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界 第33章

他将临帖放进去,“这些字投胎在我笔下,太浪费了,只能烧成字灰送它们走。”

火舌无情吞噬纸张。艺术、书画,这些东西离夏天梁的生活太远,他实在听不明白,也很难说出点什么名堂来安慰徐运墨,只隐约感觉那是徐运墨心中最深处的一些东西,可现在的自己触摸不到,没有这个途径。

他宽慰的从来都是徐运墨的胃,他的食欲,唯有如实说:“我不懂,但字写出来是给人看的,是不是有人看到,这个字就不算浪费?你记不记得之前给天天写的那张内设雅座,自从贴在门口之后,很少再有客人走错了。如果按你说的,字写出来就是活着的,那么我想,这几个字在天天的一生肯定过得很好。”

徐运墨停下动作,不响,夏天梁趁机灭掉火,“我也是瞎讲,是不是很傻?”

半晌过后,徐运墨摇头,“没有,只是我以前从来没这么想过。”

大概我头脑比较简单。夏天梁同他开个玩笑,跑去开窗,让烧糊的味道散出去。回过身时,徐运墨坐着不动,静谧得像座被遗忘的雕塑。

他走近他,弯腰抱住他。

下半夜,徐运墨睡得稍微安稳一些,只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夏天梁早晨被手机的震动闹钟弄醒,他轻手轻脚摸到床边,想替徐运墨量个体温,刚碰上,对方醒了。

“感觉怎么样?”夏天梁问,将温度计递给他。

徐运墨说还行,身体没什么力气。夏天梁看有几分热度,开火重新煮了一锅小米粥。徐运墨本来没什么胃口,但夏天梁半哄半强迫,给他塞了小半碗下去,又拿出昨晚配好的药片,备了一壶热水放在床旁边,嘱咐徐运墨隔二十分钟再服药。

昨晚半夜醒过,徐运墨休息得不够好,眼下人很疲乏,半眯着眼睡不醒的样子。夏天梁却觉得此刻像只煨灶猫一样的徐运墨有几分可爱,俯身亲他一下,离开时被徐运墨拉住。

对方握住他,轻轻捏他手。夏天梁知道他是在做某种回应。

“睡吧,我先去店里,待会再来看你。”

早知道不安排今天进货了,可答应好的事情临时改也不行,夏天梁投入工作,忙到午市开档,还是抽不出时间,只能先给徐运墨发条信息,问他还好吗。

那边回得挺快:头有点疼。

再量一下体温,超过38度告诉我。

嗯。

又一条:还来吗?

他想他去。夏天梁心软了,可惜食客上门,外场只有严青一个忙不过来,他匆匆打字:你先睡,醒了我就来了。

手不停,忙到一点,高峰期终于过去。夏天梁回遇缘邨,见到徐运墨睡得沉沉,他不打扰,陪着坐了一会。

徐运墨这一觉睡了很久,再醒来,咳嗽加重许多,煮了雪梨姜汤也不管用。

夏天梁寻思,如果晚上还是这样,最好送徐运墨去趟医院。晚市期间,他每隔半小时就发信息询问徐运墨情况,对方大约睡睡醒醒,回得并不是很及时。

今晚也决定提前关门,食客颇有不解,说这都连续两天了,家里有事?

夏天梁连声说抱歉,等处理完就恢复营业时间。

店里员工也察觉他今天心不定,老是分神看手机。严青劝他先走,收档的事情交给自己就好。

出99号,夏天梁原本想直接回去,临过马路接到电话,于凤飞打来,说想和他谈谈徐运墨的事情。

这通电话来得迟了些,但足够解答那顿饭吃得有多七零八落。夏天梁默默听,期间有几次,他想开口讲点什么,却止住,最后才说徐运墨昨晚在外面逗留很久,吃了风,人有些不舒服。

