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羽西有些慌张,下意识地说了句:“啊,对不起。”话脱口而出后他才发现语言系统不太对。
对方是名青年,年龄比程羽西大不了几岁。他眯起眼笑着,摆了摆手说:“不好意思,是我跑太快了。”
对方的同伴从后面跟了上来,用轻柔地声音说:“小鱼,你走慢一点。”
他们向程羽西礼貌地点点头,接着往上走了上去。
程羽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看见那个被称作小鱼的青年从吕知行的身边经过时,转过了头看了吕知行一眼。
意味深长的一瞥。
吕知行看到程羽西的时候,已经在这一块转角的小平台上等了有一会儿了。他的视线穿过并不茂密的枝叶,静默地注视着程羽西低着头走了上来。
程羽西走得很慢,斑驳的影子落在他的脸上,眼镜盖住了他低垂的眼睛。吕知行看不清他的表情。
其实吕知行很清楚自己的愤怒是没有道理的。他没有嫉妒他人的立场。他们之间也不是可以吃醋的关系。
可哪怕脑子再理性,红通通的情绪小怪兽还是扑咬住了他。踢也踢也不走,甩也甩不掉。难缠得要命。
吕知行长长地吸着气,直至鼻腔里充满了清晨潮湿的泥土气味。他看到程羽西忽然抬起了头,目光稳稳地向他投了过来。
程羽西看到他时愣了愣,然后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他举起了相机,却在拍照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人。
撞到人的小插曲结束后,另外的两个人先走了上来了。
吕知行看到其中一个青年揽了揽他同伴的肩膀。明明是男性之间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吕知行却莫名地品出了一种别样的亲昵。
青年抬头时与吕知行对视了一眼,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而吕知行的眼睛在对视的瞬间就迅速地逃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自己被这个陌生人看了个透。
他们从他身边走过去之后,程羽西才慢悠悠地爬了上来。
“在干什么呢?”程羽西扯了扯身上的相机背带,向吕知行问道。
吕知行垂了垂眼,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在想,你走到哪阶台阶时,我能看清你的脸。”
程羽西怔了怔,黑色眸子里的光像是落进一湖温柔的水里,一圈圈地荡开了。他搓搓鼻子,笑了起来,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吕知行知道他是能听懂这句话的。
三岛由纪夫在《潮骚》里写了一对生活在岛屿上渔夫少年和海女少女的纯爱故事。
当他们在某个夜晚约在一个神社附近见面时,少年在阶梯的高处看到了少女连蹦带跳地踩着阶梯跑上来的模样。
少年想:她会在哪阶台阶时,我能看清她的脸呢?
可惜的是,少女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她的脸,就被自己那古板守旧的父亲抓走带回了家。
那是一个冬天,窗外大雪纷飞,他们一块窝在温暖的被褥里读着这个发生在春天与夏天的海岛纯爱物语。
书是程羽西拿着的,他曲着膝盖,将书放在自己拢起的腿上,手指总是习惯性地反复摩挲着带页码的一角。吕知行与他并肩坐着,安静老实得像只伯恩山犬。他探着脑袋跟着他一块看着,累了会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整个世界的声音似乎都被厚厚的积雪藏了起来,房间里只有纸张摩擦时细微的柔和的沙沙声。
程羽西看书总会掉进字眼里,三岛的书用词华丽,他会反反复复地琢磨里面的遣词造句,很久也不会翻一页。
可是即便如此,吕知行还是喜欢跟他一块读书。
也许不止是读书。
他喜欢跟他一块做任何事情。
“所以是哪一阶台阶的时候呢?”程羽西歪了歪脑袋。
“你抬起头的那一阶。”
程羽西回过头认真地数了一遍阶梯,对吕知行说:“是往下的第十阶阶梯。”
“嗯。”吕知行轻轻地应了一声。
在向神明许愿的时候,这里的人们通常不会投掷十元的硬币。
因为“十”在日语发音与“遥远”发音相似。
在离这儿的第十阶台阶,吕知行看清了程羽西的脸。
可他依旧觉得自己离他好远。
吕知行闭了闭眼,鼻子轻不可闻地呼了口气,然后他转动脚跟,拔腿继续向山上爬去。他走得很快,一伸腿能跨两阶台阶。层层叠叠的朱红色鸟居缓慢地从他身侧退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于一场走不到头的幻境。
程羽西在后面努力追着他的脚步,吕知行听到他用很轻的声音在问:“你还是不开心吗?”
