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海鲜进到了伐。”
“帮市场打过招呼,十点钟来送。”
“你盯着点,上礼拜过来的都不灵,两条小鲳鱼半死不活,河虾也烂污糟糟。”
“供应商我换掉了,明天过来是新的,之前那个不行,乱抬价,师父帮我介绍了另外一家。”
对方吸口烟,又问:“晚上有没有预定?”
“有,两桌,以前小如意的客人。”
嘁!童师傅回头,年过半百一张脸,岁月痕迹明显。他对上夏天梁,冷眼相待,“又是师父又是小如意,这种过往攒下来的人情,等到用光了,我看你怎么办。”
好问题,夏天梁低头看时间,离晚上营业还有半小时。
见他装傻,童师傅摇头,“哪里开饭店不好,非要跑到这种地方,我也是脑子别筋,被你们骗来做大菜师傅。”
“那不叫骗,你是打赌输给师父。”
提起这件事,童师傅来气了,噼里啪啦说那算什么打赌!你师父阴险狡诈,故意做个局套牢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老狐狸教小狐狸,一窝阿扎里*。
夏天梁点头,说对对,他阴险我狡诈,你是小白兔,最无辜。
有些人就是喜欢过过嘴瘾,童师傅履历豪华,是行业老法师,若愿意,沪上餐厅几乎随他开价,但此人性格古怪,当初要不是师父引荐,光靠自己,实难请动。
让这尊大佛卧倒在天天这座小庙,属实委屈,夏天梁向来是能哄则哄。
大佛絮叨半天不肯停。直到后门又开,严青探出半张面孔,略带歉意对夏天梁说:“小夏,四点半了,学校那边——”
夏天梁见是她,抬手挥走周身烟味,说没事,你去吧。
门关上,童师傅跟着夹紧眉头:“她又去接小孩?”
“来之前讲好的,五点到七点,放学接送。”
“侬真是慈善家,这两个钟头是晚上最忙的时间,她倒好,做服务员的两手一拍,跑了,工资还照领。”
夏天梁灭掉烟,“老马介绍来的,特殊情况。”
“关系户就关系户,讲得那么清新脱俗。那我也去接个小孩好了,换你去厨房烧饭。”
“你有吗?”
“……”
孤家寡人被噎得没话讲,嘴唇抖抖,又想起后厨那个不得力的帮手,落下一句:“草台班子!你这饭店能开得过六个月,我跟你姓!”
夏天梁笑笑,扔出两条口香糖,“好的,夏师傅。”
他回店。严青走之前,将天天里外打扫干净,以补偿缺勤的两小时。其实她没必要这么做,夏天梁听老马提过这位老同学的情况,答应她来工作,既是感谢老马帮忙,也是念其情况特殊,心中同情。
夏天梁坐下,将最后一点对账的工作做完,伸个懒腰,看时间,已至五点晚市。
来辛爱路,并非夏天梁的第一选择。
开个自己的饭店,是很久之前就有的想法。离开前东家时,几名熟客听说夏天梁的计划,纷纷抛来橄榄枝,说如果是你,我们愿意投资,多大规模都能考虑。
夏天梁婉拒。开家什么店,多大,做什么,他早有规划。一有投资,自己的话语权必定会被稀释,夏天梁不想这样。
存款加贷款,他凑够初始资金,最早看中的店面在普陀,都进到合同阶段,临时被人截胡。
房东当场反悔,要求两方竞价,夏天梁不愿意,遂弃。
后来两个月,他不停辗转于各个区域【vb:kazuyayaya】,看过的商铺少说也有三四十个。到辛爱路,已是山穷水尽,还好有位旧识推了他一把,说我帮你约了那边的中介,人很好,去见见吧。
老马是个实在的,初次见面,就向夏天梁交底,将辛爱路的利弊与他分析透彻。
这条马路,最大问题就是人少,商业生态糟糕。辛爱路没有餐饮,半公里内拼拼凑凑,最多只几家千里香和早餐店,吸引的客流量有限,达不成集群效应。
好的一面,步行可达的范围内,居民区纵横交错,还有大批办公楼——辛爱路位于老卢湾,离开淮海中路这种交通要道,只隔五条横马路。
不能小看这个距离,在市区,远开一条路,每月租金就能往下跌两千。然而辛爱路99号是张白纸,从金鱼店改成饭店,需要大幅调整,光是装修费,绝对不算小数目。
