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特么是心斋桥,满大街的中国人。”程羽西说,他已经看到有好几个人频频回头看他们了,于是挣扎得更加卖力。
吕知行把他拖了过来,凑近他说:“是谁昨天说要对我好一点的。”
“啊?”程羽西愣了一下,他反应了一会,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妈蛋,我这张贱嘴!”
“去不去?”
程羽西气急败坏地瞪眼睛:“你特么……吕知行你不要道德绑架。”
吕知行还是没有放开他,只是眯了眯眼,又重复问了一遍:“你就说去还是不去?”
程羽西缩了缩脖子,“去……去吧。”
吕知行咧开嘴笑了。
程羽西顶着一张视死如归的脸,任由吕知行牵着他的手腕带他走进了五光十色的游戏厅。
吕知行在换币机里换了一千日元的硬币,然后揽着程羽西的肩膀,另一只手划了一个圈,说:“挑一个机器吧,宝贝儿。”
程羽西看着面前一整排的娃娃机问:“你不是要跳舞吗?”
“我可没说要跳舞,我只是想干点情侣该干的事。”
“什么叫情侣该干的事?”
“抓娃娃,拍大头贴。”
一千块不到十分钟就用光了。他们颗粒无收。
程羽西本来就对吕知行的技术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所以还算心平气和。可当他们往里走时,看到了一整排的扭蛋机。程羽西倒抽了一口气,说:“哇靠,抓个鸟的娃娃!我们为什么不扭蛋?”
于是吕知行转头又去换了一千日元的币。两个人哗啦哗啦扭了个爽。
程羽西本来心情很好。他扭了好几个小排球的徽章。可当他抱着一堆战利品,抬眼看向那粉粉嫩嫩的大头贴拍照机后,立刻又开始后悔了。
这两个男生一块拍大头贴的尴尬程度,也不比在外面跳舞低多少。
几个穿着制服的女子高中生叽叽喳喳地从里面钻了出来,用一种新奇又复杂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看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话,笑成了一团。
程羽西脸红了起来,他觉得她们的声音尖尖细细的。
吕知行丝毫不在意这些,他选了一圈,终于找了一个中意的机器,抓住程羽西的衣领就把他拖了进去。
大头贴机器的特效关不掉,他们的眼睛比铜铃还大,下巴比锥子还尖,丰满平滑的面部像注射了一公斤的硅胶。程羽西从机器出口掏出照片看一眼就开始愁眉苦脸,他在想为什么要给自己亲手制造黑历史。
吕知行倒是很开心,捧着他那一份照片,颠来倒去地看了一遍,然后说:“这照片拍得也太幽默了。万一我要是哪天噶了,请你帮我把这个照片放在我的墓碑上。”
“不要!”程羽西尖叫起来,“请你不要开这么阴间的玩笑!”
吕知行笑得停不下来,最后笑得直咳嗽,缓了半天才说:“逗你的。”
程羽西无语地望着吕知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心想:算了。
大阪的堂吉诃德规模更大了。有好几层楼。
他们像集齐七颗龙珠一样把清单上的物品一个一个找出来,带回去能召唤出一个兴高采烈的梅梅姐。
逛了一圈,程羽西就听到吕知行跟着店里广播的音乐开始哼:“冬冬冬,冬~ki,冬ki火~贴~”
唱着唱着吕知行忽然停了下来,一把拽住正要往前走的程羽西,说:“我们不给自己买点东西吗?”
“你想买什么就买呀……”程羽西莫名其妙地看了吕知行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瞬间闭上了嘴。
他看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门口上方贴着很大数字:R18。程羽西扭头就要跑,被吕知行一个拦腰抱住拖了进去。
里面的产品比广岛的堂吉诃德更多更全,看得程羽西眼花缭乱。吕知行很大方地在里面逛来逛去,并不时啧啧称奇。
“你倒是快点买。”程羽西扯了扯吕知行的衣角,催促道。
“我们俩用的东西,当然得商量着买啊。”吕知行捏了捏程羽西的手,笑眯眯地说。
程羽西脸红了起来,他抬手迅速在货架上抓了几样东西,放进小篮子里,然后给吕知行看:“你看这样可以吗?”
