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界 第10章

被套出话,老马也不装了,说确实是徐运墨找自己当传声筒,“他也真是的,就算不愿意当面和你讲,手机发个信息不行吗?非要我当跑腿,七拐八绕的,麻烦死了。”

夏天梁说是啊你最辛苦,接着给对方倒杯酒,又去后厨端出两盘冷菜。老马见了,眉开眼笑,一边说这怎么好意思,一边筷子上下翻飞。

那天起争执,赵冬生讲话不过脑子,搞得徐运墨脸色奇差。夏天梁回去教育过,想着哪天碰到徐运墨,最好和对方解释解释。谁知从那晚之后,99-1号一直空关,回遇缘邨,徐运墨也是紧闭家门,好几天不见人影。

微信的商户群更是一片沉寂,几个月了,徐运墨还没通过自己的好友申请。

“好像在忙着跑生意,上礼拜他把少年宫那个工作辞了,闹得还挺大,店里状况也不好,”老马感叹,“再不搞点钱进来,他那家涧松堂真要倒闭了。”

夏天梁换个更大的玻璃杯,斟满老酒,“不是他自己的店吗?”

老马抬手饮尽,如实交代:“涧松堂的店面,是徐老师阿爷连同遇缘邨那套双开间,一起留给他的,以前租给别人卖茶叶,后来他收回去,自己开店,也算找桩事情做做,但你也知道辛爱路这个位置,他做文房生意,能不赔本算老天帮他了。”

听上去徐运墨家底颇丰,也是,能养出这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孩,家庭条件肯定不差。夏天梁好奇,“他有困难,家里怎么不帮忙?”

“人家不要!”

老马喝酒上脸,情绪略微激动,“徐老师的家世可不得了,他爸爸徐怀岳,一代海派大师,这个成就是顶呱呱的。”

说不出到底哪里厉害,老马赶紧举起两个大拇指,以示尊重。夏天梁一怔,他对艺术没什么了解,但徐怀岳名气实在太响,小如意以前有位熟客从事拍卖行业,常在席间分享业内趣事,最多感慨的就是每年春拍,藏家送拍的徐老作品都是百分百成交,且大幅超越估价,收藏潜力无限,堪称在世传奇,是公认的沪上画坛巨擘。

徐运墨这个家世何止不得了,简直万里挑一。他要想,做什么不行,怎么就跑来辛爱路开店蹉跎。

“具体原因我也不晓得,他只说过不想借家里荫头,反正这里知道徐老师身世的人不多,他平时也不会拿个大喇叭到处讲——乖乖,不得命了!”

老马陡然清醒,连连打自己嘴巴,“你别说出去啊!徐老师最不喜欢别人提这个,王伯伯有次开他玩笑,说他是落难凤凰,气得他一个月没和王伯伯说话。”

懂的,帮你保密。夏天梁收走玻璃杯,将桌上剩余的冷菜打包,整理好送老马出门,嘱咐他喝多了别骑小电驴,停在外面明天再取,随后喊辆车把人麻利送走。

转身,99-1号仍旧漆黑。

其实完全可以不用管,无论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徐运墨都有大把不告知的理由。他讨厌自己,不喜欢天天做邻居,现在有个机会可以将自己赶走,换很多人,或许高兴都来不及。

他没有这个义务,不说,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责怪。

但徐运墨行正坐端,是非对错高于个人情绪,哪怕用这种迂回战术,都要老马把话带到。

好固执的人。夏天梁长长叹气,他摸出利群,点上一支,抽到一半忍不住想笑。

行得春风有夏雨,有来才有往。他看手机,找出通讯录中最近添加的一个名字。

*

徐运墨打去几个电话,回复均不理想。

意思都差不多:如今坚持古法造宣的本地厂子和师傅越来越少,每年最多做春秋两季,现在都一月份了,泾县几家纸厂冬歇,暂不可能生产。

徐运墨追问有没有存货,价格高点也无妨。那边听完,有些为难说有是有,但都是别人提前定好,留着开春出货,他临时要,实在匀不出来。

基本是拒绝了。徐运墨却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考虑是否亲自去一次安徽。

正盘时间,周奉春那边突然天降好消息,说帮忙联系到一个泾县的纸坊,有商谈空间,只是时间紧,如果想要,需要徐运墨立马出发。

周奉春看着散漫,做起事来还是靠谱。徐运墨即刻动身,正值春节前夕,高铁买票一排候补,最后只能开车上路。

花去四个多小时,徐运墨抵达目的地。他联系上纸坊的负责人,对方与他握过手,和善问,上海来的是吧。

徐运墨说明来意,对方点点头,说放心吧,我和老刘多少年朋友,这点小忙,一定是要帮的。

之前周奉春打过招呼,表示这次是走了一个刘姓徽商的关系。徐运墨原本还有些奇怪,周奉春怎么如此神通广大,但又想,朋友和自己不同,交友甚广,有些刁钻的门路也不{wb:哎哟喂妈呀耶}出奇。

