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忍不住嘀咕,怎么,晚倒几分钟会死?你这邻居可真难搞,昨晚不小心敲错门,他也凶得不得了。
什么样的人都有嘛。这是夏天梁的声音。
……什么“什么样的人”?他怎么样了?
换别人这么评价,徐运墨懒得理,偏偏从夏天梁口中听见,他有什么资格说自己?
勉强压下去的火气又腾地升起。邻居私生活如何,徐运墨毫无兴趣,但夏天梁不同——他们实在住得太近了。
这人一套房子,居然也和饭店一样,借到了自己家对面。99号的错误不断重复。徐运墨习惯早睡早起,而夏【vb:kazuyayaya】天梁的作息颠三倒四,回家比他晚,起得比他早。自己那个双开间,墙体薄,有时早上五点就会听见夏天梁大煲电话粥,语速极快,操着不同口音和菜农讨价还价。
到半夜,贻害更甚,楼道感应灯时好时坏,某些人上楼,看不清门牌号,常常敲到徐运墨这里。
犯错者有男有女,打扮都不似正经人士。徐运墨起初怀疑夏天梁是不是从事什么非法勾当,后来居委会也收到风声,涉及里弄安全,王伯伯亲自上门,询问夏天梁那些陌生访客到底和他什么关系。
对方大方笑笑,说是我朋友,你们要怀疑,我现在打电话,让他们亲自过来解释。
遇缘邨老旧,却不至于迂腐。只要不是违法行为,居委也没法管住户交什么朋友。王伯伯不想应付这么多小阿飞,只说来你家可以,不过以后记得找门卫记录名字,晚上声音也放轻点,不要影响左邻右里。
对门再开,夏天梁终于换好衣服。他和平时油头粉面的模样有些区别,头发没来得及抹摩丝,此时全部散开,一头鬈毛张牙舞爪。
夏天梁打个呵欠,抓起垃圾袋,回头见徐运墨动也不动,像个柱子似的立在那里,忍不住问:“你要盯着我倒?”
徐运墨脸色铁青,头一偏,示意赶紧下去。
夏天梁耸耸肩,不与他做对。徐运墨刻意走慢几步,与他隔开一段距离。下楼时,他从上面看着夏天梁那头散漫的卷发,心想,怪不得要用摩丝压住,像这样飘来飘去,实在没个正型。
两人一前一后,刚出单元,双双被一辆自行车拦下。
骑车的年轻人进遇缘邨时,一路飞驰,将共享单车踩出法拉利速度。他瞧见夏天梁,连忙停车。还不等开口,远处先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小谢!你又昏头了!脚踏车不能进来的,弄堂这么窄,撞到人哪能办?”
顶着一张隔夜面孔,小谢对夏天梁挤眉弄眼,悄声说一清老早,又吃火药了。
“你在那边喈喈喈和小夏讲什么悄悄话?”
隔了五十米你也听得到啊!小谢无语,灰头土脸地推车过去。
迎面过来一个五短身材的老头子,气势汹汹,见到小谢,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年轻人垂头看鞋尖,假装听着,时不时嗯两声应付。
说得嘴巴干了,王伯伯才舒口气,指向后面一栋单元,“昨天倪阿婆和我说,她家里马桶堵了,你去帮忙看一看。”
小谢怪叫一声,“这种事情让她去找邓师傅呀!”
“老宁波回老家了,你要有本事叫他来,你叫,叫得过来你就不用去。”
小谢登时没了声音,王伯伯眉毛倒竖,凶他,“让你做点事情,就知道找借口,快点上去,你要修不好,待会我再去弄。”
七点叫人过来通马桶,想得出的……小谢咕哝两句,走得不情不愿。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责任意识都没有。”
王伯伯连连摇头,又转身,抓住两个旁观群众,故意道:“这不是我们99号的两位冤家吗?这么难得一起下楼,今天没吵架?”
明显是拿两人开涮。99号之争是辛爱路近期热门,王伯伯掌管居委会,对这两块轧不平的钢板最是关注,逮住机会就要教育。
徐运墨站在后面,不响,还是夏天梁答了:“徐老师定了个闹钟,特意提醒我早上倒垃圾。”
呵呵,王伯伯鼻子出气,“老马去过99号了?”
