台电话,能拨通的也只是无人接听的工作室。
而尽管这段时间无比想念,到了楼上书房门前,祝韧青反倒无缘无故地踯躅起来。
直到楼梯上传来也许是叶叔桐的脚步声,他才如木偶般僵硬地抬手敲了敲房门。
“请进。”里面很快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祝韧青又犹豫了几秒,方收拾好情绪,按动门把手,推开房门,脚步轻巧地走了进去。
屋子内,冬日清浅的阳光穿透垂落的蕾丝窗帘,化为稀碎的光影,打在堆满着书籍画稿的蝴蝶桌上。
纪轻舟穿着件深灰色的衬衣,挽着袖子站在桌旁整理需要打样的稿子,见他进门就扬唇道了句:“新年好啊,阿青。”
祝韧青愣了愣,似乎才反应过来过年是要拜年说吉祥话的,连忙回应道:“新年好,先生。”
“假期过得怎么样,之前不是同我说除夕要搬新家吗,现在已经住进去了吧?”
“是……已经住进去了。”祝韧青走到他身边,回答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纪轻舟此时才听出他语气的不对劲,不禁侧头看向对方。
青年低着脑袋垂着眼睑,面色苍白忧郁,仿佛许久未好好休息,连垂落的发丝也带着股如影随形般的疲惫与哀愁。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这么无精打采的。”
“先生……”祝韧青极为缓慢地开口,似乎每说一个字都会刺痛到他情绪,“我母亲,去世了。”
纪轻舟神情一愣,轻轻吸了口气:“怎么会……”
“在除夕凌晨的时候。”祝韧青语气低沉地说着,眼眶不知不觉泛起红意,“大夫说,她的身体早已支撑不住了,这许久的不发病,都已是上天垂怜我。”
纪轻舟闻言默然,不由得暗暗叹息。
在他印象中,大概几个月前他问起对方母亲的身体时,祝韧青还带着笑意说母亲病情好转,可以下床走动了,哪知……
在新年之际,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可以想象到祝韧青这段时间过得多艰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任何的言语,在丧母之痛面前,都无比的苍白无力,只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一下触碰似乎令青年顿然卸下了防备,不由自主凑近过去,伸出手臂环过他的后背,低着头将额头轻轻地搭在了纪轻舟的肩上。
感受到衣料传递的体温,闻见那衣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淡香,祝韧青只觉多日来压在身上的重负都一下子卸去了,胸口堵塞憋闷的心绪逐渐安定,终于得以喘息了。
纪轻舟知道他需要一个安慰,也就没有避让这拥抱,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过了片刻,觉得对方情绪差不多稳定了,才推了推他的手臂,示意人站直身体,口吻温和道:
“虽然我的话没办法给你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宽慰,但还是有必要同你说,即便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
“你的人生还长着,以后会遇到越来越多的人,他们之中大部分是过客,但也会有人成为你的朋友、同事、好兄弟,成为你新的家人。你母亲离开了,也会化为回忆陪伴你,不会总是孤单的。”
“我明白,谢谢先生……”祝韧青低声说着,稍有些不舍地收回手臂,一时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话落,他依旧静静地伫立一旁。
正当纪轻舟准备问他还有别的什么事的时候,对方就略犹豫地说道:“先生,您可否教我英文?学费的话,您可以扣我薪水。”
“你想学英文?教你当然可以,不过我也没做过英语老师,不知怎么教……”
纪轻舟在椅子上落座,略微蹙眉回忆了下在解予安书房看到过的那两本儿童读物,回道:“这样吧,你有空去书店买两本书,一本《英文初阶》,一本《英文进阶》,记得没错的话,是商务印书馆翻印的,买来以后,我就按那课本上的内容教你。
“至于扣薪水就不必了,你现在干的是杂活,以后我忙起来,你可能还要帮我跑跑工厂,跟着我谈生意之类的,多学点技能傍身,遇事自然而然就会自信成熟起来,这样对我也有帮助。”
祝韧青静静地听着他的安排,心底既觉得安宁,又不禁疑惑思索,怎么会有像先生这么好的人……
他垂着视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椅子上青年清隽白皙的侧脸,语气柔和地应道:“好,那我下了班便去买那两本书。”
“嗯,和人交流几句,现在有没有觉得稍微放松点?”
