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羽西望着那姑娘纤细的背影,垂了垂眼皮。
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房间里只剩下了吕知行和程羽西。
声音像水一样退去,房间里又静了。
两个人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一时间谁也没有动。
“你今晚为什么要那么生气?”程羽西率先打破了沉默,视线却依旧黏在了地面上,没有看吕知行。
“你觉得呢?”吕知行依靠着墙壁,一条腿斜斜地撑着,一条腿曲着顶在墙角。他双手交叉于胸前,扬着下巴盯着程羽西。
“我要是知道你发什么疯,还问你干什么?”
“呵。”吕知行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并不愉快的笑声,“你今晚气性也不小,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
程羽西眨动双眼,他努力的思考了很久,却只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他气懵了,脸颊都已经绷得发酸。可是现在稍微冷静下来,程羽西就发现简直是荒唐至极。为什么明明何莉莉是始作俑者,自己的怒火却全是朝着吕知行去了。
他的脑子和心都是乱的,所以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初让他开始发火的,其实不过是吕知行那轻浮的一句“我追你”。
“我不知道……”程羽西摇了摇头,回答了吕知行。
“好。”吕知行站直了身子,走到了程羽西面前,他微微低了一点头,看这程羽西说:“那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生气。”
程羽西抿抿嘴,强迫自己抬起脸接住吕知行的目光。
吕知行的眼睛总是很亮,里面像是装着一团太阳,每次这双眼睛将目光投过来时,程羽西总会觉得热乎乎的。
可现在太阳落山了,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深不见底的黑。
“第一,你一声不吭自己就跑了,手机也不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要是出什么问题了,我要怎么回去跟你爸妈交代?”吕知行开始有条不紊地陈述起了程羽西的“罪行”。
程羽西先是一怔,立刻便意识到这个事确实做得欠考虑,他很坦诚地向吕知行道歉说:“对不起。我最初只是想出去透透气,并没想离开太久。只不过碰到了何莉莉,说了会儿话就耽误了。”
吕知行点点头,算是接受了程羽西道歉,“第二。你太没有防备心了。这次是何莉莉,那下次换成什么别的人呢?”
这次的指控程羽西并不是很认账,“我面对一个姑娘,有什么好防备的?”
“你的意思是,你还挺乐意她亲你的?”吕知行皱起眉头。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犯不着那么生气。”
“你……”吕知行噎了一下。
“我也不是故意不动的。那种突发情况,我又没经验。因为我反应不过来就朝我发脾气,是不是有点苛刻了。”
程羽西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听到吕知行烦躁地“啧”了一声。他刚刚抬起一点眼,就被吕知行捏住了下巴。
吕知行忽然凑了过来。他半阖着眼,歪了一点头,嘴唇贴上了程羽西的嘴唇。
程羽西先是感觉到吕知行的呼吸拍在了自己的脸上,温热的气息像是在他的体内掀起了一场毁天灭地的龙卷风,沿着神经的路径呼啸而过,刮得他手脚都发了软。
紧接着吕知行柔软炙热的嘴唇贴了上来,像火星子落进了烈风之中,顿时燃起了一场燎原的火,烫得程羽西浑身一抖。
他眼睛陡然睁大,在大脑宕机一秒后才慌乱地推开了吕知行,用手背遮掩住自己的嘴唇。
可当程羽西抬眼狠狠瞪向吕知行时,却先愣住了。
吕知行正用一种近似于悲伤的表情望着他。而程羽西很少会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他一直没什么特别在乎的事物,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程羽西甚至一度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会让他感到伤心。
程羽西的愤怒还没有来得及粉墨登场,就被吕知行的悲伤率先抢走了舞台。
“你看,你这不是会推开吗?”吕知行自嘲似的冲程羽西笑了笑,却没有留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踩着嘎吱作响的旧木梯爬上了二楼。
程羽西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紧紧咬着下嘴唇,努力地用鼻子长长地呼气和吸气,身体却依旧细细地抖着。
那盏昏黄的吊灯从他的头顶照了下来,他的影子胆怯地缩在脚底下,一动不动。
程羽西重新冲了一次澡,换好衣服爬上二楼时,吕知行已经睡进了自己的被褥里。
他静静地躺在那儿,把被子撑成了一座曲线平缓的山峦。
程羽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安静注视着他。他看到吕知行闭着眼,睫毛在眼下留了一层薄薄的阴影。他看着他,生不起一点气。
最终他叹了口气,爬起身关上电灯,一边钻进自己的被褥里,一边嘀嘀咕咕。
“没关系。好朋友之间亲一下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没亲过。人的嘴不过就是两瓣肉,手也是肉,肩膀也是肉,四舍五入等于手碰手,肩膀碰肩膀。”程羽西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努力说服自己。念经似的说了一遍,他把被子扯到自己的鼻子底下,闭上了双眼。