夏天梁眼睛转转,“去了,和我们传递了中心思想,说下个月街道评选。这是辛爱路的头等大事,需要大家团结一致,我和徐老师心里都有数的。”
谁和你有数。徐运墨被夏天梁代表,感觉像是被对方占了便宜,但他不想在王伯伯眼前和夏天梁扯皮,只好憋住,当默认了。
见他俩暂时熄火,王伯伯还算满意,他瞅一瞅夏天梁手上的垃圾袋,不忘提醒干湿分离,随后追着小谢的方向走了。
垃圾进桶,徐运墨结束监督任务,再多待不了一秒,扭头就去涧松堂,结果走几步,发现有人跟着,一转过去,差点与对方撞上。
两人身高相仿,几乎头抵头碰上。夏天梁哎哟一声,捋起头发,有点无奈道:“怎么突然急刹车啊徐老师。”
第4章 皮蛋拌豆腐
离得近了,徐运墨第一次察觉,夏天梁那张脸并不如初印象中那般白净。仔细看,他的耳骨、眉毛、鼻翼,还有下嘴唇,好多地方都留有疤痕。
藏的位置都很隐蔽,不靠近无法看清。
他不由纳闷,做餐饮,伤口如何跑去脸上?
也就好奇数秒,这念头很快被自己扇走。徐运墨后退一步,“是你跟得太紧。”
夏天梁用手指梳理一头乱发,“弄堂窄,我们同路走,应该彼此谦让。”
早上的火气还未消退,徐运墨生硬道:“谁说同路,我和你根本两个方向。”
噢,这样,夏天梁看似理解,侧身挤出往相反方向的空间,“那我让你。”
徐运墨意识到对方是故意挖坑,拉下脸,不搭腔了。
身后响起轻笑声,脚步亦是悠闲。
走上辛爱路,几个商铺陆续在做开张准备,水果摊与烟纸店的两个老板几乎同时到位。他们都是遇缘邨居民,一个住头,一个住尾,两家店是斜对角,均是老店,扎根辛爱路几十个年头。
水果摊老板姓张,名红福。中年人长得精瘦,脸上四条横向皱纹,像只年老猢狲。
他穿竖领POLO衫,叼着香烟,烟灰摇摇欲坠,瞧见徐、夏二人,目光转一圈,最后只和徐运墨打了招呼。
辛爱路面对外人进场,反应各异,但因着夏天梁脸皮厚爱交际的个性,大部分持欢迎态度。红福却是少数站在徐运墨这边的。他与夏天梁在装修期间闹过不愉快。当时天天的施工队不小心将建筑材料堆到水果摊铺头前,影响对方卸货。红福是个急性子,当即不高兴了,无论后来夏天梁送过多少条香烟,都不肯领情。
另一个是苏州口音,软糯糯,倒将两人都喊了一遍。是烟纸店的胖阿姨。
徐运墨在这里住了几年,仍不知对方到底姓甚名何。邻里日常都是胖阿姨胖阿姨地叫,真名也就无人深究。
她与红福同个年龄段,人有些发福,却打扮入时,头发定期补烫。哪怕只是开店,都套好裙装,穿上小高跟。此刻眼睛弯弯,朝夏天梁招手。“小夏,前天你说想要几箱力波,我进到了,等等你来拿哦。”
谢谢阿姐!夏天梁眼睛一亮,立即跑去,讲上两句不知道什么的话,轻松将胖阿姨逗乐,掩唇笑起来,神情活像个二八少女。
“好歹五十岁的人,也算见过世面,怎么就被一个小鬼哄得云里雾里?进箱啤酒,这么小一桩事,做起来起劲得要命。”
红福站在徐运墨身边,话说得义愤填膺。虽是针对胖阿姨,但连着损了夏天梁,他听了舒心。
“装得太好了,是人是鬼,哪里那么容易分清。”
红福深以为然,摘下香烟,与徐运墨低语:“徐老师,还是你我通透,就他们,哼哼,眼神多少差劲!”