“可以啊。”
“你不是说要商量的吗?”
“商量了啊。我说可以啊。你想要的东西就是我想要的。”吕知行很认真地说。程羽西的脸又红了一层。
到了结账的时候,两个人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定谁去付钱。程羽西输了。他黑着脸排队的时候,吕知行就站在旁边等着看热闹。程羽西用眼睛拼命瞪他,吕知行把手圈在嘴边,用唇语对他说:“加油哟~”
程羽西轻哼一声,迅速扭开脸。没一会儿他又偷偷转过头看了回去,他看到吕知行眯着眼睛,用手掩着鼻子笑得停不下来。
程羽西耸耸肩膀。他心想:算了。
回到住处,花了些时间把买的东西收拾打点好。他们还剩下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吕知行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划着手机。
“你为什么这么开心?”程羽西在一边清点着梅梅姐的货物,一边问。
“程羽西,你不觉得我们开始变得像情侣了吗?”
“不是像。我们本来就是。”程羽西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三心二意,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察到吕知行不吭声了。他掀起眼皮朝吕知行望了过去,才发现吕知行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看。
“干……干嘛?”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你有时候会说些其不意情话。挺戳人的。”吕知行满脸认真地对程羽西说。程羽西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下午我们干什么?”
吕知行立刻翻转手机,问程羽西想不想去大阪水游馆看一看。程羽西歪着脑袋思考了一番,反问吕知行:“要不要去贫民窟看看去?”
“啊?”吕知行放下手机,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程羽西眯起眼对着他笑了,“走吧少爷,跟我一块去看看日本到底可以脏乱差到什么程度。”
第66章 青年A与青年B
他们乘坐电车到了新今宫站。这是他们到日本来第一个停留的车站。
出了车站的门,街景似乎与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了一会儿。街角出现了一个写着“玉出”的黄色招牌的超市,一个男人旁若无人地站在店旁边解开裤裆撒尿,周围的人见怪不怪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街角的自动贩卖机上右上角贴着一个很大的鲜红数字50,程羽西走近看到贩卖机里面的每一款饮料都只卖五十日元。
他们路过了面积很小,黑乎乎的服装店,外摆着的展台上面堆着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衣服,一眼看上去根本看不出款式和颜色。旁边的衣服架子上贴着纸牌子,像是从硬纸箱上撕下来的一块,上有水彩笔粗粗地画着一律五百日元。
他们沿着电车高架桥往前走了一点。道路旁边开始出现废弃的电器和家具,杂乱地堆砌在一边,一眼望不到头。
中间有许多硬纸板和旧布遮盖住的空间,他们能看到从里面露出一双破旧的鞋。
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腥臭。前一夜的雨加重了这里的破败和凄凉。
路边随处可见的塑料袋和破布。路上的每一洼积水看起来都很可疑。
“这是他们的家。”程羽西很小声地告诉吕知行。他的眼睛扫向了那些破布和硬纸板下的空间,白日里看着只是空空荡荡的垃圾堆,到了夜晚,这里会容纳一具又一具无家可归的躯体。
没有灵魂的躯体。
吕知行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他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家”,来到了一个小公园附近。两个人像是逃了出来似的,舒了一口气。
“政府不管吗?”吕知行忽然问道。
“管不了。”程羽西说,“我看过关于这个地方的纪录片。你知道吗?这里的警察局,是全日本唯一一个门口设了铁围栏的警局。大阪府警也跟别的地方的警察都不一样。东京的警察上门总是客客气气的,大阪府警察上门比黑社会讨债的都凶。估计都是练出来的。我们在大阪最好安分守己一点。”
吕知行听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程羽西接着说:“在这里,生活了很多泡沫经济时期破产而失去身份的人,或是年轻的时候在黑帮里犯了事的人。你也看到了,这里的物价特别便宜,介绍所会提供日结的临时工作,租房子也不需要身份证明和担保人。这里的规则跟外面完全不一样。就好像……这一片是故意划分出来,专门用来‘藏污纳垢’的。”
吕知行听完后几不可闻地叹气,将脸转向了公园的方向。
公园的一角好像有公益组织正在给周围的居民发放免费的便当。一位头发花白的大爷从公园的出口走了出来,手里端着叠起的两盒便当。他放下便当,往路边一坐便开始吃了起来。程羽西看到别人都只拿了一盒便当,就没忍住往大爷身上多看了两眼。
大爷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已经很旧了,领口变了形,袖口磨损出了一层绒绒的白边。他脸上的皮肤呈现一种粗糙的黄褐色,但他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衣服是整洁的,头发像一团干燥的枯草但并没有过长,胡子也刮得很干净。只是眼角皱皱的纹路里好像夹着许多生活的苦难。
大爷的脸往程羽西的方向一偏,程羽西吓得立刻低了头。
“你们要吃吗?”大爷忽然向他们搭了话。
吕知行毫不客气地问:“要给我们吗?”
