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谢脸色煞白,显然是没有。夏天梁有点动气,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告诉他?立刻掏手机给对方打去电话,同时替剩余两桌结账打包。
前脚刚送走客人,王伯伯后脚便来了,还跟着一群不明真相的遇缘邨居民。
他一进天天,提起嗓门就是兴师问罪,“谢锐杰!”
大家终于得知小谢全名。王伯伯羽绒服里穿了一套睡衣睡裤,估计直接从家里赶来,他双目瞪圆,“你要死了!走失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第一时间告诉我?要不是小夏打电话过来,是不是想瞒我瞒到明天?”
小谢哑口无言,自认理亏,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管你是不是!她有老年痴呆,万一出事怎么办,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还不去找?”
“马路监控关掉了,我怎么知道去哪里找……”
见他到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诸多推托,王伯伯怒急攻心,手指差点戳上小谢脑门,“你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去派出所报案,再去隔壁社区借他们的监控看,这么多办法,你一个都不试,倪阿婆不见到现在,至少三四个钟头,再不找到人,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事情!”
平时责怪小谢,他顶多嗓门大点,此刻却是怒发冲冠,额头青筋暴起。到底七十多岁,夏天梁担心他一激动,真的高血压,赶紧分开两人,说消气消气,我现在就关门,和小谢一起去找。
王伯伯按住胸口,“人家小夏对居民都比你上心,春节社区的年夜饭,你人不知道跑到哪里,都是他一个人办下来,这又不是他的份内事,和小夏比,你不觉得坍台?”
突然被拿去当案例拉踩,夏天梁赶快给小谢使眼色,让他别介意。
被骂一通,小谢越想越不舒服,脖子也硬起来,“那你叫他去居委上班好了,反正我不管做什么,你都当看不到。”
侬侬侬!胡搅蛮缠,自己错误不承认,反倒怪别人,王伯伯气得指他鼻子,“我们这里一个月几千块,留不住你这个大老爷,既然没责任心,就不要待在辛爱路!”
小谢火气上涌,抬高声音:“谁稀罕!来居委半年,每天睁眼就是你十几个电话,赶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太婆通马桶。她一个小孩没有,什么事情都找我,每次拉着我讲话,所有事情都是重复再重复,平时夜里唱歌吵得人睡不着,出去买东西也不付钱,这条路上谁不嫌她麻烦?大家都受不了,不讲出来而已。”
周围无人出声,居民彼此看看,暗暗承认小谢其实并未说错。他们中的部分人日常受其困扰,碍于生病的老人激不起,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碰上了也不会多句关心,只求少遇见为好。
最安静是王伯伯,他闭紧嘴,很久后再开口,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尖利,变得沉稳许多:“是,她就是麻烦,这么多年,她给我找的麻烦数都数不过来,我硬着头皮关照,一关照就是二十年,你要是连几个月都坚持不了,说明你不适合社区工作。
他收回手,“今天她走失,你不想管,可以的,现在就回家,然后明天不要来了。居委是缺人手,但也不勉强不合适的人留在这里。辛爱路没什么通天的机会,只有做不完的事情,既然你不想干,早点走,对自己、对大家都是解脱。”
说完,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转身喊夏天梁,“小夏,今晚还要麻烦你,我先去一趟派出所,路上会给旁边小区打电话,你去帮我查查监控,好不好。”
夏天梁应允,小谢一张脸从白变红,涨成猪肝色,他坐下,埋头不再说话。
王伯伯撇下他不管,询问跟来的居民中,哪些人有空闲可以帮手。部分看热闹的人一听,唯恐惹事上身,走开了,剩余人数比想象中少。
涧松堂黑灯,徐运墨不在,还好胖阿姨和红福都决定留下,两人虽是老太逃单的重度受害者,却念着多年邻里,不想见到对方出事。
其他拼拼凑凑,勉强有十余人。胖阿姨主动承担领队责任,分派众人去不同区域搜寻。
出发前,小谢仍旧坐在店里,夏天梁说我们这些人,只有你每天和阿婆待在一块的时间最长,她可能会去哪里,你难道一点头绪都没有?