辛爱路,不是人人都吃夏天梁这套。徐运墨与红福过去交情甚浅——当然他和所有人都来往极淡——如今大敌当前,竟催生出一股默契,形成某种同盟。
两人对望,尽在不言中。
八点多,辛爱路整个苏醒。
天天饭店是台凶猛机器,午市十一点营业,提前两小时就开始准备,徐运墨常见夏天梁指挥几个员工忙里忙外。他掐时间,赶在之前到涧松堂,享受难得的清静。
位置还没坐热,接到一通电话。那头毫不见外,打来便问,在不在店里?
徐运墨说在,对方听完,挂了。
过了一刻钟,风风火火上门,走路时引发一阵叮叮当当,是耳朵上戴着的钉环作响。
对方进来,二话不说,拖过角落的椅子,下手没个轻重,椅脚擦着地板发出喀拉声,听得徐运墨眉头一紧。
“别这么拉,地板会留下印子。”
“以后涧松堂的地板保养,费用我出,行了吧。”
“实木的,早晚要你大出血。”
服了你了,周奉春生得人高马大,不得已,拱手和他讨饶。
“我也真搞不懂你,当初干嘛费那么大力气,给这里搞装修,”对方环顾四周,“涧松堂一不开在福州路,骗骗游客,二不开在美院对面,斩斩学生。开到辛爱路,你一个月能赚多少?要不是沾了你阿爷的光,不用交租,你这家店老早关门了。”
徐运墨斜去一眼,危险警告。
相识多年,周奉春知晓徐运墨的家庭情况,自打一下嘴巴,不多说了。他拿出平板,透露真实的来意,“有个客人想纹一副工笔的岁寒三友,我画来画去总是差点意思,所以找你取取经。”
两人是国美校友,周奉春大学学的雕塑,美术功底不错,工笔画却不擅长。他前几年创业,在黄浦开了一家纹身店,离辛爱路不远,有时碰到设计上的问题,常找徐运墨帮手。
听完具体要求,徐运墨嗯一声,说不难,低头专心改图。
不多久,图案成型,较之原版本灵动不少。周奉春看过,啧啧称奇,说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你这两笔填进去,松竹梅齐刷刷都活了,厉害厉害。
徐运墨被表扬,神情不见波澜。周奉春习惯他这张冷脸,揶揄道:“夸你呢,徐老师。”
最近过得不好,笑是笑不出来了。徐运墨面色阴郁,周奉春观察过后,得出结论,“是不是隔壁那家饭店?”
徐运墨与他聊过天天的劣迹,点头。
“人家才搬来几个礼拜,就搞得和阶级敌人一样,徐运墨,肯定是你不对。”
“……你谁朋友?”
“了解你才这么说。”
徐运墨抄起废纸扔他身上,“轮不到你管。”
周奉春冲他嘘道:“木头,要不是朋友,我才不管你。”
这时天天那边有了动静,不停传来哐哐声,想来是夏天梁开工,正为午市做准备功夫。
徐运墨头疼,知道今天的循环即将开始,周奉春却是头次体验,好奇地跑出去围观。结果一去就是好几分钟,等到回来,仍是频频张望,目光多有流连。
“有什么好看的?”徐运墨嫌恶。
周奉春收回视线,指着对面,笑说:“你这邻居不一般。”
徐运墨猜他是在门口撞上了夏天梁,表赞同,“不一般麻烦。”
“不是。”
周奉春凑到徐运墨跟前,神秘兮兮道:“是不一般恋痛。”
徐运墨一时没懂。
“我刚碰到他,乖乖,一张脸好几个洞,身上估计更多。”
“什么洞?”
周奉春张嘴,露出自己的舌钉,“就这种。”
那枚舌钉是颗钻石,闪得徐运墨眼睛发花。他想起早晨在夏天梁脸上看到的那些细小疤痕,当时哪里想得那么深,只以为是磕碰留下的伤口。
原来是主动造的。做餐饮服务,讲究外表,不可能像周奉春这样,两个耳朵动辄挂上十几枚银环,客人看见,难免会有想法。
白天夜晚两张面孔,这很夏天梁。徐运墨并不意外。
“其实还挺常见,”周奉春说,“我客人里面就有,像是那种体制内的,上班时候摘了,回去再戴上,多的是。而且穿孔有瘾,一旦迷上这种感觉,只会越穿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