商谈顺利,此后数日,徐运墨留在泾县处理手尾。

负责人告诉他,纸坊每年会留存一批古艺宣,便于和来年的纸张对比,以保证出品的稳定性。这种内部消息,外人很难知道,多亏这次徐运墨找对人来相求,才破例为他匀出部分。

老纸价值更高,徐运墨心想周奉春这个人情出得大了,欠他的可不止一顿饭那么简单。

返程当天,徐运墨感谢纸坊相助,这一单做成,真正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这句道谢是真心实意。

负责人笑说徐先生你是个守信用的,谈价格也老实,以后有生意,我们多合作——哦对,还要谢谢老刘介绍呢,下回我去上海,喊上他一起吃个饭,就去他小友那个饭店,叫什么,小如意?

第14章 心太软

阿嚏。

夏天梁忽然打出一个惊天喷嚏,吓得旁边抹桌的严青连连拍胸口,忧虑地询问他最近是否太累,休息都不够时间。

没事,夏天梁揉鼻子,可能有人背后说我坏话。

严青笑了,说你倒心大。

童师傅从后厨听见这句,伸长脖颈凑过来:“伊不是心大,伊根本就是没心事!”

喔唷差不多了,都说几天了。夏天梁无奈,自从知道是麒麟小馆找自己麻烦,他花了点功夫调查背后人物,得到的答案和预想分毫不差。

如果只是同行竞争,夏天梁自有办法,但麒麟背后的这个人不太好对付,他决定暂时采取拖字诀,以不变应万变。

员工没什么意见,除了童师傅。老头气得跳脚,说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还不和你师父告状!

他在崇明种菜种得开开心心的,干嘛打扰他。

算你狠,那你摒牢,永远不讲,等天天倒闭了再告诉他。

行行行,夏天梁什么都应,哄人回去烧饭。又指挥赵冬生,说清运车马上过来了,你抓紧把垃圾拿出去。

他帮对方开门,经过涧松堂的店面,里头仍旧寂静如死。

最近99号着实太平,有时候闲下来看商户群,夏天梁没见到徐运墨发的小论文,还有点恍惚。

听周奉春传来的信息,徐运墨已经顺利拿下订单,人留在安徽处理事情,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这事真要瞒住木头?

——当然是不能讲。

那晚老马走后,夏天梁找周奉春了解情况,知晓徐运墨正为一笔纸张生意发愁。自己是不认识什么当地工厂,所幸在小如意那么多年,也算积累了不少资源。老刘过去是小如意的常客,每次宴请,总找夏天梁订座拟菜单,他记得对方常在安徽跑动,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求个人情,没想到这位老客人不仅人脉广,还念旧,说如今去小如意不见夏天梁,颇感惆怅,遂卖了他一个面子。

怕徐运墨不乐意,他请周奉春切勿说出实情。

周奉春好笑,说你们两个人也真有意思,给对方帮忙搞得和地下党接头一样,到处找人中转。

弯弯绕绕也算一种乐趣,某人喜欢,夏天梁可以奉陪。

中午饭点,难得市监局今天不上门,天天迎来一波客流小高峰,座位几乎坐满。夏天梁忙着接待,有客人看会菜单,抬头,被什么吓一跳,急忙喊老板,你们门外杵着一个什么东西?

夏天梁循声望去,黑色头发雪白面孔,徐运墨回来了。

刚刚跑完长途,他脸色稍显疲惫,但神情仍是冷峻,正戒备地看着天天的那扇玻璃门,仿佛洪水猛兽。

平日沉闷的人,穿衣服也是相似风格,徐运墨黑色高领衫外边还裹一层围巾,把脖子堵得严严实实,大衣牛角扣也是全部扣紧,双手放进衣袋,直挺挺站在饭店门口。

倒完垃圾回来,赵冬生还以为碰上假人模型,等看清是徐运墨,当即问:“耶,徐老师,您老今天又有啥问题?”

