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界 第2章

眼下他板起面孔,从眉毛到嘴角,全部写着不欢迎。

夏天梁并未受到影响,他看到老马开朗地嗨一声,对上徐运墨,也不顾忌那张臭脸,主动打招呼:“不好意思啊徐老师,今天吃饭的人多,有几个没看清楚,打扰到你。”

徐运墨哼一声,当回应。

“你放心,我刚在外面贴了张纸,这样他们以后就不会走错了。”

嗯?徐运墨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纸?”

夏天梁两只手比划出一个小方块,“就是用来提醒客人的那种。”

说的什么东西。徐运墨起身,到外面一看,差点撅倒。两家店中间的墙面多了张浅色纸,紧挨涧松堂的招牌,一看就是从哪本废弃杂志临时撕下,翻到字少那面,用油漆笔写:吃饭这边请。

附一个大箭头,直指隔壁,贴心得很。

什么狗爬字!徐运墨神经突突跳起来,强迫症发作,一把扯下,阴沉沉往回走。

夏天梁哎哎两声,跟在他身后,说徐老师侬做撒啊。徐运墨理都不理,将那团垃圾扔了,随后刷刷几笔,还没等夏天梁看清,他已经结束,手里多出两张生宣和一卷双面胶。

一张写食客止步,一张写内设雅座,楷书,极为端庄。徐运墨将食客止步的那张贴在自家门口,另一张连同双面胶齐齐拍到夏天梁身上。

“贴上。”他命令。

夏天梁捧着那张纸左看右看,饶是这人缺乏鉴赏力,也不由啧啧称奇:“徐老师,你字写得真好看。”

门外汉的表扬,对徐运墨来说毫无用处。夏天梁头发上摩丝涂得太多,油光水滑,更让这句肯定平添两分市侩。

被晾半天的老马伸长脖子,问他们在外面干什么。夏天梁撕掉双面胶,乐呵呵回答,徐老师赐我墨宝呢。

他贴平纸张,回饭店取东西。折返涧松堂时,手里拎着两个打包盒,朝着徐运墨和老马晃一晃,说礼尚往来。

老马先接了。他早早尝过天天那位大菜师傅的手艺,此时看清菜色,眼睛眯成一条线,“熏鱼?嗲的,今晚好加菜了。”

徐运墨不屑拿,老马怕夏天梁面子挂不住,赶紧帮忙收下,随后招招手,“来,小夏,正好,我有事找你和徐老师谈。”

中介没忘记今天的使命,三人坐下,他深吸一口气,好声好气问夏天梁这两个礼拜生意做下来感觉如何。

“蛮好的,流水还不错,都靠客人捧场。”

老马偷瞄徐运墨,斟酌着该怎么给两人做辅导。夏天梁一双溜圆的眼睛开始运作,从老马看到徐运墨,最后停在后者冷若冰霜的脸上。

“就是刚开张,事情太多,顾不过来,老给徐老师添麻烦,我心里也挺过意不去的。”

演得和真的一样。徐运墨往后靠,抱起手臂。

夏天梁倾身向前,又道:“上个礼拜店里升级风机,装了消声器,等空下来,我去进点隔音板,把店里墙壁重新弄一下,争取减少噪音,不让徐老师难做。”

老马连连点头,对徐运墨说你看,小夏多有诚意。

“搞这些什么用,杯水车薪,挨得这么近,只要有人上门吃饭,该吵还是吵。”

哎!老马无可奈何,“人家积极想办法解决问题,你哪能这么油盐不进的啦。”

徐运墨扬眉,刚要争辩,被夏天梁抢白:“做餐饮的事情最多,所以天天有什么不好,我都愿意配合改正。徐老师在辛爱路待了这么久,开店的门道,他比我清楚,那些建议说出来,都是为我好,我明白的。”

说完,他朝徐运墨眨一下眼,看似极为恳切。

徐运墨警铃大作。这个姓夏的还蛮阴险,他放低姿态,率先示弱,明显是想占领道德高地。这时再与其争论,反倒显得自己胡搅蛮缠,气量小,容不下外来人员。

进可攻退可守,老马果然上当,拍夏天梁肩膀,既同情又欣慰,“还是你懂事,小夏,今后这边,”他嘴巴努一努,往徐运墨的方向,“辛苦你,多让让。”

吃个闷亏,之后闲言碎语,徐运墨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等结束,老马拎起两盒熏鱼,悄声嘱咐徐运墨,多的我就不讲了,以免你嫌我啰嗦,不管怎么样,你和小夏至少要好到下个月,否则影响街道评选,王伯伯必定请你吃排头*。

