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
“那你还带!!”
“就是想试试今日份的狗鼻子灵不灵。”
程羽西不再说话了,他掏出手机,开始搜索如何建立豆瓣小组。他要建一个“吕知行受害者联盟”。
因为错过了机场巴士,他们不得不改乘坐电车去奈良。
程羽西在手机上开通了国际漫游业务,手机右上角的运营商名字不停地变换着,一会是softbank,一会又变成了au。机场里的信号很弱,谷歌地图转了半天都没有转出来。
吕知行扔下一句买饮料就失踪了,过了五分钟也没见人回来。
程羽西反反复复地刷新着谷歌地图的界面,烦躁地咬住下嘴唇。他平常没那么容易心烦意乱,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的情绪在大起大落之间找不到一个落脚点,像是悬在半空中,摇晃着。
又过了一会儿,吕知行回来了,程羽西因为正着急查路线而没注意到他。吕知行一伸手就抽走了他的手机,往他手里塞了一张蓝色的卡。
是ICOCA交通卡。
程羽西捏着卡片,正反两面来回翻动着打量。浅蓝色的卡面上画着一个表情很大叔的企鹅,又丑又萌。
吕知行在程羽西的手机上摁了几下,将手机又还给了他,“WIFI连好了。我们等下坐18点09分的电车,南海机场线转大阪环状线到奈良JR站下车。交通卡我已经帮你冲了五千日元,先暂时用着吧。”
“哪来的WIFI?”程羽西的眼睛从手上的交通卡跳到了吕知行的脸上。
“刚刚租的无线WIFI,不限流量的。”吕知行从裤袋里掏出小小的长方体物品给程羽西看,“用的时候,别离我太远。”
程羽西看到手机里谷歌地图终于加载了出来,他在上面确认了一遍路线,正如吕知行说的一样。他捏了捏手上的交通卡,收进了背包里。
他忽然间就想要原谅他了。
“多远算是太远?”程羽西问他。
吕知行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看不到脸的距离,就是太远了。”
程羽西很浅地蹙了蹙眉毛,不以为然地说:“你转过身或者我转过身,就会看不到。”
“我不会对你转身啊。”吕知行忽然笑了,“所以,程羽西,你也别转身背对着我。信号会变弱的。”
上电车时,程羽西发现吕知行落后了两步,回头看才发现他正在帮一个带着双胞胎宝宝的妈妈拎行李。
电车和站台上隔着一条不宽的缝,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的母亲只能先把婴儿车推到车内再回去取行李箱。
吕知行从她身边经过时,一个顺手就把她的行李箱拎了进来。那个箱子很大,他拉着手提把手,手背上青色脉络微微凸了起来。虽然程羽西知道箱子一定不会轻,但吕知行的动作很流畅,轻巧地一提,快速地跨过缝隙,小心地放落在地上。看起来轻而易举。
那位母亲连忙鞠躬道谢,并指了指吕知行,向自己两个宝宝嘱咐了些什么。程羽西猜测大概是要谢谢这位哥哥或者叔叔之类的。
吕知行弯下腰,看着并排坐在双人婴儿车上的双胞胎眨了眨眼,猝不及防地冲着她们做了个鬼脸。一个吓得立刻开始嗷嗷大哭,另一个被哭声吓一跳,慢了个一两秒也跟着开始嚎哭起来。
罪魁祸首顿时慌不择路地逃回到程羽西的身边。母亲苦笑着弯下腰哄孩子,还冲着他们摆摆手,向他们表示歉意。
吕知行仰靠着椅背上,手背掩住下半张脸偷笑。
程羽西知道他是故意的。
吕知行是个好人。他好得十分自我,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带着点混不吝的意味。
他会扶老奶奶百米冲刺闯红灯,也会一边恐吓司机一边给他点好评,还会帮母亲搬好行李后吓哭小朋友。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些肆意妄为,反而显得他每一份好意都是出自一颗暖呼呼的真心,不图他人回报,也没掺半分虚假。
电车驶出车站后,视野蓦然开阔起来,先是一段跨海铁路,海景被桥两边的钢筋支柱割得粉碎,六点的阳光逐渐薄弱,海面是很深沉的墨蓝色,没有一点波光。偶尔会看到那么一只海鸟,披着金光,朝着另一个方向远走高飞。
很快海就被甩在了后面,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冲了过来。灰色楼房的一片接着一片,拥挤着一直蔓延到天边青灰色的矮山群。
日头终于滚滚落了下来,在灰白主调的画面上添上了一笔橙一抹金,还有很浅的一点红,与国内拔地而起的巨大钢铁森林大不相同,这里的矮楼群看起来没有一点攻击性,干净陈旧,沉默单调,却也温柔。
