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品 第67章

到了下班时间,洛海收拾好所有的文件和资料走出办公室,下到一楼时再次经过道尔那尊正义凛然的半身像,然后转了个弯走进医务室。

伊恩医生和上次见面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上了年纪的Beta依旧慈眉善目地看着他,招手让他进来。

“这么晚了,没耽误您下班吧?”洛海低声说。

“下班?这年月,我加班的时间可比我下班的时间长。”伊恩一边说着,一边让洛海躺下,动作熟练地给他接上检查仪器,“这阵子我每天都要给上百人做性别检查,以免有Omega通过药剂伪装成其他性别,混入检察院警局之类的重要部门。说来也真是有意思,他们欺压侮辱Omega的时候向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倒害怕Omega来报复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哼。”

伊恩医生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查看仪器的结果,有些不相信地推了推眼镜,而后又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在光翼会经了那么一遭,身体状况会大打折扣,没想到反而有所恢复。就像是被适配度很高的信息素滋养过似的……你可真是个奇迹。”

这话听得洛海一阵心虚。再聊下去,伊恩医生就要挖出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秘密情报了,于是他赶紧打断老人。

“既然没什么问题,那药……”

“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伊恩医生从桌上拿过来一个盒子递给洛海,“这是这个月的份,可不要被我逮到你又随便加量。既然身体有好转,就更要好好爱惜。”

尽管心里清楚这些药剂等同于慢性毒药,但在接过盒子的那一瞬间,洛海还是感到一种熟悉的安全感。

那种只要被人看出性别就无地自容的羞耻,只要暴露出一点信息素就会招致暴力的恐惧,是每一个Omega在人生的每分每秒都在经历的情绪。不要说慢性毒药,就是立刻毙命的毒药,只要能得到片刻的自由与尊重,也有大把的Omega愿意毫不犹豫地服下。

洛海的手腕轻轻翻转,观察着那个对他而言已经十分熟悉的注射剂盒子,“假如有一天我不再在这里工作,你应该也就不需要再采购这种药物了吧。”

“想离开检察院?我支持你。现在这地方已经没什么好待的了,到处都是腐化的制度和被制度腐化的人。”伊恩医生一边收拾操作台,一边叹了口气,“不过这药早在我入职的第一年就有进货渠道了,一直在医务室的冰箱里放着。”

洛海的手指顿了一下,“不是因为有我的情况才准备的?”

“这倒不是。”伊恩医生摸着下巴回忆,“检察院很早就在采购这种药剂,只是知情者并不多。你应该算是恰好沾了光吧。”

-

今天的天空很晴朗,夕阳在天边燃起了一大片火烧云,映得大半边天都红透了。

洛海拎着公文包独自走在回公寓的路上,脑袋里的思绪拧成一股麻绳,就是想不出任何结论。

他一直以为伊恩医生那里的药剂是道尔为了他专门安排的,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早在他来到南特之前,检察院就一直在采购这种药物。

一个从上到下所有职员都是Alpha的地方要这种药做什么?又是谁主张采购的?难不成在检察院内部,还有像他一样在伪装性别的人?如果有,又是谁,为了什么目的?

洛海闭上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感觉各种各样的思绪横冲直撞,让他的头疼得快炸了,只好把所有想法都先放下,先集中注意力在回家的路上。

南特城比以往安静了不少,往常热闹的商业街如今店铺关闭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门可罗雀,货架上没什么商品,店门口也没几个客人。

只有一对年轻情侣还有说有笑地穿过街道,两人手扣着手,夕阳散射在他们的肩头,似乎再困难的处境都阻碍不了他们对生活的热情。

洛海忍不住朝那对情侣的背影多看了两眼,男子穿了一件深色的大衣,不禁让洛海想到了尤金。

只是尤金穿大衣比这个男人更好看,他的身材更修长,肩膀更宽阔,就算不修边幅地随便那么一披,走出来也是个标准的衣架子。

有时他起床后连头都不梳,金色的自来卷就那么轻飘飘地在前额晃动,看得洛海直皱眉,非得把他按下椅子上替他把头发打理好才放手。

借机嘲讽他邋遢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绝不会允许这混蛋顶着一张慵懒的帅脸出去到处散发荷尔蒙。

那对情侣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转角,洛海从肺里缓缓吐出一口气,热气变成白雾,又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和尤金已经整整两周没有见面了,但他并不担心对方的模样在记忆里褪色。他的大脑好像已经形成了某种固定机制,只要他稍有独处和空闲的时间,那颗露出傻笑的金色脑袋就会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一遍遍加深尤金这个名字在他心底留下的色彩。

当他回到公寓时,天边最后一抹火焰也已经褪去。

空落落的公寓依旧与往常没什么区别,他打开灯,那只硕大的羊驼依旧傻乎乎地盯着他看。

洛海在它身边坐下,双臂伸开环住那只玩偶,将下巴埋进它柔软的绒毛中,半晌才轻声开口,“大白,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你爸爸,你会不会想他?”