完了与他告别,戴上头盔,一身清爽驾驶小电驴离去。

只剩彼此,徐运墨一分好脸色也不留,手往外指,“可以走了。”

夏天梁靠在门边,没听话,食指勾起脖上的金链,来回滑动两下。

一双眼睛又在徐运墨身上攀爬,从下往上,似乎要寻个空挡钻进去,由内而外将他整个剖析干净。

被这道视线盯得发痒,徐运墨重申一遍,“你好走了。”

“火气太大,容易影响身体,我店里煮了绿豆百合汤,清热去火,徐老师要不要喝点?”

顾左右而言他,何尝不是一种亏心的表现。哪怕在外人面前装得再妥帖,待他多少礼貌,徐运墨也能看出,夏天梁与他一样,打心底不喜欢自己。

不是一类人,来往无益。夏天梁这条泥鳅,湿手难抓,多同他纠缠,最终只会跌进水里。

徐运墨抬手,指向门口。

夏天梁不怒反笑,走时留下一句,有空过来吃饭,徐老师肯来天天的话,我不收你钱。

两盒熏鱼、两张购物卡,面对夏天梁的好施小惠,徐运墨总是无动于衷。对方一身市井小民习性,以为付出一点蝇头小利便可笼络人心,就像天天饭店的酬宾优惠,现在看着热闹,不过一时假象,等过去了,不知能留住多少客人。

撑不撑得住半年都是问题,反正他不看好。

忍过这段时间,或许烦恼自会消失。徐运墨隐隐听见隔壁的热闹声响,不愿多待,今天周六,下午他在静安少年宫还有两节书法课,理完东西出去,迎面是天天饭店的玻璃门,里头仍是坐满。

徐运墨目不斜视,走出99号。

远离天天,辛爱路又恢复到熟悉的状态。下午时段,路上出没的行人大都头发花白,依靠拐杖或助步器行走,个个步速缓慢。经过沿街的几家商铺,水果摊无人看管,烟纸店大门紧闭,维修铺空关,整条马路散发出如遇缘邨居民一般的沉沉暮气。

这景象让徐运墨感到安全。

到少年宫,排在前面的油画课还未结束,徐运墨拐弯去休息室。他进门,遇上几个老师在里面闲聊,见到徐运墨,话题戛然而止,与他道声好,互相看看,默契地找个借口走了。

徐运墨坐下。他不是社交场合受欢迎的类型,大多数人站在他身边,时间一长,只会觉得透不过气,不如早点离开。

比起明明不喜欢还要往他身上硬凑的人,现在这样,反而舒服得多。他按着眉骨,手机突然闪一闪,提示收到信息。

墨墨,从莫干山回来了伐?有空的话,来家里吃顿饭好不好,妈妈想你了。

徐运墨停了片刻,回复:他在我不去。

你爸去杭州了,下个月才回。

忙,有空再说。

那边仿佛也明白,不再打扰。徐运墨关掉屏幕,闭目养神。

到点上课,他推门出去。走廊挤满了下课的小孩,奔来跑去,发泄着用不掉的精力。有个冲得太快,经过徐运墨时,差点撞上他,被一把抓住。

徐运墨将人扶稳,“不要跑那么快,会摔跤的。”

好心提醒,但声音过于冰冷,冻得小孩一哆嗦,不敢再造次,低头灰溜溜走了。

进教室,原本吵闹的学生见到徐运墨,瞬间安静,一双双眼睛扑棱扑棱看向他。徐运墨习以为常,让他们将毛毡铺好,准备上课。

一堂课堪比罚坐,小孩们端坐到屁股发麻,下了课飞快散开。过不多久又换一批,照样活泼泼来,见到徐运墨就不敢吭声,小声喊老师好。

两节课结束,徐运墨留下收拾。门外有人伸头张望,兴趣班的负责人见他还在,假装天南海北说两句,半天才入正题,大意是暑假过去,来上课的学生少了许多,徐运墨在少年宫有书法和国画两门课,要是下个月他的国画课还不能满数,可能面临取消。