听到儿子生病,于凤飞担心不已。早知如此,那顿饭不如不吃,是她和徐藏锋太过着急,以为徐运墨近来态度转好,或许可以……还是太快了,五年过去,矛盾从未消失分毫。

她叹一声,问夏天梁,你和墨墨在一起了,是吗。

夏天梁没有立即回答,于凤飞也不逼他,说你要不想讲,不用告诉我,我心里有数的。你们之前,我多少就有感觉。他爸想不通是他爸的事情,死脑筋牛一样难拉,我懒得说他,墨墨喜欢什么样的人,我没有意见,他现在就是喜欢餐巾纸,我都能接受的,最主要他开心。

走前徐运墨说的那番不愿生在徐家的气话,其实并不最令于凤飞心痛。她难过是徐运墨认为自己有所偏爱。两个小孩,她也知道天平左右不好摆,已尽最大努力端平,可仍旧做得不好。

她诚心嘱托夏天梁,说近期自己都无法再来辛爱路,麻烦他多看着点徐运墨,如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络她。

电话挂断,夏天梁站在遇缘邨门口。他仿佛回到昨晚。徐运墨是以什么心情走完回家的这段路?街头街尾那两盏路灯频频闪烁,这一路的孤独难以与他人分享,他不是徐运墨,得不出答案,只觉心里被细针扎一下,再是好几下。

开门进屋,室内全暗,床上的人动也不动,他以为徐运墨又睡着了,走到床边才觉得不对劲。

他摸到徐运墨的身体,滚滚烫,烧得厉害。夏天梁立刻开灯,徐运墨整张面孔都红了,紧皱着眉,体温量完直往上飙到39度。

不是让你烧高了立即告诉我吗?夏天梁想说他,却不忍心,话到嘴边变成无奈。

徐运墨伏在他肩膀,吐息都是热的,有气无力说不想影响他开店,以为吃了药,熬一熬就过去了,谁晓得烧成这样,一点压不下去。

你真是的,病到这个程度,不去医院不行了。夏天梁扯出衣服,把徐运墨包成粽子,打车将人塞进去。

半夜急诊热闹,候诊区差点坐不下,硬是排了一个小时才轮上他们。医生看过验血单,说上呼吸道炎症导致高烧,吊盐水吧。

两人在输液室找个角落的位置。吊上针,徐运墨浑身软,一抬手就骨头酸,不得已半个人斜到夏天梁身上。

他从进急诊开始就不发一言,嘴唇抿得很紧,显然觉得这么晚了还折腾夏天梁心里过意不去,又没别的办法,干脆闭上眼装死。

正宗煨灶猫了。夏天梁笑他,戳一戳徐运墨。对方不让碰,但也无处可躲,只好睁开眼睛,“别弄。”

我昨天陪了你一晚上,现在碰碰都不行?夏天梁假装委屈,徐运墨没辙了,扭头露出脸颊让他戳,低声咕哝到底谁生病。

他咳得喉咙肿,讲话软绵绵的,夏天梁听得心底也软,手指落下变成抚摸,“徐老师,以后不管是生病,还是心里有事情,你不用硬撑的,告诉我就好了,无论如何,我都会听的。”

第43章 油焖笋

徐运墨没立即答他,隔了大约半分钟才说:“我不想把你当作垃圾桶,一有不好的情绪就往你这边倒,我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拿去烦别人有什么用?没意思。”

“我怎么是‘别人’?”

夏天梁突然加重力道,戳到他脸上。

“我们是在一起了吧?还是我做梦呢,你其实还当我邻居,友好礼貌但偶尔可以亲个嘴的那种?”

这是什么形容,徐运墨皱眉,“我们当然——哪里有邻居偶尔亲嘴的?”

他不乐意,音量也高两度。对面原本一派萎靡吊水的病人听了,耳朵动动,纷纷朝他俩这边看过去。

徐运墨只好放低声音,转为窃窃私语,“当然在一块了……你故意的是不是?”