纪轻舟抬头看向他问,见祝韧青神色安然点头,便扬唇微笑了下道:“慢慢会过去的。”
随即伸了个懒腰,直起身体道:“好了,去给我带杯咖啡来,休息了这么多天,我也得振作起来干活了。”
·
自春节复工以后,纪轻舟只觉有数不清的工作压倒而来,光是安排每日的行程表,他都要在睡前花上半个钟头反复地挪时间安插工作。
新的商铺租下后,装修活计就得尽快安排上,这方面督促的工作,可以把祝韧青安排过去监督工人干活,但装修材料和家具布置的选择,还是得由他自己来做规划。
与此同时,工作室的活也不能落下,还要抽时间去办理新店的营业许可和税务登记,确定时装店第一批预备上架的服装,和合作工厂沟通生产规模、费用、工艺制作等等。
服装的工厂,他最终还是签署了解予川的制衣公司。
实在是国内的机械制衣厂太少了,很难谈到质量价格符合预期的,而他又不想这钱给洋人挣去,再三比较过后,便觉得还不如直接选择解予川的厂子,起码它口碑不错,且就在上海,跑工厂也方便。
与工厂签署的是纯加工模式,即是说由他来提供面料辅料,负责打版打样等,而工厂只负责加工生产。
如此一来加工收费自然便宜许多,而他作为服装的设计者,也更容易把控成品质量。
麻烦的就是整个生产过程得全权负责,真不是一般的累人。
幸好面料采购的工作有骆明煊自告奋勇地帮忙,令他无需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面料市场乱窜,只需在工作室里等着挑选样品即可,可谓帮他节省了不少的时间。
复工之后,纪轻舟预料到工作室的活自己必然没有时间去上手制作,便又紧急地招了两个制衣女工,起码人手充足以后,店里的定单他可以稍微放一放手。
除此之外,还将文翠蔓调为了自己的专属助手,他负责给样衣打版,缝制熨烫的工作则都交给了文姐和制衣女工。
实在抽不出空时,就拉叶师傅来帮个忙,每天夜里加班到七八点钟的,勉强能周转得过来。
分外忙碌的生活过了一周,纪轻舟总感觉已经过去了许久,偶然一看日历,才发现不过刚到元宵节而已。
正月十四这日,持续拍摄了三个月的《真假凤凰》电影终于杀青,宋瑜儿结束了她在电影剧组的工作,又回到了工作室继续学习。
虽然教学生多少要分去一些他的精力,但小徒弟毕竟跟了他半年,每天待在身边学习也有三个月,对设计师的活相对熟悉,干活也挺积极,纪轻舟还是挺高兴她回来的。
至少宋瑜儿在工作室,即便他有事整日不在店里,也有人接待顾客了。
元宵节这天下午,纪轻舟带着祝韧青去了趟制衣工厂,同那的负责人商量了几款衣服的工艺细节。
毕竟是过节,约莫五点左右,结束了工作,他便不再多加班,自复工以后首次准时地下班回了解公馆吃饭。
这一整日跑来跑去的,和工厂那边沟通服装加工细节又颇费精力,一回到家里,坐到大餐厅的椅子上,纪轻舟便后靠椅背疲惫地长叹了口气。
这个时间苏州那边的学校还未开学,故而沈南绮也在家中,见他一回来就瘫在椅子上,连小狗热情的迎接也无暇顾及,便了然问道:“创业初期很不容易吧?”