程羽西的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轻微摆动,他到现在才第一次涌出了实感:这里已经是离家乡千万里外的异国他乡了。未知的旅途给他的大脑带来了兴奋的刺激,同时亦有恐慌和不安。
这个狭长窄细的国度此刻就像一所吊桥,四周皆是风景,却摇晃不止。
身边的这个人成了他唯一的倚仗。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目之所及皆是一成不变的景致,程羽西的眼皮渐渐地重了起来。
满十八岁的第一天,他经历了一夜情,宿醉,争吵,暴怒,和无数次的心软。他十八岁之前的整段人生都没有这一天过得抓马。精彩之余,还有通身的疲惫。
坐在他们对面的双胞胎在车里互相玩在了一起,你摸摸我,我摸摸你,忽然其中一个抱着另一个的脑袋,软软地啃了一口对方的鼻子和嘴。
在被周公抓走之前,程羽西在最后模糊的意识里想起他家里好像有一张照片。
不满两岁的程羽西双手抱着吕知行的脑袋,张着血盆大口,嘴唇和口水都盖在吕知行的鼻子和嘴上。而吕知行睁大了眼,面色平静,不哭不闹地接受了这位小朋友的强行亲吻。
程羽西忽然就相信了,昨夜的那个吻是由自己先开始的。
这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证据确凿了。
下一秒他便坠了下去,在梦的边境落脚,慢步行走着。两边是迅速后退的灰色楼群,前方是一望无尽的漫漫铁路。巨大的落日缓缓西沉进滚烫的烟尘,一半隐于地平线下,一半被纵横交错的电线割裂成大小不一的暖橙色块。
凌乱不堪的背景下,吕知行身穿着纯白衬衫,背脊挺拔,侧着身站于铁路的中央。夕阳下万物的壮美全都摔在了他一个人身上,而他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目光却只向着程羽西而来。
程羽西望着他的眼,思考从未想过的问题。
是怎么就变得那么亲密的呢?
他们两人本来甚至不该会有交集的。
第5章 扶贫对象
以程羽西贫瘠的想象力,根本想不出吕知行家到底有多有钱。
他只知道他们家住的小区是吕知行父亲的房地产公司开发的。
按照程羽西对富二代的刻板印象,吕知行的人生剧本应该是读完初中就去私立国际高中。除了学习常规的语数英,他还应该会做Pre搞公益和玩马术。吕知行不用非要走高考赛道,他一定能申请上美国的常青藤大学,然后在美丽的西海岸喝正宗的冰美式,与金发碧眼丰乳肥臀的美国甜心约会,体验great again (再次伟大)的生活。
而吕知行身上的衣服牌子应该全是佶屈聱牙意味不明的字母,单品价格不会低于三位数,而他身边的朋友大概率会说着一半英文一半中文,邀请他去阿尔卑斯山滑雪或是去马尔代夫游泳。
可现实中的吕知行仅仅满足了刻板印象的一小半。他的衣柜里确实有价格不菲的衣服,甚至还有两块价格不低于三十万的劳力士表,但他也经常会穿几十块的优衣库联名UT,和几百块的李宁球鞋。
吕知行有跟他一样的富二代朋友,他们会在寒暑假一块出国参加夏令营。在分道扬镳的时候,他的朋友们会回到有花园,游泳池甚至网球场的大别墅,而吕知行却会带着给程羽西的小礼物,回到程羽西家对门那个三室一厅的小公寓。
吕知行曾经收到过私立国际高中的offer,最后却选了跟程羽西一样上公立高中,跟他一块吭哧吭哧地游过题海爬上了高考的岸。
吕知行很少让程羽西感觉到他是个富家少爷,他身上既没有高人一等的精英气质,也没有挥金如土的浪荡不羁。
程羽西总隐隐觉得,在他阳光快乐的皮囊之下,那细密的骨缝里隐匿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慵懒和厌世。他不在乎这世间绝大多数事物。衣服只要是棉的,鞋子只要不硌脚,朋友只要处得来,便宜还是贵吕知行都无所谓。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的世界里才出现了优衣库,李宁球鞋,还有……程羽西。
再次睁开眼时,电车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建筑群隐藏在夜色里,万家灯火或快或慢地从窗户上划过,拉出一点的残影,像是贴着玻璃飞过的流星雨。
程羽西靠着吕知行的肩膀上睡着了,他醒来后不自觉地挪了挪僵硬的脖子。吕知行立刻往他的方向扭转脑袋,脸轻轻地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醒了?”