羊驼不说话,只是傻傻地摇晃着。

“我好像有一点想。”洛海低声说道,“只有那么一点点。”

第87章 夜曲

空旷的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洛海脸颊忽然有些发烫,把头从玩偶的绒毛里抬起来。

他简直是忙昏了头,竟然这样跟一个玩偶说话。刚才那一幕要是被尤金看见,不知道会笑话他多少年。

可他不在这里,也不会看见,黎明前的夜是漫长而孤寂的,在胜利到来之前,每一个人都在沉默地履行这份孤独。

洛海从沙发上站起,朝冰箱走去,正打算拿出一瓶冰水醒醒脑袋的时候,他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悠扬而轻盈的小提琴声。

他浑身一个激灵,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就要朝窗前奔去,但他还是狠狠地压住了这股冲动,强迫自己定在原地。

尤金€€奥荻斯这个傻瓜,说好在计划执行期间非必要不联络,怎么还€€€€

可他确实也没法指责尤金什么,因为窗外传来的琴声并没有暗含任何信息,只是一首简单而纯粹的小夜曲,空灵地飘荡在夜色里。

洛海站在空荡的公寓里,静静地倾听着,他听出几个不自然的转音,几处错音和停顿,但琴的主人还是固执地将这首曲子演奏下去,像彼时他们见过的其貌不扬的夜莺。

冬日里有夜莺吗?

如果有,一定是个奇迹。

洛海缓缓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慢慢在钢琴前坐下。他抬起已经有些落灰的琴盖,在最意想不到的段落加入演奏。

小提琴声只停顿了一瞬,很快接上了钢琴的节奏。

清脆的钢琴音托起小提琴的旋律,引着整首曲目走向高潮。

一片死寂的南特已经很久不曾有音乐响起,夜色中的这曲合奏引得许多房间亮起了灯,开窗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今晚没有风,琴声毫无阻碍地穿过楼宇之间,不知有多少人成为这首曲子的听众。

洛海闭上眼,只享受这一刹那的纯粹,他知道隐在不知哪一片阴影中的尤金一定也是一样。

黑夜最终还是会归于寂静,仇恨最终还是会将人群分离。但在那个必然的残酷降临之前,或许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让所有人享受同一段旋律。

-

三天以后,整个南特城进入了全面戒严状态。

除了通过性别检查的Alpha之外,所有人一律不允许出城,就连出门上街都要经过警卫的盘查,确定目的地没有问题才准许放行。Omega们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只能通过贿赂收买警卫,否则就会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抓进监狱。

原本空旷无人的南特北区一夜之间驻扎了不少军队和警察,让人们的心中更加不安。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对当局下一步行动的猜测,有人说检察院是想趁这个机会扩张自己的势力,有人说光翼会可能已经渗透进了南特的每个角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举攻占全城……

但所有猜测都有一条共同的结论:南特很快就要爆发一场战争了。

在这样的压抑氛围下,就连以往热热闹闹的节日,如今也冷冷清清。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大部分Beta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只有一群原本是街溜子和无赖的Alpha仿佛忽然之间得到了什么特权,扬眉吐气地在空旷的街道上大肆庆祝。

就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寒风吹过枯朽的树梢,卷起地面上的尘埃灌进洛海的领口。他蹙着眉将衣领拉高了一些,把零钱递给摊位的老板,换来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风声夹杂着远处Alpha流氓们的庆贺声,成为洛海身后的背景音。他捧着咖啡慢慢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斑驳的树影遮住他的肩头,也将长椅另一侧的人隐进暗色。

那人穿着一身墨色的大衣,戴着一顶几乎能挡住整个脑袋的牛仔帽,只是依然有一缕金发俏皮地从帽子里翘出。

“这家咖啡好喝吗?”牛仔男的手肘撑着椅背,姿态松弛地开口。

在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的那刻,洛海几乎要克制不住立刻拥抱亲吻他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自己的表情不变,声音尽可能沉稳地开口,“还可以。不如一区的那家好喝,但也已经是附近最好的一家了。”