年轻人一动不动,趴在桌上死了一般。
夏天梁不由叹气,时间紧张,他不再浪费,迅速去往附近几个小区。
接到居委通知,门卫都挺配合,调出监控与夏天梁一起查看。连续看了几十分钟,有个摄像头发现老人身影——阿婆脖上的那串珍珠项链从不离身,外形上较为容易辨认,一看就知。
监控显示晚上八点不到,老人在一家老字号点心店外停留,距离辛爱路走路不到一公里,之后就不知道去往何处。夏天梁即刻通知王伯伯,对方人已在派出所,说会告诉民警,只是眼下太晚,店家早已关门,没法立即追踪这条线索。
夏天梁裹紧外套,天寒地冻,年轻人待在外面时间长了都要受不住,何况八旬老人。
他不敢放弃,与搜查队伍汇合。胖阿姨他们分头行动,跑遍周边几公里,自行车助动车都骑上了,沿着一条条马路喊名字,尚未发现任何踪迹。
老人步速慢,几小时走得再快,也不太可能走出这个范围,或许中途坐了公交或是地铁,如果是这样,那能去的地方就太多了,无异于大海捞针。
几率渺茫,众人没有丝毫头绪,就差找人算卦求个方向。正焦灼,夏天梁手机震动,他打开,显示新信息。
来这里。
附一个地址定位。
第18章 草头圈子
众人赶到十六铺码头,已近凌晨,外滩边的游客都散去大半。码头入口拉闸,只有等候室还开着灯,戴帽子的保安坐在里面,见一批人乌泱泱涌过来,噢哟一声,说不会都是来坐船的吧。
对面两枚身影,一个头发花白,抱着袋子蜷缩在长椅上,正熟睡,身上披一件大衣。
看见辛爱路居民,徐运墨起身,走到阴影处,没有出声。
众人长舒一口气,感慨还好人没事。红福上前,二话不说就要背倪阿婆回去,被胖阿姨制止——你做事怎么老是毛毛躁躁?她埋怨,蹲下来拍拍老人,轻声细语说阿婆,醒醒了,我们回去了好伐。
老人悠悠醒转,问她,船来了吗?
胖阿姨以为她糊涂了,在等观光船,耐心说没有啦,都下班了,明天我们再来好不好。
她温温柔柔,帮老人取下那袋糕点,当是小孩一般哄。倪阿婆却说不行,我今天就要走。
胖阿姨没明白,阴影中有人开口:“她在等客轮。”
众人一时不知在这里看到徐运墨,以及他居然能读懂倪阿婆的想法,这两件事到底哪个更值得惊讶,但到底是他找到的人,最后还是说多亏徐老师发信息,否则我们这群无头苍蝇就这么找下去,讲不定要吹上一整晚冷风。
“不是我。”
徐运墨直接道:“是小谢,他不敢来,我代替他跑一趟。”
众人脑容量有限,解不出答案。徐运墨也不多解释,抱着手臂电线杆子似的站在那里。他的大衣给老人当被子盖,眼下只穿一件单衫,夏天梁见了,默默脱下外套,换掉徐运墨的衣服,还给对方。
徐运墨无动于衷,“一件换一件,你这样不也是挨冻,白费力气。”
“你挨的时间长,现在换我挨一会,就当交接了。”
强词夺理。徐运墨扔下四个字,却拿回衣服,同时解下围巾丢给夏天梁。
胖阿姨好说歹说,终于哄得倪阿婆放弃等船,她让红福拦一辆出租,先带老人回去。其余居民落下心头大石,骑上开来的助动或脚踏车,纷纷离开。
送走众人的保安也得解脱。夏天梁念其辛苦,给他发根香烟,说谢谢,老人在这种天气走失,幸亏能在室内避避寒风,否则大马路上待着,非得病不可。
保安接过中华,也没舍得抽,放到兜里,眼神瞥向还没走的徐运墨,说差点要报警的,不过你们有人先来了,就让我等等。
收到徐运墨的信息,夏天梁重读两遍,才确认是对方无误。
深更半夜,以徐运墨的作息他早该睡了,怎么会加入搜索队伍?返程路上,夏天梁一直想问,碍于找不到合适时机。等回辛爱路,王伯伯已从派出所归来,他刚去查看过倪阿婆情况,奔波一路,几乎累掉半条命,但还是强撑一口气,见到夏天梁向他招手,说小夏,还有徐老师,我们去天天坐一会,有事情问你们。
店里有个人还趴在桌上。王伯伯进去,恨不得飞踢一脚,“起来,装什么装!”