吕知行抿了抿嘴唇低下了头,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
第20章 狸猫的一家
他们没有爬到稻荷山的山顶,爬到中央便下了山,然后在大批旅客到达现场之前,搭乘了公交车逃离了这个京都烫门景区。
吕知行说二条城没意思,程羽西又觉得岚山太远。于是他们便随意地在市区内闲逛了一番,逛到京都大学,参观了这里最有名的宿舍。
这个名为吉田寮的学生宿舍是一座建于1913年的完全木制的一层建筑。因为历史悠久,近年又没有修缮,这座楼破烂得好像随时都会坍塌。
宿舍因为还属于学生使用的状态,并不开放游客参观,但是游客可以在外面看学生们制作的各种五颜六色的展示板。
吉田寮称得上是现阶段日本最古老邋遢混乱的学生宿舍,然而同时它也代表了最自由,最多元,最精彩的学生文化。
年久失修的吉田寮如今已经被定义成了危房。京都大学多次尝试要将它拆除,却遭到了学生们的反对,好几次闹上了新闻头条。后来京都大学被自己的学生们一纸诉状告上法庭,以惨烈的败诉收了场。拆除危楼的计划也就不了了之了。
程羽西在网上读到这则新闻报道,感受到了合理中透出了一种淡淡的离谱。
京都大学学生是日本出了名的自由奔放的一群人,他们身上永远呈现着一种美丽而癫狂的精神状态。
别人家大学毕业典礼都是穿着西装和服盛装出席的学生,唯独京都大学毕业典礼上年年出席的都是奇形怪状的cosplay。
如果可以的话,其实程羽西很想来这里读一次大学。
如果吕知行也能一块那就再好不过了。
碰巧的是,他们在附近的便利店买水的时候又遇到了在稻荷山上碰到的两名青年。程羽西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甚至还记住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叫小鱼。
程羽西从冰柜里拿了一瓶荞麦茶,刚要关上冰柜门,另一名青年便擦着他的肩膀从旁边走了过去。他并没有认出程羽西,径直地走向了收银台。
程羽西的眼睛早就被吕知行养得很挑剔,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地往那个人脸上多看了两眼。
吕知行在不知不觉中像个鬼魂一样飘到了程羽西的身后,凑到他耳边幽幽地说:“别看了你,人家有男朋友。”
程羽西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一滑,其中一瓶荞麦茶就掉了了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到了一个人鞋子旁边,停了下来。
鞋子的主人弯下了腰,捡起了饮料瓶,然后站直身子眯起眼冲着他们俩笑:“你们好,又见面了。”
是那位叫做小鱼的青年。
“你……你好。”程羽西缓了缓神向对方打招呼,“不好意思。”
吕知行像鬼魂一样出现,又像鬼魂一样飘到了另一边放杂志的地方。
“没事,你们就只买两瓶茶吗?”
“啊?嗯。”程羽西缩了缩下巴,点点头答应道。
“那我请你们喝吧。”小鱼手一伸,抽走了程羽西手里的另一瓶茶,一起交给了他那正在排队付钱的男朋友。
“小李哥哥,麻烦你一块付个钱。”
被称作小李哥哥的青年转过头,勾了勾嘴角接过了两瓶饮料。
程羽西有些受宠若惊:“不用了。”
“刚刚撞着你,这算是给你赔礼道歉。”小鱼爽朗地笑着,摆摆手,问道:“你们是大学生?”
“嗯。准大学生。”程羽西回答着,又扭过头找吕知行。
他已经从杂志区晃荡到了门口。程羽西总觉得他好像不太想跟眼前的这个人接触。
“好年轻。十八岁?”
“嗯。”程羽西有些漫不经心,眼睛一直追着吕知行跑。
对方很轻地笑了一下,程羽西扭回头看他时,发现他也在看着玻璃窗外背对着他们的吕知行:“你们可真厉害。我十八岁的时候,还是个只顾着失恋的傻子。”
这时候结完账的同伴走到了他们身边,小鱼收回了目光,眼里带着笑和暖意看向了自己的同伴:“李哥,你十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在打工还债。”李哥语气温柔地回答了他,从塑料袋里找出了茶水,递了一瓶给程羽西,又拿出一袋水果味的冰球,撕开包装袋口塞进小鱼的手里。
小鱼低低地笑了几声,轻声说谢谢。
程羽西刚刚还在思考为什么吕知行说他们俩是情侣,就在刚刚一分钟内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了。
他们明明只是平常地相处着,并没有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程羽西却觉得他们周边的空气都是黏糊糊的。
李哥略略偏过脸看了看外面的吕知行,转身向他走了过去。
程羽西赶紧跟在他的身后说:“谢谢你,我来给他就好了。”
李哥微微别过脸,对他笑了笑:“没事。你快喝吧。天气热,过一会儿就不冰了。”
他的态度太过温柔,总给人一种“不照做就有些不知好歹了”的感觉。程羽西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味地跟着他走。而他的朋友则悠哉悠哉地跟在了最后。
吕知行在便利店外面站着,忽然一扭头发现有一串人排着队朝他走了过来,顿时吓得目瞪口呆。
李哥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手伸进塑料袋里摸了摸,拿出了一袋水果味的冰球,递了过去,“送给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会感觉好一些。”
吕知行和程羽西的眼睛都睁大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同时往李哥脸上瞅。
“这刚买的,放心吃吧。不会把你们药倒了卖东南亚去。”跟在后面的小鱼嘴里含着冰球含糊不清地说着,一边脸鼓得圆圆的,“再不吃就化了。”
吕知行神色怪异瞥了小鱼一眼,道了声谢谢。他撕开了包装,塞了一颗到嘴里后,很自然地就递到了程羽西面前。是芒果味的冰冻果汁球,一碰到舌头就碎成了甜甜的沙冰。
“你们待会儿去哪儿?”小鱼又问道。
程羽西捻了一颗冰球,含进嘴里,他看了一眼吕知行说:“我想去下鸭神社看看。”
“那有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个普通的神社。”程羽西被冰球冻得龇牙咧嘴,他刚说完,吕知行却很快地接过了他的话。
“那里住着会变身的日本狸猫一家。”吕知行咔嚓咔嚓地嚼着冰沙,轻描淡写地说道:“狸猫爸爸不知道什么原因失踪了,狸猫妈妈带着四个不成器的孩子一块生活,狸猫老三整天变成人形四处晃荡,他喜欢上了一个人类女子。后来他发现,这个女人把他爸爸做成了狸猫火锅吃掉了。”
小鱼认真地听着,咀嚼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好阴间的故事。”他说着,抿掉了嘴边的糖水,然后咧开嘴笑了起来:“太有意思了。走吧,小同学们。也带我们俩一块去看看呗。”
吕知行所讲的其实是一本叫做《有顶天家族》的小说里的故事。他用硬邦邦的语气讲了个故事,企图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很想跟他们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