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十八 第5章

程羽西的视线钻进了玻璃上吕知行的倒影里,紧接着他视线缓缓下沉,最终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他在想,朋友之间可以这样随便牵手吗?

小时候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总是牵着手的。

从居住的小区到小学门口,要过两条大马路。因此吕知行的母亲时常会嘱咐他们,要两个人牵着手一块走。

程羽西现在想来,这种要求实在没什么道理。说句晦气的话,要是真的有车撞上来,手拉手的两个人简直就像连着绳子的保龄球瓶,正好一次撞飞俩,上帝会在天堂打出闪闪发光的字幕:strike(全中)!

话虽那么说,年幼的他们还是严格地执行了来自大人的要求,且并不觉得有什么别扭。

低年级的时候还无事发生,到了四年级之后周围便开始有男同学对着他们阴阳怪气,说他们在搞对象,还问他们会不会亲嘴。

最后吕知行忍无可忍把那个孩子给揍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提前了,程羽西记得那段时间吕知行的情绪异常暴躁,下手愣是没个轻重。程羽西自己也是个不靠谱的,假模假样地在一边拉架,实际上就只想趁乱踹上几脚。

结果那个男生浑身软组织受伤,硬是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吕知行一人承担了所有责任,差点被开除学籍。最后吕知行的父亲给人赔了一大笔钱,才勉强把这事情给盖了过去。

打架的事情过去没多久,吕知行的母亲就病故了。

偏偏程羽西很不巧地在同一时间段因为意外脑袋受了点伤,因此被困在医院里养了一段时间的伤。

他没能陪在吕知行身边,也没能好好地安慰他。

出院后程羽西发现吕知行既不在学校,也不在对门的公寓里。如同人间蒸发了般,不知所踪。那段时间程羽西总隐隐觉得自己的父母对吕知行的事情态度很奇怪,他们好像约好了似的一致保持了缄默不言。

他们将近一年多都没有见到彼此。期间没有联系,也没有消息。

两个人再次见到时,已经是快要升六年级了。

吕知行一个人带着行李重新住回了程羽西家对面,虽然每天都会有保姆阿姨到家里照顾他,但吕知行明显更喜欢往程羽西家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吕知行便成了程羽西家没有正式编制的孩子。

程羽西没有问吕知行那一年去了哪里,吕知行也没有说。

他们依旧每日一起上学。

只是,不再牵手了。

第6章 一米二双人床

7点15分。他们走出了奈良车站。

山风带着远古的草木香和野兽的呼吸袭面而来。

脚下水泥地还藏着白昼留下的暑气,就像是痴心人还惦念着浪子随处施舍的热烈一瞥。

腿边还是温的,鼻尖的空气却已经被吹凉了。

吕知行像个嗷嗷待哺的娃,缠着程羽西问:“我们晚餐吃什么?”

程羽西低头查询着地图,价格平民的怀石料理店已经过了开餐时间,他不得不重新再找个别的餐厅,“你想吃烧鸟,寿司,还是烤肉?”

吕知行双手揣在裤兜里站在身后,耷拉着脑袋看的手机,“都行,顺路随便找个店吧。”吕知行个子比程羽西高了小半个头,他凑近他时要略略弯一点腰,久了觉得累便很自然地将下巴搁在了程羽西的肩膀上。

“嗯……”程羽西滑动着地图,随便选了一家居酒屋,特意举起手机给吕知行看。吕知行没说话,从裤兜里抽出手,懒洋洋地比了个ok。

点了导航,程羽西后知后觉地发现吕知行的脑袋正搁在自己肩膀上。他抬手就是一巴掌,直直甩在了吕知行的额头上。

吕知行抽了一口气,抬起了脑袋,“嘶……你干嘛?”