少年宫属事业单位,大部分教职工都有编制,徐运墨没有,他是退休教师介绍来代课的,只在周末来顶两天班,费用以课时计。

与舞蹈乐器相比,书法国画不是热门,排课本来就少,再砍掉一门,这份兼职收入堪忧,但他也没争取,不是为钱弯腰的性格,只平静将笔筒墨碟冲洗擦干,说知道了。

负责人有些过意不去,“徐老师,你课上得认真,就是这个教学风格,确实有点……有好几个家长和我反应,说你太严了,他们这些小孩过来,培养兴趣为主,顺便陶冶陶冶情操,不是为了成为什么大画家大艺术家的。”

“那别花钱过来上课了,回去开个视频跟着随便涂涂,也能陶冶情操。”

负责人哑口无言,叹道,看之后的情况吧。

地铁回程,徐运墨在心中算账,待出站,这笔账得个负数。

他略感疲惫,踏上辛爱路的脚步并不轻松。七点,正是晚饭时间,涧松堂没开灯,暗着,与隔壁敞亮的天天饭店形成鲜明反差。

徐运墨远远看,视线被那束光亮刺痛,揉着眼睛往遇缘邨走。

傍晚的辛爱路比白天更沉寂,落日余晖都不眷顾,弄堂里,老人纷纷收走晾在体育器械上的被单。徐运墨进单元,他住三楼,往上走,余光扫到楼道角落,每层都堆积着大量杂物,从锅碗瓢盆到纸箱废品,应有尽有。

上年纪的住户囤积癖严重,什么都舍不得扔,家里放不下,干脆征用公共空间,当楼道是储藏室。

消防意识是一点也没有的,投诉也不管用,居委会上门提个醒,邻居配合收回去,过两天又摆出来,甚至报复性的多几件东西。

到家进门,徐运墨暂且在沙发上坐了一会。遇缘邨的房子是联排式,一栋挨着一栋,有几户人家开火做饭,窗户一推,持续飘出白色雾气以及锅铲炒菜的声响。

开窗就是日常一景,但一旦合拢,便是与世隔绝。这种计算精密的距离感,存在于辛爱路的方方面面,楼与楼,店与店,注定要分开稍许,不可挨得太近。因为太近就有矛盾,比如99号两家店,真真不讲道理。

他起身,锁紧窗户,拉上窗帘,再关灯,直至感觉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

第3章 苔条花生

徐运墨被窗外的说话声吵醒。

闹铃未响,他不肯睁眼,被子一裹,硬当听不见。

外头声音没放过他,热烈讨论昨晚播出的调解节目,七嘴八舌复盘一场分房大战。哪个儿子过分了,哪个女儿不孝顺了,越讲越起劲,一口一个作孽,音量飚高。

徐运墨摸出手机,看过时间,他掀被子,开窗朝下喊:“声音小点好吗,才几点钟?”

聊得兴起的邻居立时噤音,都不需要抬头,也知道是谁发作,彼此对视一眼,摇摇头散了。

安静在白天的遇缘邨是奢侈品,居民早已习惯与各式各样的生活噪音为伍,并争先恐后投身于这项伟大的生产事业。过去嫌烦,还可以去涧松堂躲避,如今却连最后一片净土也将失守。

徐运墨睡意全无,煮壶浓茶提神。待洗漱完,他出门,目光投向对面两个黑色塑料袋,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向他袭来。

又没扔!

十月份的天气,虽不比夏天闷热,但湿垃圾放过夜,仍旧容易腐烂发臭。徐运墨起床气未消,预备掉转枪头,回房间写警示字条。

刚要动,对门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正欲放下一袋新垃圾。

不用写了,徐运墨冷声喊:“夏天梁。”

被点到名字,那只手顿一顿,跟着房门敞开稍许,从里面钻出个脑袋。未经梳理的头发翘得一塌糊涂,主人也不管,嘴角一挑,“早上好,徐老师。”

“讲过多少趟了,楼道不能放隔夜的湿垃圾。”

“知道的,待会我去倒掉。”

“现在倒。”

“垃圾房九点才锁呢。”

“现在。”

语气很强硬,似乎铁了心要抗争到底。夏天梁抿抿嘴,看出徐运墨是认真的,没辙,带点好笑地说行行,我套个衣服就下去。

这笑让徐运墨不舒服。哄小孩似的,摆明将他的要求视作一种无理取闹。

徐运墨决定留下监视,以防夏天梁进去后不再出来。他站在外面等,听见夏天梁与谁交谈。对方回屋,房门没有关紧,虚掩着,隐约能看到里头的景象:有个打赤膊的人影穿梭其中,毫不见外地喊天梁,你有没有多余外套,借我披一件。

夏天梁说都在衣柜里,你自己拿吧,邻居催我下去倒垃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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