在上海做餐饮,太容易踩坑。夏天梁涉水多时,心知在市区同等规模的餐饮门店,光是转让费就要十万朝上,有些资质还不一定达标。99号虽要大改,但各方面条件齐全,还能下重餐饮执照,好坏相抵,他手上的预算勉强可以覆盖。
计算器按了两天,夏天梁得出结论:有时搏一搏也很重要。
店面成本比预想中高出一截,人手方面,他只好精简。除去现在店里的几个员工,就剩下夏天梁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新建的团队,磨合在所难为,哪怕如童师傅所说,确是个草台班子,也逼不得已,要拿出来见人了。
天天开业那天,一些老客人送来花篮,看过饭店位置以及内部配置,不免怀疑,说小夏,你这家店开的真够刁钻。
他也同意,不过多方权衡之下,这已是自己能拿出的最好方案。
老客念其年轻,以鼓励为主,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给这位小如意的前领班捧捧场。
谢谢,要不先上三菜一汤,试试口味。
老客均是老饕,三菜一汤结束,又追加三菜,吃得意犹未尽之时,拉过夏天梁,问你的大菜师傅是谁。
童师傅出山有过规定,不愿以真名示人,夏天梁便隐去名字,说是一位老前辈。
世外高人也!老客们心服口服,离去前皆道,好好经营,小夏,你这家店,必能闯出一些名堂。
夏天梁倒没这么大的宏图伟愿,一个月酬宾期眼看就要结束,客流必然骤减,大把烦恼正在路上。
老天也这么认为,将其中一枚前置。天天当晚就出了一桩事情。
作者有话说:
*阿扎里:骗子
第7章 土豆色拉
当时夏天梁正在招待两桌预定的熟客,忽然有人招手,喊,老板,你过来看。
严青未归,店内点单传菜抹桌只有夏天梁一个,忙得足不点地,听见之后赶忙说句稍等,飞快将手头单子开完,才过去关照,问怎么了。
对方扬起一张生面孔,用筷子将碗里的米饭扒开,从中挑出一颗比饭粒还小的石子。
这不太干净啊。客人脸色不悦,说话声音不小,引得左右频频扭头。
夏天梁心底有些猜测,但难以论证。晚市人多,纠结小石子怎么跑进饭里,没有意义,要做的是平息事端,否则展开拉锯,无论真相如何,在其他客人眼中都是自己不占道理。
他好声好气,说抱歉,我现在就帮您换一碗,这餐也给您免单。
客人掀起眼皮看他,似乎在思索什么,随后摇头,说算了,没胃口不吃了。
那天营业结束,夏天梁留下,亲自将二十多升的电饭煲重新洗了一遍,又仔细整理过米箱,确保万无一失。
他心里记着这件事情,最好是想太多,结果次日就有了后续:中午,有个不认识的客人光顾完,以开发票名义加他微信,到晚上,发票抬头迟迟不给,反而甩来一张病历单。
附一句:你家饭菜不干净,我中午吃完腹泻,这是医院开的证明,请赔付。
金额四位数起。
诊断结果上下两行的字体都没统一,PS技术堪忧。夏天梁觉得有点可笑,但还是配合演演,让对方提供详细的化验报告。
那边拖着,没有下文。隔两日,天天在食评网站的商家页面下,突然多一条差评。
千字小论文通篇都在描述自己腹泻三天的悲惨经历,笔者质疑饭店食安的同时,还秀出与夏天梁的“聊天记录”,基本都是“他”在搪塞客人,以证明店家不作为,可恨可耻。
夏天梁的一笔预算,全拿去开店,在餐厅运营的投入有限。上了食评网站,也从未给平台交过维护费,无法立即删除差评。小论文和劣质P图明晃晃挂在页面最显眼的位置,骗得不少路人在下面回复:谢谢避雷,本来收藏了,还好没去。
两个意外前后一串,答案很明显,天天被职业打假的盯上了。
第一次摸底,第二次勒索,两回安排的人手都不一样,明显背后有团队,流水线操作。夏天梁一点不陌生,过去他在小如意工作,那样等级规模的名店,不知多少骗子和打假人暗中盯梢,无不想趁机捞个偏门。
新店刚开,正是做口碑的阶段,却招惹来这种事情,夏天梁当即决定,找辛爱路的几位邻居了解情况。
99-1号没开,徐运墨大约又去少年宫教书。夏天梁也没想从他这边开始,先跑了一次烟纸店。