夜色无声无息地灌满了整个房间,程羽西的呼吸在黑暗潮水中沉了下去。
而躺在他旁边的吕知行却缓缓地睁开了眼。
第二天清晨,程羽西被闹铃吵醒时,旁边已经空空如也。
人不在了,床铺和被褥也已经收拾进了衣橱里。
程羽西心里一跳,从床上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咚咚咚地踩着楼梯跑了下去。
他看到吕知行正背对着自己,在厨房里煎切片面包,嘴里还叼着一块。
听到程羽西下楼的声音,吕知行扭过身,侧着身子看着他。
“早安。我买了酸奶,放桌上了。面包很快就好了。”像是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吕知行很平常地向他打了招呼。
程羽西胸口小幅度起伏着,他的嘴角向外扯了扯,努力将刚刚的慌张收拾起来,无声地点了点头。
吕知行转了回去盯着锅里的面包片,不咸不淡地说:“要去伏见稻荷大社的话,最好快一点。早上这一会儿没人的时候才能拍出好的照片。迟了就只能拍一堆黑乎乎的脑袋瓜了。”
程羽西还是点了点头,意识到他背对着自己看不见,便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们看起来好像是和好了。
像是昨天那狂风暴雨的一幕已然过去。
然而程羽西知道,他们俩之间,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第19章 第十阶台阶
他们安静地吃完了早餐,乘坐电车到达了JR的稻荷站。
一出车站便能看到一个朱红色的大鸟居,旁边立了块石碑上面写着伏见稻荷大社。一只衔着稻穗的狐狸石像立在旁边,被朱红色的围栏围着。
常常有人误以为稻荷大神的形象是狐狸,但实际上狐狸只是稻荷大神的使者,本身并非是神灵,只是作为神灵的仆从用来向人们传达神的旨意。
至于真正的稻荷大神长什么样,似乎并没有被描述过。
他们沿着笔直的伏见稻荷大社表参道向上行走,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程羽西本来话就不算多,但连吕知行也不开玩笑了。
他们的性格有点像在两个不同的极端点来回奔跑。
程羽西平常说话总是平和温柔,被吕知行惹毛了却会咋咋呼呼地使劲叫唤。
吕知行平日里大大咧咧玩笑话不断,真生气了便冷得像块冰块似的一言不发。
但吕知行总会用玩笑话哄好程羽西,而程羽西一服软,吕知行就会立刻融化。
就像他们在两端奔跑的时候,会在中间的某一点撞个正着,然后重新并肩站在一起。
可这一次程羽西明明已经站在中间点等着吕知行,吕知行却在冷淡地呆在另一端迟迟不过来。
程羽西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向吕知行道个歉,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岂有此理。
被吕知行亲那一下都还没找他算账呢,道哪儿门子的歉。
走到了大社的内拜殿,程羽西从钱包里翻找出了两枚五元硬币,递了一枚给吕之行。
日语里“五€€”(五元)与“ご€€”(有缘)的发音一样。在日本神社里参拜时,通常会在香火钱箱里投入五块钱,用来供奉神明,祈求美好的缘分和运气。
吕知行捏了捏硬币,拇指一弹,硬币在半空转了几圈又落入了他的掌心。他抓住硬币后就顺势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你不用吗?”程羽西微微偏了一点脑袋,看向吕知行。
吕知行没有看他,只是幅度很小地一摇头,说:“稻荷神是掌管农业和商业的神。”
“那不是很适合你们家的情况吗?正好求一个生意兴隆什么的?”程羽西表示不解。
“就我们家那规模,用五块钱就想向祈求生意兴隆,这不是占人家稻荷大神的便宜吗?”吕知行不咸不淡地说着,“怎么也得给人捐个大鸟居才像话。”
说完这些吕知行转身便先向前走了。
就算闹别扭,吕知行也从不会真的不理程羽西,与他搭话他总是会回的,态度看起来很平常。只不过说话语气平淡得没有一点起伏,不再带那一股贱嗖嗖的劲儿了。
程羽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他们之间正在发生着一场温柔的冷战。可是程羽西对此却束手无策。
他叹了口气,默默地又把硬币收了起来,没忘低低地咒骂一句该死的有钱人。
两个人绕过本殿,终于到达了大名鼎鼎的千鸟居。
数不胜数的朱红色鸟居层层叠叠地伫立在稻荷山之中,像是趴伏在青绿山间的一条赤红色的火龙。他们走进了其中,踩在并不平整的石阶上,红色的柱子在他们身边缓慢地退去。
他们仿佛在一层又一层的异境中行走,穿过了千年的旧年华。
清晨的太阳斜斜的撒了一点金光在上面,程羽西仰了仰头,举起相机,面向前方蜿蜒的红色通道。他恍然觉得自己在被神灵无声地凝视着。
拍了几张照片下来后,程羽西发现身边空了,刚刚还在旁边的吕知行已经不知所踪。
大概率是先走一步爬上山了。
程羽西这么想着,心底却泛着细细密密的不安。他往上望了望无穷无尽的红色鸟居,有些颓唐地低下头,一步一步往上走。
小路没有分叉口,只要顺着石板路行走于千鸟居之中,他总会再见到吕知行的。
他人行走于千鸟居之中,是为了叩问神明的存在。
而程羽西,是为了找回吕知行。
程羽西一声不吭地顺着石阶爬了一会儿,转过一个小弯,他抬起头猛地看到了吕知行。
阳光穿透枝叶,无数的金丝线在了他的身后织成了金黄的薄纱。
吕知行站在上方默默地注视着他,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整个人却是柔和的。
程羽西望着他,晃了晃神。
他忽然觉得,那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神灵在此刻忽然有了实体。
他举起相机拍下了一张照片,想后退了两步重新调整构图时,撞到了正在上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