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他只有14岁,是被蒙住双眼、绑住双臂扔进车厢里的。几个Alpha抽着烟在旁边看着他,他被吓得哭了很久,断断续续地昏迷又醒来,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以后,车才停下,把他扔下来。
无论怎么说,那次经验都算不上好。洛海不知道当初道尔是怎么带着他一个Omega顺利通过好几个城区的检查站的,因为未标记的Omega是绝对严禁出入其他城市的,一旦被抓,就是实打实的无期徒刑,没得商量。
药物虽然能遮盖味道,但Omega与其他性别终究有着生理上的本质差别,如果有人翻起衣领仔细检查他们后颈的话,还是很容易能发现不对劲的。
他们这一车上有两个未标记的Omega,唯一的Alpha还怎么看怎么不像个Alpha,进城的那一瞬间,洛海真的担心他们的车会被检查站拦下。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小罗不仅大大方方地开进了检查站,甚至还在停车时摇下了车窗,跟检查站的工作人员打招呼。
“韦哥!”
“哟,小罗回来了。”被叫韦哥的工作人员露出笑容,“这趟也挺顺利的?”
“顺利顺利。”小罗熟练地从车座位底下掏出一条烟来,笑着递过去,“没啥大赚头,烟酒还是有一点的。”
韦哥一边接过去一边露出个腼腆的笑,“每回都这么破费……”
“破啥费啊。”小罗笑嘻嘻的,“韦哥每天站岗这么辛苦,一点小意思应该的。”
韦哥把烟放下,脸上的笑就没断过,一边笑一边摆手,示意小罗赶紧过去。
他甚至都没有走上前看一下车里有几个人,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放他们走了。
洛海再度受到了震撼。
“朗赛跟南特可不一样。”进城以后,小罗又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笑,从后视镜里看洛海的脸,“越落后,越自由。这地方可没那么多规矩,钱就是万能通行证。”
朗赛与洛海想象中很不一样。
当面包车驶入城市时,洛海以为他会看到肮脏的街道、满街的流浪汉与萧条破败的建筑,但事实却正相反。
街两旁的建筑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利用每一寸空间€€€€一楼是酒吧、二楼是理发店、三楼的窗台上搭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与床单、四楼又开了个小旅馆,歪歪斜斜地写着有午餐供应。
行人就挤在这些建筑的周围,有的三三两两围着个摊子挑水果,有的拿着块黑乎乎的油饼边走边吃;有的母亲带着孩子,给又哭又闹的小孩使劲裹上棉衣,有的店员慢条斯理地抖一抖刚洗好的桌布,挂在店门口的绳子上晾着。
街道很窄,几乎没办法容许两辆车同时通过。小罗的八手面包车就这么缓慢地在狭窄的道路上行驶,现在正是饭点,路两边各种小吃的香味飘进车内,旁边晾着的桌布差点罩住车后视镜。
洛海望着窗外,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在南特生活了太久,见惯了统一的楼房和大厦、规规矩矩生活的人。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刚杀的鱼带着血摆在案板上卖,第一次见到一群人围着一筐快烂掉的水果挑挑拣拣,第一次见有人能掐着腰站在路中间跟人吵架,仿佛整个城市和离她只有半米的车压根不存在。
小罗一路上疯狂地按着喇叭,走到人最多的路段时连喇叭都没用了。
尤金干脆摇下车窗,探出金色的脑袋,冲外面吼了一嗓子,“不躲开直接轧过去了!”