胖阿姨亲切,向他和盘托出:有的,从去年开始变多了,隔段时间,就会换个人换个花样来讹一遍。前两个月还来过我店里,故意要买临期的东西,回去反咬我一口,说我存心卖过期食品,去举报就是十倍赔偿。我一算,十倍要好几千了,怕麻烦,就给了他们五百块私了。
水果摊老板眉头皱皱,不肯透露,还是胖阿姨代替讲了:红福也一样,有客人要他送塑料袋,结果调转枪头,又拿禁塑令威胁。他那个脾气,哪能会答应和解,头皮一翘,不肯呀。最后市场监管局的人过来,罚了三千块,肉痛一个礼拜,不敢再有声音。
也不止辛爱路遭殃。夏天梁跟着跑了隔壁几条马路,中华笑脸真诚双眼,三管齐下,摸出实情:打假团伙是流窜作案,这两年尤其猖獗,行踪遍布周边餐饮、超市各类商铺,每次人员都有变化,消费借口不一,教人防不胜防。
唯一幸免于难的,只有涧松堂。听旁人描述,不是没去文房店找过事,只是徐运墨根本不鸟,来一个赶一个,直接说要么报警,要么起诉,判多少罚多少,他全部认,至于私了,想也不要想。
实足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是徐运墨那种性格会干的事情,夏天梁这次与他站在同一阵营。碰到无赖,退一步不会海阔天空,只要妥协一次,必定后患无穷。
牵连如此之广,已不是自己一家店的问题,夏天梁认为还是要向上解决。他与王伯伯详谈,希望联合周边商户,向市场监管局反应情况,申请调查。
老头子一听,头摇成拨浪鼓:你讲得轻巧,我们这种小社区,连商户联盟都没有。周围那些小店,做的也是小本生意,平时各扫门前雪,你想把这些人拧成一股绳,不可能的。
夏天梁动之以情:这种打假和传销差不多,上线发展下线,进去一条龙教学,学成就出来敲诈。现在还只是一点苗头,放任不管,等他们做大,只会愈演愈烈,我们吃苦的日子在后面。
王伯伯摇头速度放慢:街道评选已经开始了,你这明摆着给我找麻烦。
夏天梁晓之以理:如果成功了,对辛爱路是好事一件,街道过来看,你也有成果汇报,对吧。
没有这么简单!王伯伯冲他摆手,转头想,这个问题能解决,总归对社区评分有帮助,因此也没把话说死,只告诉夏天梁,这件事居委没法帮手,他要想做,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说通那些商铺。
得到应许,夏天梁迅速行动,然而成果惨烈。王伯伯果然了解民情,夏天梁接触的多数店面,想法是息事宁人,挺着腰板硬刚,谁知那些团伙会不会被逼到跳脚,来店里蓄意报复,就说每次钱也不多,就当破财消灾,反而是夏天梁跳出来挑事,属于刺头行为,应被剿灭。
多少根中华与灿烂的笑脸也没用了,夏天梁连续吃了几次闭门羹,不再受到欢迎。
只有极少数人表达同情,比如胖阿姨,说小夏你真要做,我支持你——
你就不要蹚这个浑水了!红福连忙拦住她,赶夏天梁出去,怪里怪气说要逞英雄随便你,别来拖累我们。
夏天梁暗自叹气。回天天,还没进门,那张“内设雅座”的生宣不知何时从墙上掉落,背面朝上,被不知情者踩了好几个脚印。
他拾起。离开小如意那天,故友同事们哭的哭恨的恨,一股脑都在怪他,说夏天梁,你以后混不出个人样,别回小如意,不想见你!
还准备等天天步上正轨之后,请他们过来吃个饭,现在看,这顿筵宴遥遥无期。
“你准备在这里站多久?”
身后有人埋怨,夏天梁赶快将纸折好,以免被对方发现,不过还是晚了少少。徐运墨显然瞧见他的小动作,板起面孔,径直走进涧松堂。
夏天梁早已习惯这坨千年冰雪,回店时间还早,员工们尚未现身,他独自盘货,刚盘没几分钟,天天的玻璃门就被人一拍。
门后站着徐运墨。
夏天梁有点意外,跑去开门,被对方迎面甩过来两样东西,低头看,一张全新的内设雅座,以及一卷双面胶。
心情突然转好,夏天梁扬起脸,问徐运墨要不要进来坐坐。
对方动也不动,发芽生根似的站在玻璃门之外,严格与他保持一定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