年轻人慢慢坐起,面如死灰,不敢抬头与王伯伯直视。夏天梁劝王伯伯先坐,给他冲一杯温开水,王伯伯喝两口,面色暂缓,说我听胖阿姨讲了,是你让徐老师去码头找倪阿婆,你怎么知道她会去那里。
小谢仍是垂头不语,只能由另一位知情人开口。自出现以来,徐运墨态度始终冷淡,似乎寻人不是他的本意,语调平平说睡前在商户群看到老人走失的消息,下楼时遇上去14号的小谢,他有把阿婆家里的备用钥匙。
王伯伯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倪阿婆叫不出小谢名字,却敢将钥匙交给对方,闷了半晌,又问,然后呢?
他们一同上楼。老人住的单开间只有二十个平方不到,她日常节俭,私人物品极少,角落却堆满各式各样的保健品与赠送的廉价洗头膏,很多都未拆封。日常吃饭没有台面,只有一个塑料折叠桌,进去时,小桌支在床边,上面摆个打开的饼干盒,四角生锈,应该是走时匆匆,忘记合上。
小谢记起,倪阿婆守财,总把从各处搜到的钞票藏进这个饼干盒子。
拿到手上,才发现饼干盒并非储蓄罐,而是时间胶囊。里面存有一沓旧照,所有相片一丝不苟地按照年份排列,很难想象是记忆力衰退的老人可以做成的事情,但好几张照片被摸到打卷,或许一天最清醒的两三个小时,老太都孜孜不倦将所有力气花在这一件事上面,一遍遍整理自己的过去。
相片历史横跨四十多年,早期只是一个梳羊角辫的少女,打扮朴素。到六零年往后,容貌日趋成熟,五官长开,显得明媚许多。有一张最为惹眼,她穿大红舞裙,脖上是那串珍珠项链,手执麦克风高歌,身边围绕着各式面孔的奶油小生,神色透露爱慕。
这张照片打卷严重,想来是被反复摩挲,落款:赠予珊珊,二十五岁生辰快乐,摄于新界五月花。
或许是去找寻这张相片后的记忆?可新界远在香港。他们翻过照片,背后有张纸片掉落。
徐运墨暂停,小谢有些扭捏地掏出那枚泛黄纸片,是张单程船票,上海港往广州港。
王伯伯拍自己脑门,“糊涂!我该想到的,她最早就是这样出去的呀。”
他回忆,五几年遇缘邨掀起一波离沪热潮,倪阿婆也是其中之一,她登船南下,离开时不过双十年华,王伯伯还是孩童的年纪。等回来,她已近古稀,王伯伯也人到中年,相见不相识,试探叫出对方名字才敢相认。
老太早先还记得一些事情,总与他念叨自己在香江的光辉岁月,说只要她登台,多少富家子弟挤进来开香槟,只为听她唱一首说不出的快活。一个晚上赚的钱,抵得上做工半年,最奢侈的时候买珠宝首饰,进店就是横扫,眼睛都不眨一下。
过得这么好,又为什么想回来?怀念上海户口?王伯伯开她玩笑,老太摇头,说海啸来了,风急浪高,将金银钞票全部卷到水里,半毛钱都找不到了。再回首,去时两口箱子,返时同样是这两位战友,中途那些光鲜恍若南柯一梦。
这些记忆随着年纪上升逐步衰退。到近两年,她脑中的橡皮擦开始加倍勤快地运作起来,几乎很难完整讲出一桩往事,只能记得零星一些片段,拉住人诉说时,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听来像编了个不入流的故事。
半夜去码头徘徊,或许只是潜意识一种执念,希望穿梭回登船前,重温所有辉煌时刻。
“有时她连我都不记得了,我想,总归有一天,她可能会把自己都忘了,我也鼓励她,多看看以前的照片,能想起多少是多少,没办法,她在遇缘邨一天,我就要照顾一天,这责任就像湿手搭面粉,想甩也甩不掉的。”
老头子讲完,喝掉杯中的温开水。徐运墨停两秒,面无表情将一个塑袋料放到桌上。
“她路上买了一盒,原本要上船吃,但想起你,就分了两个出来——她叫不上名字,说是给‘诶诶’,应该是你吧。”