挡在汽车行进方向的行人这才骂骂咧咧地散去。
在洛海的记忆里尤金从来没发出过这么响的声音,他被吓了一跳,猫似的瞪着眼。
小罗从后视镜里看到,笑得半分钟没喘上气。
“出去这段就好了。”他边笑边转方向盘,“马上就到咱们的地盘了。”
第72章 “恭迎大嫂回府”
对于光翼会大本营据点,洛海曾经有过不少次设想。
根据先前在南特查封的据点,洛海设想过可能是某建筑的地下密室,可能是某废弃商场的二楼,也可能是荒无人烟的郊外一处隐蔽的平房。
但他独独没有想到,光翼会的据点,竟然就大大方方地设在市中心最热闹的一条商业街上。
尤金一声大吼把挡路的人撵走以后,小罗赶紧一脚油门踩下去,同时快速调转方向,拐进了另一条街。
这条街的人流量一点不比刚才那条街少,但路面宽阔了很多,建筑也规整了不少。就在洛海还在想光翼会的地盘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时候,面包车已经停了下来。
洛海抬头一看,诧异地发现面前是一家装潢相当体面、面积相当阔气的饭店。
别说在朗赛了,就是在南特,这么金碧辉煌的饭店都只在中央特区才能看见。
这间气派到一定程度的饭店上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子,用镀金的花体清清楚楚地写着店名:光翼大饭店。
洛海眼前一黑。
尤金笑嘻嘻地靠过去,“怎么样,是不是很气派?”
洛海难以置信地瞪向他,“你们光翼会是准备上市了还是怎么着?这么大的名字挂在最显眼的路上,是生怕自己还有活路吗?”
小罗在一边笑得直打嗝,“我就说你会被骂,看吧。”
尤金也跟着笑,看得洛海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当场甩尤金一个巴掌,“尤金€€奥荻斯!我没在跟你开玩笑!这是能闹着玩的事情吗?你脑子里是不是进水了?”
尤金抓住洛海的手,一边笑一边把他的手往下压,“消消气,消消气,你再好好看一眼我们的店面和招牌。”
洛海压着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渐渐的,他确实看出了一些东西。
尽管这家饭店看着很气派,但其实稍微仔细一看,就看得出装潢已经很老旧了。
油漆脱落了许多,木头也发黑发硬,墙面上满是小广告发黄的残留胶质,从这些痕迹来判断,这家饭店应该坐落在这里至少十年了。
而十年前,当然是没有光翼会的。
当然也不会有人把十年前的一家饭店与现在的光翼会联系在一起。
“怎么回事?”洛海的手渐渐放松下来。
“有一些渊源,说起来就太复杂了。”尤金笑着看了一眼招牌,“不是饭店的名字来源于光翼会,而是光翼会的名字来源于这家饭店。”
洛海蹙起眉,“可是就算这样,你们天天就待在这么显眼的饭店里,就不怕客人来吃饭的时候认出你们的脸吗?”
尤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正是晚饭时间,咱们停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你看到有一个人进去吃饭吗?”
洛海怔了一下,而后忽然明白了尤金的意思。
就像他第一眼看到这间饭店就觉得违和那样,别说在朗赛了,就是在南特,也很少有人吃得起这样的饭店。
那么对绝大多数朗赛人来说,即使它坐落在最繁华的街区、有着最气派的装潢,也是与他们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东西。
无形的阶级隔阂拦住了他们的脚步,没有人会想着走进这种饭店,它富丽堂皇的外表成了最好的伪装。
太大胆,但也太天才了。
尤金€€奥荻斯这个男人,完全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贯彻到了极致。
小罗最先打开车门下车,走到后座朝里面张望了一下,“怎么办?要不要我去搞个拐杖,或者轮椅过来?”
洛海支着身体坐起来,他生平最不愿意麻烦别人,更别说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但他刚想说话,就被尤金抢答了。
“不用,两步路的事情。”
说完,尤金拉开车门先跳下车,然后在洛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探身进来,两手在他的腋下与膝弯轻轻一捞,就这么将他整个人横抱了起来。
“这不比轮椅舒服?”尤金挑起眉,唇角勾出一个轻浮的笑容。
“尤金!”洛海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挣扎,却被尤金按住。
“小心啊。掉下来摔到腿我可不管。”尤金朝小罗抬了抬下巴,“开门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不时有人朝这边投来一眼好奇的视线。洛海又羞又愤,可又碍于腿上的伤口不敢挣扎,只能紧紧扣住尤金的肩膀,用的力道简直恨不得掐出血来。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被人这样当街抱过。
小罗一边笑一边跑到前面开门。尤金抱着洛海一脚跨进门槛往里走,饭店里桌椅摆得整整齐齐,但屋子里没开灯,漆黑一片。
“小罗?”尤金腾不出手,就喊小罗去开灯,可小罗明明走在前面,这会儿却突然没了动静,连喊了好几声都没回应。
就在尤金蹙起眉以为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大厅的灯突然亮了,以尤金和洛海为原点,四周围坐了一大圈人,前排的几个举着拉炮,砰一声喷出彩带。
“恭迎大嫂回府!”