纪轻舟勉强扯了扯嘴角:“别的倒还好,跟予川兄谈生意是不怎容易。”
解予川此刻还未回来,也没法反驳他。
解予安原本正静静坐在位置上,闻言不禁伸手往旁边探了探,握了握他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
纪轻舟垂眸扫了眼,抽出手将他的手臂推了回去,同时又在桌底下踢了踢他的鞋跟,提醒他注意场合。
这时,解见山听见他们的话题,倏而放下报纸,朝纪轻舟道:“对了,你所交的那两张设计图,我们看过后,都觉得校服那一套很不错,简洁、舒服、体面,也有新意,但体操服的设计……”
他话语稍稍停顿,摇了摇头道:“不大合规矩。”
纪轻舟便抬起眼来,直起身体问:“您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第113章 微光
给女中设计的校服, 纪轻舟在问得那所学校的名字叫做“树蕙女子中学”后,便以“蕙兰”为灵感,选择了较为清新、淡雅的绿色和深蓝配色。
校服的款式是后世较为常见的四件套, 米白色的衬衣,配上深绿色的长款百褶裙,随着季节的变化,叠加了蓝绿格纹的小马甲, 以及一件褐灰色的中长款风衣外套。
服装都是基础的廓形,简洁、经典但足够优雅和耐穿。
秉持着精简的理念,除了面料本身的花纹, 就只在衬衫、马甲、外套的胸口绘制了一个暗金色的校徽刺绣, 其余则毫无纹饰。
至于这校徽标识,其实学校的创办人都还未找人设计,他便在绘制时, 依照学校名字的直白解释, 勾勒一个近似蕙兰的简单图案, 放在胸口位置,标了个“树蕙女中”的名字。
这一套校服, 说实话乍一眼看去有些唬人,同这个时期的女中校服全然不是一个风格。
在开始校服的设计工作前, 纪轻舟特意去打听过其他女校的校服, 一般公立女学,标配基本都是高领衣衫和黑色长裙的文明新装。
私立女中或教会学校的校服则花样更多, 有的端庄朴素, 上袄下裙,同日常装束差不多。
有的则是中西合璧式,竖领窄袖的中式内搭, 加上黑色丝绒或是夹棉的短袄,再搭配西式的百褶裙、黑色洋袜和小皮鞋,不能说多么好看,但也分外洋气。
总结以上,基本都是带有中式元素的,这是这个时代独具的特征。
纪轻舟起初也考虑过设计袄裙式样的校服,但他终究不擅长这类风格,画来画去都很普通,毫无标识性。
最后还是选择了走在自己的舒适区,完全采用了西式制服的款式,就算作为时装穿上街也相当美观。
至于面料成本,纪轻舟构思图稿时就已计算过,整套衣服的面料使用同一般的私立女中校服其实差不多,当然洋服的制作成本会相对高一点,但也高不到哪去,总体还是一套简约轻便的服饰,只不过由于色彩款式的搭配和叠穿营造的时尚感,会显得较为高档复杂而已。
他还生怕因为太过时新,令校董事乍一看,觉得成本高昂,不予通过,特意在设计稿上解释了这点。
至于体操服,配色与校服一致,上身是深绿、米白、深蓝三色宽横条纹的长袖网球衫,下身是棕褐色的直筒长裤,配上一条横条纹的编织腰带,总之是十分精简的设计。
除了胸口的校徽刺绣,就几乎什么装饰物,任谁看来,感观都非常的便捷和舒适。
纪轻舟递交设计稿后,觉得自己绘制得已相当保守,全是不露脚踝和手腕的设计,领口都遮挡得严严实实,总不至于因为尺度问题被淘汰。
故而听见解见山说他画的体操服不合规矩时,他第一反应便是,那网球衫的颜色太多,看起来过于时髦,不符合清新简素的理念。
谁知解见山却悠然开口道:“那操衣别处都不错,但怎是裤装的制服?有些不够雅观。”
纪轻舟愣了愣,没想到他们所不满的竟然是那平平无奇的长裤,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约莫是他的沉默太过明显,连正翻阅杂志的解良嬉都不由得放下刊物,帮他说话道:“您那学校的操衣当是做操和运动时穿的吧,那想必穿裤装跑啊跳的,会更轻便也更安全吧?”
“这我自然也有考虑,”解见山点点头道,“主要是我们同乡会的某位成员,想要将他的孙女送进去念书,便有些看不惯这操衣款式。良家女子在外都是穿裙装的,穿裤装活动,到底有些失仪,所以我想,你或许可在裤装外再加一条裙子?
“为何要这般多此一举?”
解予安本不想接这话题,听闻他父亲又要给人增加工作量,就不禁刺了句:“您的提议,除了浪费布料,增添安全隐患,还有何实际作用?”
话落,餐桌旁的氛围顿时为之一静。
纪轻舟轻轻咳了声,打断沉默解释道:“正如良嬉姐所说,为了学生活动方便考虑,我就设计了裤装。这体操服想必是在学校里穿的,既然都是女子,哪怕不太雅观,也没什么影响吧?”
解见山还沉浸在他儿子的话语中,实际他对这校服的设计没有什么特别感想,只是转达他们同乡会成员的意见而已,被几个小辈这么一说,也觉得这是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
相比学生的安全与舒适,有时也不必那么讲究这些小规矩。
此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过听着纪轻舟的问话,还是下意识回了句:“这个么,学校亦会聘请男老师。”
“得了吧,在女校教书的先生,哪个不是恨不得把脑袋低到桌子底下讲课的,谁敢多看学生一眼?我们可都盯着呢。”
沈南绮在这方面还是很有权威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