“摆摆好你的位置,朋友。”程羽西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了一点距离,“我们俩现在的关系很尴尬。”

“呵。”吕知行用鼻子哼着笑了,“睡都睡过了,这有什么好尴尬的。”

“闭嘴吧你!”程羽西恶狠狠地扔下了这句话,抬脚快步走向并不明亮的主路段。他微微低着头。黏在地上的暑气好像慢悠悠地升了起来,炙烤着他的脸。

两个人在路边的居酒屋吃了一顿无功无过的烧鸟,拖着行李来到近铁车站附近的€€横inn连锁酒店。打开房间门一瞬,程羽西顿时觉得晴天的霹雳砸了下来,两眼一抹白后又是绝望的黑。

这是一间小得离谱的房间,两个成年人同时站进去都会转不开身。

房间呈L型,走道旁边是一个很小的浴室。房间里放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搁置着尺寸迷你的液晶电视。

床贴着带窗的墙放着。床头一小面墙刷成了跟窗帘一样的带着粉调的棕色。就像不会凹造型的人硬要把身子扭成s型,那点粉粽调在这个寡淡的房间显得尤为刻意。

然而这些并不是重点。

这个房间有且只有一张床,虽然概念上隶属于双人床的范畴,但实际宽幅撑死一米二。

吕之行扫了一眼房间,又看了看墙角的床,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笑,“看不出来啊,嘴上说着不要不要,房间订的双人床,半推半算是被你玩明白了。”

“我去找前台加房。”程羽西面无表情扔下这句话,扭头走出了房间。

在booking上订房间的时候,他并非不知道这是一间只有双人床的房间。只是那时候他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家酒店一出门就是近铁车站,往左转就是奈良公园。在这样优越的地理位置住一晚上,两个人只要一万多日币,折合人民币五百块钱,甚至还附赠了一顿早餐。

贫穷的灵魂禁不起这样经济实惠的诱惑。

房间小怎么了,一张床又怎么了。又不是没一块睡过,挤挤就过去了。区区一点小困难根本不在话下。

程羽西按下预约键时的心路历程就是如此质朴且没出息。

他们确实无数次地同床共枕过。

吕知行房间有一张宽达两米的豪华大床,床垫好像是某瑞典品牌的手工定制款。就好像占了那床一半股份似的,程羽西有事没事总要在吕知行家里过夜。别人打秋风通常是为了蹭饭吃,程羽西是为了蹭床睡。

巨大的落地窗外春夏秋冬四季变换。那张床上不停变换着厚薄的四件套,全都与他有过肌肤之亲。

然而一块睡过和“一块睡过”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程羽西一心想睡的只是那张他一辈子都睡不起的床。

而不是床的主人。

到了服务台前转了一圈,程羽西又灰头土脸地溜回了房间。暑假是旅游旺季,他们check in的时间又不算早,当日已经没有剩余的客房了。

回到房间里时,吕知行正在洗澡。而程羽西站在浴室门口的窄道里,无声地望着床愁眉苦脸。

浴室的门忽然“啪”地打开,吓得程羽西一个激灵。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猛地退了一步,狠狠地撞上了旁边的墙,五脏六腑都齐齐跟着颤了一下。

“呃……”程羽西闷闷地哼了一声,捂住自己撞疼了的胳膊。

“哟,您这是遛弯回来了?”吕知行幸灾乐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程羽西抬了一点眼睛,又急急忙忙地低下头,“你又不穿衣服!!”

“洗澡穿什么衣服。”吕知行歪着脖子用毛巾胡乱擦拭着脑袋,“你眼睛往我身上乱飘,我都还没报警呢,你反而喊上了。”

“你出去裸奔一个试试,你看警察抓的是谁。”

“可是我没有出去裸奔,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吕知行说着,挑了挑眉尾,一半挑衅一半调戏地笑,“你的房间呢?”