所有人一齐大喊。
拉炮的彩带缓缓飘荡,落在尤金的肩膀上和洛海的头顶。
在一连串口哨和起哄的掌声中,洛海闭上眼睛,现在他连找个地方钻进去的想法都消失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沉着而冷静地看着尤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死定了。”
接下来的场面一片混乱,小罗带着一群光翼会成员拼命起哄,洛海愤怒地揪着尤金的耳朵用力拉扯,尤金东倒西歪一边哀嚎一边求饶,还有好几个小孩子根本不知道大人们在闹什么,但热热闹闹的他们就开心,于是举着拉炮和铃铛以及一切可以发出声响的东西满屋子跑来跑去。
整场混战持续了二十分钟之久,当一切终于平静下来以后,洛海按着太阳穴捂住脸,觉得自己花十几年时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冷硬人设只在区区二十分钟之内就塌得彻彻底底、一塌糊涂。
光翼会的人对他的态度实在有些超乎他的想象。
他本以为,即便他不受到最激烈的斥责,也会遭遇一些冷漠的抗拒与无声的抵制,从坐上那辆面包车开始,他就做好了承受最狠毒的咒骂的准备。
不论如何,他都是负责追查光翼会的检察官,这一年来,他逮捕了那么多光翼会成员,间接造成了无数Omega的死亡,更不用说还逮捕了他们的老大尤金。
但,所有人就像约好了一般,只笑着调侃他和尤金的关系,把他当做一个新来的Omega,尽管他的身上还毋容置疑地只散发出Alpha的信息素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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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厨房里走出一个女性,笑着招呼大家准备吃饭。于是起哄的人都停下,连小孩子都迅速散开,去帮忙干活。
光翼会的晚餐比洛海想象中还要热闹。
小罗喊了一嗓子,人们陆陆续续从楼上楼下的房间中走出,聚在大厅里。人数比洛海想象得更多,年女老少都有,加起来差不多有近百人。
大厅里的桌椅几乎被坐满了,小罗负责盛饭,几个精力充沛的小孩负责把饭菜端给每一桌,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围在一起,像一个大家庭似的其乐融融。
而且他在其中惊讶地认出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有的是他曾经逮捕过的Omega,有的是他在Omega监狱里见过的Omega。那个红头发、扎马尾、从厨房里走出的女性分明就是丹丹,那个端着炖肉跑过去的小孩分明是阿兰的女儿。
“克里曼下令屠杀Omega时,我尽力活动了一下,救出了一些人。”尤金低声说,“虽然大部分还是没能逃脱,但能救一个是一个,全都在这里了。”
洛海一时间说不出话。
突然间,他失去了继续往前走的勇气。他有种冲动想要转身就走,离开这个地方,逃离这群人。
他们是社会的受害者,而他是加害者的帮凶。他是害得他们所有人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他没有资格待在这里,更没有资格加入他们,和他们共享同一顿晚餐。
他的脚几乎要开始挪动,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远离这个地方,就在这个时候,尤金紧紧钳住了他的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愧疚吗?有罪恶感吗?”尤金的声音很低,刚好够洛海一个人听清,“那就去面对他们,面对这些你曾经伤害过的人,让他们的笑容刺痛你的心脏,加剧你的愧疚。否则你永远也没办法释怀。”
尤金的话语像一柄锋利的刀,切开他的五脏六腑,剜出他的心脏。
洛海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尤金总有办法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在这个人的面前,他藏不住任何东西,所有好的坏的、脆弱和逞强、蜜糖与毒脓都全部摊开,像一本打开的书,任他翻阅。
尤金没有等他的回应,拉起他的手就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