夏天梁没否认,“我不是别人,每天在你身边,你不来烦我想去烦谁?而且我不讨厌麻烦,我开饭店的啊,怕烦的话怎么做生意?再说我们从认识开始,你来我这里吃饭,我去你那边上课,不就是这样一路互相烦过来的吗?”

他认真看徐运墨,“一个人不能解决的问题,两个人一起,讲不定就能多想出一条路,哪怕今天想不出,讲不定明天就有答案了,所以不要老是自己憋着,徐老师,你可以多依赖我一点的,这又不是坏事情。”

徐运墨语塞。他从小要强,不喜欢仰仗他人解决问题,认为这种示弱的方式会显得自己无能。

但在夏天梁这里,无能是可以被接受的,那不是什么罪无可赦的东西。

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将那天在小如意的经历复述一遍,“——我一直在想,这个家是不是没我更好,他们一家三口放在一块,怎么看都是对的,加我一个,却像硬挤进去的一样,反而不平衡了。”

他讲着,嗓子不舒服,语速很慢,但夏天梁没有打断过一次。徐运墨继续道:“有段时间我动过改名的念头,不想再顶着徐这个姓,可是又怕摘掉这个名字,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徐运墨都不叫徐运墨了,我还能是谁?所以最后没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明明从家里逃出来,大言不惭说可以什么都不要,实际连个名字都不敢丢。”

夏天梁安静听完,伸手揉他眉心,徐运墨这才发现自己全程蹙眉,模样必定很不好看,他不愿意给夏天梁看到,想别过脸,却被对方制止。

一点点揉开徐运墨打结的眉头,夏天梁道:“其实今天你妈和我打过电话,大致都告诉我了。老实说,你家情况这么复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解决,安慰什么的,讲出来都怪怪的,不过我希望你可以把这些事情亲口讲一遍,有些话说出来,至少你自己能好过一些。”

于凤飞与夏天梁有联络也不是第一天的事情,前天搞成这样,他妈只能打打老套的迂回战术。徐运墨不语,好一会才问:“她还讲什么了?”

“说不介意你的性取向,你就算喜欢餐巾纸也没关系。”

“……我没那种爱好。”

我知道,夏天梁弯起嘴角,感叹:“她关心你,也很难过,这种感情假装不来的,我感觉得到。”

徐运墨没接话,他一时说了太多,呼吸急促,整个人疲惫异常,直到察觉有只手钻到衣服底下。夏天梁来时将自己的外套披到他身上,这份原意体贴的照顾形成一种天然屏障,将他们包裹在只有彼此的小世界中。

“多来烦我好吗?徐老师,我不怕被你烦,就像刚刚那样,虽然可能我也帮不上很大的忙,但只要你想说,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听。”

他碰到徐运墨没吊针的右手,贴上,跟着手指缠进去。夏天梁的手有些粗糙,附着许多干活留下的伤口,那是辛勤劳作的象征,不柔软,却足够踏实,让徐运墨因高烧而紊乱的气息逐渐安定。

徐运墨回握,轻轻摩挲夏天梁的手指,人挤人的输液室变得极其安静。

眼皮重,这次徐运墨没有强撑,合上后再睁开,注射液已经换了一袋。期间两人衣服底下的手还牵着,谁都没想放开。

打点滴露出的左手有些冷,还好夏天梁细心,替他包了一块浸热水的小毛巾,握上去暖和多了。徐运墨直起身体,本来闭目养神的夏天梁立时睁眼,发现他醒了,打个呵欠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骨头仍像泡在酸性溶液之中,却已经熬过最疼的那一阵。徐运墨说好多了,对方点点头,帮他取下小毛巾重新浸过热水。

挂到最后一袋,徐运墨精神好转不少,嗓子也畅快一些。夏天梁问他明天想几点过来,医生开单子的时候建议连吊三天,他劝徐运墨放在下午,正好天天午休,自己可以抽空陪他去医院。

徐运墨不想剥夺他仅有的休息时间,说你忙店里的生意,不用特地陪我。

“又来了,说过可以烦我的。”