程羽西立刻抬起脸恶狠狠地瞪向吕知行,却被吕知行劈头盖脸地扔了条浴巾盖住了脑袋。下一秒吕知行的手就隔着浴巾盖了过来,落在他的头上很轻地揉了揉,“没房间了吧?一起睡呗。”

程羽西从浴巾下方的空隙看到了吕知行湿漉漉的脚踝。一滴水珠顺着他的小腿滚了下来,在脚踝凸起的骨头处绕了个道后掉了下去,沁进地毯,成了一颗无声的棕色水渍。

吕知行看程羽西陷入了无反应的状态,便不死心地接着说:“只要你不先对我动手,我保证规规矩矩。”

“吕知行。”程羽西很深地吸了口气,连名带姓地喊他,“我准备要动手揍你了,你最好跑远一点。”

吕知行笑出了声:“哇,我好怕!”他退了一步,转身回到了床边,打开行李箱开始翻找衣服。

程羽西扯掉脑袋上浴巾,看也不看他,一头钻进了浴室。

他们无数次共享过一张床榻,但却是第一次一块躺在在那么狭窄的床上。

程羽西侧着身子背靠着墙,极尽全力地缩在边角,几乎是要睡到墙壁上了。但是这样的姿势不可避免的是他的脸一定会面向吕知行。

房间里一团漆黑,只有很少的一点光亮偷偷摸摸地从窗户溜了进来,落在心虚的人脸上。

吕知行根本不理程羽西,一只手折着枕在脑袋下,另一只手放在身侧舒舒服服地摊着,心安理得地霸占程羽西让出的位置。

这么一直板着身子侧躺确实是累人。没过多久程羽西就投降认命了。

他翻身趴倒在床面上,肩膀压住吕知行的手臂,脸紧贴着枕头却还是冲着吕知行的方向。

吕知行偏过脸,眼里夹着一点笑看向他。

他们两人一个趴着一个平躺,身体朝着不同的方向,脸却面对着彼此,安静地对视。

程羽西缓慢地眨动双眼,忽然说:“你的眼睛长到太阳穴上去了。”

没头没尾,没有逻辑,没有道理的一句话。

“你已经厌弃我到了要口出恶言的程度了吗?”吕知行的眼睛微微眯起,依旧好脾气地笑着。

即便两人都身处于黑暗中,程羽西却觉得看得很清楚。这张脸他太熟悉了。眼睛看不清的,脑子自己就帮忙补上了。

“如果不是,那你为什么能看得那么开?”程羽西终于还是问了他一整天都没有敢开口的问题。

只有我吗?

在乎我们俩的关系的人只有我吗?

吕知行拥有着绝大多数同龄人没有拥有的东西,财富,资源,样貌,还有本身就很优秀的自己。他不在乎,因为他总有得选。

他的人生是真正的旷野,选择支多得像野火烧不尽的草。

程羽西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住在隔壁的,触手可得的,很便宜的朋友。

是其中的一根,最不足挂齿的小野草。

吕知行摆正了脸,看向天花板:“我不是看得开,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像以前一样。”程羽西依旧盯着他,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看不清他了。

“这世间的情事哪有那么多规则。神话体系里很多夫妻都是亲兄妹,但人们却觉得他们创造了人类。”吕知行正经不了两秒钟,又开始胡说八道。

“亚当和夏娃可不是。”程羽西一板一眼地辩驳着。

“夏娃是亚当的骨头变的,是物理意义上的骨科关系。”

好特么有道理,程羽西差点就要被说服了。他砸吧了一下舌头,说:“这里的隔壁就是春日大社,是古神的领域。你在这里嚼神仙的舌根子,也不怕遭天谴。”

吕知行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又转过头面向程羽西,褪掉了那一层油腔滑调,认真地问:“程羽西,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答案?”

程羽西的睫毛抖了一下,清秀的眉间挤出一道很小的褶。

他不知道。

“你看,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东西,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吕知行将垫在脑袋下的右手抽了出来,伸向了程羽西,用食指的指背掀起了一簇即将落入他眼睛里的碎发,“睡吧。等你想出来了,就告诉我。你永远可以在我身上得到你想得到的答案。”

程羽西没有再说话,在吕知行直视的目光中闭上了双眼。

他很难判断吕知行的话里的真假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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