大爷哈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一挤,生活的苦难好像就被他夹碎了。
他用手指了指公园,说:“你们可以去那边领。”说完又拍了拍放在隔壁的第二份便当的塑料盖子,“这个不能给你们,这个是我朋友的。”
“这样啊……”吕知行有些漫不经心地随意地应着。
便当里的绿色蔬菜很少,有一块看起来很干的青花鱼,一小块鸡蛋卷,和一些不起眼的小配菜。
大爷用筷子夹起里面的染成粉色的萝卜凉菜,塞进嘴里嚼着,对他们说:“我朋友前几天走了。平常我总是过来帮他领便当。发便当的大婶不知道他走了,就又多给了我一份。”
“走……走了?”程羽西有些磕磕绊绊地重复了大爷的话,想确认是不是他理解的意思。
大爷扒拉了几口米饭,握着筷子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是呀。热射病。年纪大了,干体力活的时候没注意,人倒下去就起不来了。现在啊……他都已经变成焚化炉烟筒上的黑烟了。”他说完,用鼻子哼了一声笑了起来,“我认识那家伙几十年了。那个人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都很突然,让人吓一跳。连死也这个鬼样。”大爷收起手,又开始吃起了便当,很快吃完一份,他又打开了另一份。
吕知行低声给程羽西翻译着大爷说的话。两个人都很安静,没有说别的话。
“对不起啊,让你们听到我这个糟老头€€€€嗦嗦了。你们是游客吧。迷路了吗?这里可不好玩,往前面走一些就到新今宫车站了。需要我带你们过去吗?”大爷放下了空空荡荡的便当,抬起脸问他们。
“大爷您要喝茶水吗?”吕知行说,“我请客。”
大爷仰着身子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完他问:“啤酒可以请吗?”
三个人从高到低顺次在路墩子前坐了一排,像一串wifi信号。旁边搁了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各种罐装啤酒。
他们各自捧着一罐啤酒,听大爷说话。他说住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因为各种原因跟家人没了联系,也失去了社会身份,早就没了心气,全都是赖活着。工作也经常干一天休一天。早上会公司派车过来专门拉人到城市的各个地方干散活儿,到了晚上就再把人运回来。一天的工资大概一万日元,他们留一点钱吃吃喝喝买酒买烟,剩下的就拿去打小钢珠。
大爷说完又指着公园告诉他们,周末这里总有一些人拿着乐器来这里唱几首歌。穷归穷,总有快乐的人在努力生活。
他说完这些就停了下来,仰头喝酒,又抹抹嘴角:“那家伙就经常来这里唱歌。”
他把朋友称作“那家伙”,用了调侃的语气,听着却又亲切。
大爷并非刻意要提朋友的事情,但也没有刻意回避。他们认识了几十年,比程羽西活着的时间都长,谈到生活,总归是绕不开这个人。
“你们知道Aokigahara jukai吗?”大爷忽然转过头,神神秘秘地问道。
吕知行对地名不熟悉,程羽西立刻掏出手机,两个人头挨着头,在大爷的一字一顿的指导下查到了青木原林海这个地方。
程羽西在看到这个地名时,手微微地抖了一下。吕知行立刻就抬起了眼睛望向程羽西,程羽西很轻地吸了一口气,小声地向吕知行解释:“青木原林海是日本最出名的自杀圣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