“嗯。”程羽西扶着脖子坐了起来,头还是昏沉的。他四下望了望,才发现自己的眼镜被攥在了吕知行的手里。视线很自然地顺着吕知行的手滑了过去,他看到了吕知行手机停留在微信的聊天页面上,虽然看不清字,但是他认得那个聊天对象的头像。
“下一站就到新今宫了,我们要在那里转大阪环线。”吕知行把眼镜还给了程羽西。
“谢谢。”程羽西轻声道了一声谢,问:“翟家豪找你?”
“你那近视眼是假装的吧?那么尖。”吕知行迅速摁灭了手机,塞进口袋里。
“他是不是又在问你在哪儿扶贫呢?”程羽西下巴往回收,低了一点头,戴上眼镜。
吕知行抬了抬眉毛,有些意外,“开天眼了这是。你怎么知道?”
程羽西张了张嘴,话已经碾到了舌尖,硬生生地被电车的广播截断了。他下意识闭上嘴,抬头看了一眼下一站的名字。
要到新今宫了。
电车驶进了站台,缓缓停住,广播也停了下来。车门打开,是啪呲的一声。有稀稀拉拉的几名乘客顺次下了车。
程羽西站了起来,背包往单侧肩膀上一甩,不紧不慢地回答吕知行的问题:“因为我就是你的扶贫对象啊。”
他说完,先吕知行一步,一脚踏出了电车。
翟家豪是吕知行的富二代朋友之一,父亲是岭南那边的人,听说是做建材生意发家的。房地产总裁和建材商老板必然会经常打交道,所以比起其他泛泛之交,翟家豪算是跟吕知行玩得比较熟的一个。
这个人简直是纨绔的代名词,泡妞喝酒蹦迪开超跑一样不少。他比吕知行大一岁,去年进了美国的某个私立大学读大学,听说他爸给那个学校捐了一幢楼。
翟家豪曾到小区的公寓里找过吕知行,因此跟程羽西也打了几次照面。程羽西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单细胞生命般纯粹的气质。俗称,没心没脑子。
他一看到程羽西就会咧着嘴笑,原来就很高的颧骨顶得更高了,“大佬,又在这里扶贫呢?”翟家豪自认为幽默地对吕知行开着玩笑,说完自己会哈哈哈地乐半天。
一点也不好笑。
他们刷卡出了检票口,走通道去改乘JR铁路的大阪环线。
吕知行拖着行李快跑了几步跟上了程羽西,叹口气:“唉……狗嘴吐不出象牙,就他脑子那点净容量,说不定还比不上狗呢。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程羽西忽然笑了,他停了下来脚步,面向吕知行,抬手指了指车站的出口,“吕知行,你知不知道从这里出去会到什么地方?”
“会到新今宫车站外面。”吕知行一本正经地回答。
“从这里出去,会到全日本最脏最乱的贫民窟。”程羽西平静地告诉吕知行,“我没有跟他一般计较。他说的没什么毛病,你陪我一块玩,就是在扶贫。”
来日本毕业旅行是程羽西提出的。因为日本已经是他能支付的极限了。
然而比起阿尔卑斯的雪,北欧三国的极光,马尔代夫的海,此时此刻他们脚下的这处土地破烂不堪。
是名副其实的贫困之地。
吕知行微垂了一点眼睛,望着程羽西的脸,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思考。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抓住程羽西的胳膊,拖着他大步走向JR车站的入站口。
“你你你忽然发什么疯?”被猛地一扯,程羽西先是踉跄一下,又被吕知行托着手臂拉了起来。
“跑啊,离开这里就是脱贫了。”吕知行的手贴着程羽西手臂内侧的皮肤滑了下去,停在程羽西的手心里。随后五指回拢,拉住了他。
“你想多了,我们的目的地也算不上什么富饶之乡。”程羽西尝试了两次抽回自己的手,可他一动,吕知行便会更用力地攥紧他,捏得他生疼。程羽西一拧眉头,张嘴准备骂人。
吕知行站住脚,扭过头认真地念他的名字:“程羽西。你不是什么扶贫对象。你可是你妈嘴里的宝贝儿。是无价之宝。我才该是你的扶贫对象。”
程羽西半张的嘴又缓缓地合上了。他那很细的眉毛微微下沉,睫毛颤抖了几下,压着眼皮一块坠了下去。
啊……吕知行已经没有妈妈了。
沉默半晌,程羽西轻声说:“你捏痛我了。”
吕知行抱歉地笑了笑,手指松了一点,调整了一下位置,重新牵住他的手。
他们滴卡进站,在站台上没等几分钟,JR电车就到了。车门打开的时候,程羽西的手悄悄地从吕知行松松垮垮的手指间逃走了。
随着电车驶出了大阪,人造灯光逐渐稀疏,四周的夜色变得浓郁了起来。电车窗户上映着车内人的影子,要很努力的看透过去,才能隐约看到远山的黑影和月明星稀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