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运墨被堵得半句话讲不出,对方幽幽望着他,声音转小:“知道了,不唱就不唱吧,我也没其他想要你做的事情。”
行了,徐运墨按住他,认命般闭上眼,“我唱给你听。”
燕燕也许太鲁莽。徐运墨起个调子,他的声音早已不复未变声时期那种雌雄莫辨的童稚,变得沉缓许多,这种娇俏的唱段唱起来实在别扭,每个字像从牙缝里钻出去一样,但夏天梁不喊停,他也没辙,硬着头皮继续。
唱过四五句,忘词了,他只好停下。这时候再看夏天梁,对方不再正襟危坐,身体放松,人一斜躺进徐运墨怀里,说好听。
没要求重唱,徐运墨长舒口气,这才回过神问:“你干嘛一定要听这个。”
夏天梁眯起眼笑了,仿佛得到极大的满足,“唱这个会让你觉得不好意思吧,但你还是肯唱,说明比起不好意思,你更想让我开心,我就是想确认这点。”
他又说,这两天是有点不好受,但我也知道那是你的工作,你把它放在第一位也很应该,不怪你。
一会是小心思多多,一会又变得善解人意了,徐运墨无奈,“我当然想你开心,你不用搞这一套的。”
“不喜欢?”
也不是,徐运墨想半天,问:“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故意惹我,之前学英文的时候也是。”
夏天梁没立刻回答。他在徐运墨怀中换个姿势,藏起脸,只有一把声音传过来,“如果想被注意,这个办法比较快一点。”
讲什么?徐运墨没听真切,正要问,夏天梁改了话题,“徐老师,以后要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你会不会原谅我。”
这思维跳跃也太快了,徐运墨没跟上,“得看情况,而且没发生的事情分析不到,我怎么回答你?”
夏天梁盯着徐运墨看了一会,最后牵起嘴角,“也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只要我忍住就好了。”
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徐运墨困惑,不过夏天梁很快吻上来。他吃到了对方嘴里那股冷飕飕的薄荷糖味道,想着夏天梁还是秉持了约定,依旧在努力戒烟,心情转为畅快。
一句无足挂齿的戏语,没必要太在意。之后并无不妥,两人恢复往日的相处。
徐运墨吸取教训,给自己一天设了好几个固定的闹钟,到点就停下,发条信息给夏天梁,以免让对方觉得被冷落。
TT那边也在保持推进。新设计的食具需与未来菜单进行磨合,徐运墨给的想法是,汤育衡做菜各种炫技,本身已经足够复杂,配套餐具若是类似风格,就是繁上加繁,硬与盘中食物争锋,容易导致食客接收信息太多,适得其反。
况且他那副性格,菜式想象力超群,也会显得太过高高在上。食具不如走相反的路子,取朴素之道,体现意趣,以此拉近与食客之间的距离。
对于食具,汤育衡还有个基础要求,必须本土制作。近年流行日式审美,侘寂风当道,不少米其林餐厅哪怕定制餐具大都也偏向选择日本的作家器,但wabi-sabi那套,老祖宗早就做过,徐运墨的建议是:磁州窑。
在国美读书的时候,徐运墨采风去过几次磁县。磁州窑黑白双生,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白地黑花彩绘,吸取书法与中国画技法,多记录民间生活小景,纹饰质朴,非常之接地气。
瓷上水墨,他监工基本没什么问题。汤育衡听过,说想法不错,但找窑厂烧窑不难,难的是找个有才华的器物作家,否则概念再好,落地落得不行,出来还是一坨屎。
话糙理不糙,徐运墨理解,找了个当地向导,决定亲自跑一趟寻人。
行程预计一个月,夏天梁听后,没多说什么,让徐运墨出门注意安全,涧松堂和遇缘邨的房子他会帮忙打扫,不用太担心。
临行前,他给徐运墨做了两个酱料,一罐炒酱一罐葱油,配饭拌面两相宜,说是万一嘴馋,在外也能吃到一点家乡味道。
从上海往磁县,六个小时高铁到安阳,再转大巴,下车迎面就是一阵大风,耳光一样硬生生刮到徐运墨脸上。
完全不同的风景,来接他的向导说,马上入冬了,今年是个寒冬,估计冷得很,说不定十一月就要下雪。
徐运墨听过当知道了,工作要紧,他一刻不停,日程排满,跑遍当地窑厂见师傅。
闹钟按照惯例,每天响起数次,越来越像打卡,他赶得及就发信息给夏天梁,要是漏掉一两个,也没办法,下个闹钟响的时候再补。
夏天梁回复总是很及时,嘘寒问暖。徐运墨有时跑窑厂受了气,回去同他发牢骚,他也耐心听,提提建议,说与人交流是这样麻烦,让徐运墨不要放在心上。
在当地待了一个礼拜,徐运墨看遍市面上的器物,没有合心意的。后来参加创意市集,碰到一个小姑娘,与别人拼一个摊位,只带了四五件器皿,老黑釉,反光有点微微发青,颜色很灵动。可惜造型过于奇特,像是随手胡捏。烧制工艺也不成熟,瑕疵颇多。
标价还不低,一个怪模怪样的杯子,狮子大开口,敢标888。路人兴趣缺缺,连拿起来的都很少。徐运墨也觉得怪,不过是有趣的那种。他观赏那个大肚皮造型的矮杯,没把手,杯口边缘裂出一道口子,却不是磕破或是失误,有心打磨过,并不锐利,手指一按恰好可以抵住。
他问对方是不是特意设计成这样,让人方便拿着。小姑娘摇头又点头,说我拉坯的时候,手按在上面留下一个凹槽,觉得握起来挺舒服,就留着了。
你不会事先画设计图?