夏天梁捏住他的手,“我想陪你啊,但如果你不想我陪的话,你就说一声,我不来了。”

他讲这话的时候很有点幽怨的味道,徐运墨没办法,“我是担心你……行了,你想来就来吧。”

“我没想来,一个人来医院干什么。”

徐运墨哽住,他知道夏天梁故技重施,就是想听他开口。

只好认输,“……我想你陪我。”

输入正确答案,夏天梁终于满意,重新露出笑脸,说你早说啊,我总归会陪你的。

什么道理都在他那边,徐运墨不争了,他玩不过。

得逞的小鬼心情极佳,小曲哼哼,末了叹一声,带点可惜道:“徐老师,望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在一块才半个月,还有好多事情没做过呢。”

徐运墨以为他在说约会之类,想想也是,平时都待在辛爱路,两个人唯一那次外出还是打赌输了去看戏,但那时候还没确定关系,体验的感觉不同,严格来说也不能算作约会。

恋爱经验少,不代表他蠢钝如猪。徐运墨想了一会儿,问夏天梁等自己病好之后,要不要一起出门干点什么,看场电影或者去哪个公园逛逛。不过讲了两句就自动闭嘴,主要是想不出更多活动——逛公园?提议堪比老年人,听起来就无甚吸引力。

夏天梁倒不在意,说餐饮做的就是假期,国庆快到了,到时候肯定忙到翻过来。而且天天马上开满一年,他还准备请小如意一班旧同事过来吃顿饭,庆祝一下,估计抽不出时间出去玩。

他说完,噢一声,察觉自己与徐运墨讲的原来是两回事,眼珠子一转,抿唇笑道:“出门归出门,有些事情也不是非要跑去外面才能做。”

一边说,一边用行动证明:衣服下面原本安分握着徐运墨的那只手开始不老实起来,沿着他手腕打圈,“家里还有很多地方没——”

要死快了,真是摸不透这个妖怪。徐运墨感觉自己病情反复,稍微下去点的热度又飙回来,当即按紧他。

夏天梁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捏疼了,哎唷一声,“干嘛啦,我讲的是实话呀。”

“我再讲一遍,”徐运墨咬牙切齿,“我想慢慢来。”

慢慢,夏天梁拖长语调,一脸的惆怅,“徐老师,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忍住的,你摒功这么好,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什么问题?徐运墨还没来得及琢磨清楚,对方丝毫不给他空档,紧接着表演忧心,“如果真的有,你不要不好意思和我讲,现在医疗科技这么发达,相信总有办法解决的。”

徐运墨听懂了,存心惹他是吧,他按耐住心头火,声音放低,“……我功能很健全。”

见他表情严肃,夏天梁再装不下去,噗嗤笑了,两边虎牙露出来,尖尖的,勾进徐运墨心里。他有时着实费解,想破头也想不出夏天梁这个小脑子到底都在酝酿什么东西,下一步又会是怎样惊天动地的行为。

然而那些使在他身上的心思,几个小小的花招,徐运墨并不排斥——能有人对自己如此上心,为他考虑,关照他情绪的变化,证明他是特殊的,这种感觉令徐运墨着迷。

想通这点,徐运墨反而放松,堆积至今的沉郁也随之消散一缕。那些过去无法排解亦无法与他人诉说的苦楚,如山一般压在头顶,他早已不奢望有谁能够将其轻易移走,夏天梁更是普通人,所能做的不过是为他搬开一块石头。

足够了,那恰好是堵住他呼吸的天石,徐运墨吐出一口浊气,不过喉头还肿着,忍不住闷咳两声。夏天梁以为他又不舒服,不闹了,关心地问还好吗。

生病的人可以享有一些特权,徐运墨决定学习夏天梁撒个无关痛痒的小谎,于是借着姿势枕到对方肩膀,拉下脸说不好,都怪你,我又开始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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