小谢怔怔,想接不敢接,王伯伯一把夺过塑料袋,年轻人以为他又要训斥自己,下意识低头,却见对方只是翻开袋子,取出两个双酿团放到他面前。
“人家送礼物给你,你不要,多没礼貌,拿着。”
头埋到胸口,小谢鼻子发出很响的吸气声。等再抬起,他双眼通红,剥掉双酿团包装,塞进嘴里。在外面吹了一夜,糕点早已风干,他吃得很费力,却最终全部咽下。
王伯伯看不得这景象,背过身抹脸,随后回过头,恢复往日的气势,说滚了滚了,算你今天运道好,人没事,要再有下一次,看我不剥了你的皮挂到辛爱路的路牌上面。
他指向小谢,命令:“明天八点,准时来居委,听到了没有。”
小谢两道眼泪又忍不住往下,他抬手擦掉,重重点头。
哎,我这把老骨头,总有一天被你们折磨散架!王伯伯起身,裹紧羽绒服,临走不忘给夏天梁道谢,瞥到徐运墨,他眼神有些变化,想说什么又吞回去,叹道,蛮好,总算舍得出门了。
送走最后一波,天天只剩他们两人。徐运墨一声不吭,还坐在那里扮演忧郁的假人模特。
夏天梁解下围巾还给对方,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徐运墨没拒绝,就当他默认了。夏天梁去后厨,冰箱还有剩余腌笃鲜,他原先准备带回家隔天做泡饭,现在提前拿出来,多煮两把细面。
等端出去,徐运墨低着头,看什么看得格外认真。走近发现,他正在研究窗外的辛爱路。冬天室内外的温差大,窗户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化成水滴流下,纹路曲折,连带着街景也有些变形。
徐老师。夏天梁放下碗,对方回过神,表情不再那么冷淡,显露几分正常人劳累过后的疲惫。
两人坐下吃面,中间升起袅袅热气,互相都看不太真切。吃到一半,夏天梁先停下,“徐老师,我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对面点头,允许了。
“你好像不挑食啊。”
徐运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口面汤呛到,直咳嗽。
“难道不是吗?”夏天梁站起来拍他后背,“你来天天吃饭,基本按照菜单走,不会特别跳过哪道,这很少见的。”
徐运墨自幼嘴刁,他妈都无语的程度,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总不能回答是因为天天的饭菜太合自己口味。他不想让夏天梁露出那副得意的“我就知道你喜欢吃”的样子。扎眼。
“……我懒得选。”
“那今晚你为什么下楼?其实你不来,没人怪你的。”
前面是埋伏,现在才是真实用意。徐运墨抚平呼吸,不参与这条路上的大小事端,是他生存的基本法。换做过去,今晚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理会。
但商户群跳出一条条信息,全在说这里没找到,那里也没有,他忍不住关注,实在没有半点睡意。
下午阿婆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讲话,说你这个生面孔,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他表面不搭腔,明白对方记忆力欠佳,连夏天梁这个人见人爱的都不记得,对自己更不可能会有印象。
只不过,心里不免还是要想,会不会因为他老是闷在涧松堂,所以才认不出?明明他也在辛爱路待了五年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