徐运墨没理他,抬起一双乌黑的眼睛,死死望向夏天梁。

他想干什么?

一时间,店内众人屏住呼吸,纷纷猜想徐运墨上门的真实目的。

不曾想那张冷冰冰的嘴里居然蹦出三个字:“来吃饭。”

哈?赵冬生不敢置信,连严青也惊讶万分,抹布差点擦进桌上盘子。

还是夏天梁先发话:“坐吧,徐老师,想吃什么?”

天天的玻璃门像是某种结界,徐运墨看半天,最终眼一闭,推门而入,表情颇为视死如归。

夏天梁忍住不笑,将他带到空座位,同时翻开菜单介绍。天天的菜单结构清爽,分成冷盘、热炒、汤羹、点心、酒水五个类别,时令小菜单独一页,简洁明了。

讲完之后,徐运墨看了五分钟,仍是一言不发。夏天梁主动问:“你口味有没有偏好?”

“没有。”

“想要炒菜配饭还是单点主食?”

“都行。”

夏天梁眉毛一扬,“明白,那就上八个冷盘八个热炒。”

“可……那么多?又不是吃年夜饭。”

原来你在听。夏天梁笑起来,露出两边虎牙,“这样吧,饭还是面,你选一个。”

徐运墨想了想,“饭。”

“肉还是鱼。”

“鱼。”

“忌口有吗?”

徐运墨摇头。

夏天梁刷刷写字,“好了,我点什么你吃什么。”

他扔下这句,将单子送去后厨。徐运墨来不及追问,周围几道视线交替打量,偶尔窃窃私语,他听不真切,只好耐心端坐。

头一次进天天,环境非常陌生。过去还是金鱼店的时候,徐运墨来过几次,四处都是鱼缸,满地积水比涧松堂还阴湿,隔壁老头子行动迟缓,喂金鱼的手都抖花花的。

天天截然不同,这里运转快速,也亮堂许多,就和夏天梁一样,讲不完的话使不光的心眼。

回上海之前,纸坊负责人告知徐运墨,牵线者并非周奉春,而是徽商以前在小如意认识的忘年交,姓夏。

麒麟小馆那件事,老马多半没管住嘴。夏天梁借周奉春来传话,估计是顾虑自己的自尊心。如若最早听说是走夏天梁的关系,他大概率是宁愿不做这笔生意,也不愿领这份情。

夏天梁有时确实很会猜他心思——但有必要吗?和他没关系,帮不帮,根本没差别。

你来我往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一旦开始,就意味着关系的深入。

……这人真的很烦。

夏天梁鼻痒,差点又是一个喷嚏,幸好中途忍住。

回来时,他手上两个浅盘,搁到徐运墨面前。

第一道干煎小黄鱼,卖相漂亮,六条炸得金黄的小黄鱼叠成两排,像极六枚油光锃亮的小金条,挺括饱满。

第二道咸肉菜饭,香则香矣,但混着饭粒的菜叶黄拉拉的,看起来不甚吸引人。

见徐运墨迟迟不动筷,夏天梁了然,向他解释,有些店做菜饭是把菜和饭分开,青菜炒熟之后混到煮完的饭里,菜叶看上去绿油油的好像新鲜,实际吃进去饭是饭菜是菜。天天用的是老式做法,咸肉炒出油水,再放青菜和泡好的大米,放进铝锅焖一刻钟,这样出来的菜叶容易变黄,卖相虽然一般,但我拍胸脯保准,绝对好吃。

他给徐运墨递勺,旁边有位客人听了,笑说:“我跟着小夏,从小如意吃到天天。一道菜饭,小如意是金头银面,金华火腿、湘西腊肉、广式腊肠三位一体,春天加笋丁,秋天换小芋艿,米要选顶级越光米,再用土锅焖煮,一碗下来,汲取大千世界的山野精华,谓之‘如意奇珍’。”

接着点了点自己面前那道吃了一半的菜饭,“可天天呢,就三样东西,寻常大米,菜场咸肉,加点本地矮脚青,拿回来用钢钟镬子一焖,吃到底下还有饭糍,就像小时候家里穷,用煤球炉子小火慢慢烘出来的一样,是正宗‘咸酸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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