身侧传来很轻的笑声,“是吗?有机会我也尝尝。”

洛海低下头,从杯子里喝了一口。里面什么都没加,只有刺舌的苦涩和微酸,但却正好能缓解泛滥的思念,压下更多不合时宜的冲动。

“你们那边怎么样了?”他低声问。

“很顺利,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尤金的声音很轻,但刚好够洛海听清楚,“该做的都做好了,该调查的也都调查完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洛海从尤金的声音里听出一股不太明显的低落,好像调查结果有什么让他感到沮丧似的。

但也就这么一瞬间,尤金又恢复了惯常的语气,用余光看向洛海,“你呢?”

“比我想象得更顺利。”洛海只好先回答他的提问,“民众本来就被光翼会折腾得不轻,煽动他们对Omega的恐惧很容易。至于道尔那边,尽管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完全信任我,但至少他已经派了人去北区,说明他相信这个说法的可能性。”

“道尔的疑心很重,不管他相不相信,都会做出相应的防备。”尤金低声说,“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后手,留在他身边要当心。”

“好。”洛海应道。

“明天小罗会把你需要的东西送到这家咖啡店,你下午下班后来取,暗号是夜莺。”尤金说,“随时观察道尔的动向,不要主动和我联系,有什么紧急情报就送到咖啡店里,老板会想办法给我的。”

“……好。”洛海低声应答。

明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步骤,他的心脏还是沉沉地往下坠。不能主动联系,意味着下一次见面又不知会是多久以后。在如此紧张的戒严里,尤金和光翼会要怎么躲过检察院铺设的天罗地网?有没有可能在计划完成之前,他们就失去了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洛海生生截断自己的思绪,强迫大脑不去深思那种可能性。如今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目视前方。

但他还是忍不住看向长椅的另一侧,捉住帽檐下那双透亮的琥珀色眼眸,尽可能长久地将对方的模样印在自己的脑海。

尤金对上洛海双眼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积压已久的情绪马上就要决堤而出,他动了动唇,又突然一个紧抿制止了自己的冲动,从椅子上站起。

洛海蹙起眉,几乎是下意识叫住他,“尤金。”

“这里不适合多说话,就这样吧。”尤金的声音沙哑,“我走了。”

是他的错觉吗?

总觉得今天的尤金好像周身都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气息。

“你好像不太开心。”洛海说。

“大战在即,会里又有很多人被捕被杀,我能开心得起来才怪。”尤金淡淡地说完,迈开修长的双腿,朝街道的尽头走去。寒风掀起他的衣角,他的背影在苍白的天空下渐渐化作一笔模糊的色彩,融化在大地的尽头。

洛海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始终觉得他并没有说实话。

-

随着寒潮的到来,南特迎来了百年之中最冷的一个冬季。

常年享受着温暖宜人气候的南特人面对突如其来的降温简直手足无措,有人用毛巾堵住窗缝,有人把好几层被子叠在一起,街上走的人都用棉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饶是如此,喷嚏声与咳嗽声还是不绝于耳。

监狱里的Omega被冻死了大半。

每天清晨洛海来上班时都能远远望见监狱门口有人拖出Omega的尸首,扔到卡车上拉走。有一回他正好撞到芬妮在处理尸体,年轻的Beta只与他对视了一瞬就匆匆移开了视线,被寒气冻得发红的脸颊上露出难堪与耻辱。

这一天的清晨,洛海被道尔叫进办公室,还没等他开口,道尔已经满脸带笑地走过来把一条崭新的领带搭在他的脖子上。

道尔抬了抬下巴,“系上我看看。”

洛海沉默着什么都没说,只是依言系好领带。道尔背着手后退几步,又上前替他将边缘整理好,满意地笑了笑。

“果然很适合你,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道尔的手顺着领带一路向下捋,最后落在洛海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好鞍配好马,当年要是有这么好的鞍,你这匹马还指不定再有多少人排着队骑呢。”

洛海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过去这么多年,他早就学会了不被道尔的戏弄所影响。

“算是补偿你前阵子受的委屈。”道尔笑眯眯地拍了拍洛海的肩膀,“以及对你这段时间辛苦奔波的嘉奖。怎么样,喜不喜欢?”

“我很喜欢,谢谢。”洛海没什么表情地说。

道尔似乎并不在意洛海是不是在敷衍,他要的只是养子的无条件顺从。得到这个回答之后,他便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洛海可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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