啊?对方举起手,用这个不就行了,我的手就是模具,都是在做的时候不断感觉不断调整。
有天赋的人讲话总是充满一股不自知的炫耀。徐运墨把她带来的作品都收了,年轻人大喜过望,用力和他握手,将徐运墨比作散财童子,并说自己拖欠半年的房租终于能缴了。
认识之后,对方介绍自己叫小邢,学插画的,半路出家学陶瓷,做了两年,才出过一批系列成品,购买者寥寥。碰上徐运墨之前,她存款花光,认命了,准备参加完最后一次市集,收拾收拾回老家。
徐运墨问她要了联系方式,随后将作品拍照发给汤育衡。
那边打来三个字:就是她。
小邢没听过TT的名号,听说有活接,起初答应得很爽快,说餐厅呐,做两个吃饭的餐盘是吧,行啊。
后来大概是朋友和她说了TT的来历,她大惊,跑来找徐运墨,说不干了,我从来没接过那么大的活儿,搞砸怎么办。
徐运墨说有我看着你,砸不了的,又正色道,定金都付了,违约罚十倍,你自己看着办。
小邢迫于经济压力,只好跟着他。为了保证质量,徐运墨特意找了老资历的烧窑工人做指导,严苛程度堪比魔鬼训练。
第一批样品出来,效果不理想,汤育衡看完,很直接的两个字:重做。
还不忘点评:丑死了。
之前小邢做东西,向来天马行空,如今有人左右夹击替她收骨头,不习惯,成天唉声叹气,人也愈发憔悴起来。
中途实在受不了,她逃过一次,人还没上大巴车就被徐运墨抓回去。小姑娘蹲地上哇哇大哭,鼻涕横流,说太累了,每天睁眼就是干活,一刻不停,她想休息,想睡觉。
徐运墨给她递纸巾,沉默良久,道,老天喂饭给你,你不吃,非要吐出来,埋怨老天喂得太多了。但有些人,哪怕拼命追着老天跑,还是什么都吃不到,他们找谁去哭?你暴殄天物当心遭雷劈。
小邢人一抖,抹掉眼泪,问他,徐老师,你说的有些人是谁呢?
徐运墨没回答。他也不想将人逼到崩溃的地步,只是看到那样的天赋被拥有者随便浪费,又轻易放弃,他没法接受,于是扔下纸巾说你自己想清楚吧,实在不想做,我去和TT那边谈,尽量免掉你的违约金。
说是这么说,实际徐运墨一点把握也没有。都到了这个阶段,汤育衡要知道他把人放跑,可能会气到血液倒流,举着刀连夜追过来。实在不行,这笔钱只有他替小邢来付。
隔天,徐运墨进窑厂。他没抱希望,结果拉坯机旁边坐了个身影,脚下一堆废坯,见到他,抬起头顶着一对熊猫眼对他说,早啊,徐老师,我做了几个新的器型,你要不要看看。
往后两个礼拜,几乎是日夜颠倒,两人全身心投入调整设计。徐运墨都没空回去住酒店,借了个行军床,累了就{wb:哎哟喂妈呀耶}倒头睡一会,小邢也从一个小喇叭被折磨到静音,话越来越少,但手下的东西却像吸走她全部的精力,日益美妙,仿佛有了生命,会开始呼吸。
出窑那天,小邢穿着两层厚外套,检查完所有器物,她爆发出一声极响的欢呼声,忍不住手舞足蹈,拍手说太好了,一件没毁。
徐运墨没应,她跑去朝他激动喊,徐老师!你听没听见!我们成功啦!
喊到一半,她发现徐运墨正看外面,理解了——磁县下了第一场雪,银装素裹。
她停下,加入欣赏的队伍,感叹今年初雪来得真早啊,徐老师你上海来的,是不是没怎么看过雪景。
上海的冬天,下的是冰雹,是霜。极少几次落雪,飘到地上也化了,根本积不起来。
忽然想起夏天梁,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天天忙吗?时令菜上了吗?辛爱路呢?左邻右里?今年最美街道能选上吗?
此刻的徐运墨毫不知情。他总是和夏天梁说自己的事情,却忘记问对方过得怎么样。胃里一阵痉挛,空空荡荡的,他突然感到饿了。走前夏天梁熬夜煮的两瓶酱料,徐运墨实在没空吃,前几天拿出来一看,炒酱长毛了,葱油霉掉了,没有办法,只好忍痛全部倒掉。
离开一个半月,早就超出了原来预设的时间。他还是犯了一样的错误,一旦埋头工作,就仿若不知人间事,醒来一觉十年。
徐运墨拿出手机拍照,迟疑片刻,发给夏天梁。
那边回得很快:真漂亮。
他真的觉得漂亮吗?徐运墨往上翻聊天记录,自己的每句话夏天梁都会回应,不会遗漏,他呢,定闹钟都会忘记发信息。
徐运墨按手机:报告。
夏天梁:?什么?
徐运墨:最近抽烟了吗?
夏天梁:怎么突然问这个。
徐运墨:我该监督你的。
隔了好几分钟,夏天梁才回:没抽。
又来一条:如果抽了呢?
现在不能再用罚抄写那样的借口,徐运墨打出几个字,删去,到最后,发出一句:那我就再帮你戒一次。
再一次。
夏天梁看完这条信息,久久未回。
隔着手机屏幕,他也能想象出徐运墨说这句话的样子,绝对会很认真。
上次戒烟是完全相反的体验。中途忍不住,他几次复吸,上一任监督者发现后,没有责怪,只是预料到一般,温和地冲他笑一笑。
戒烟是他们试过的最后一次。当时夏天梁觉得,两人已经渐行渐远,如果有一样能够强有力到可以约束他们彼此的事情,或许还能继续走下去。
他没有说过这个意图,但对方应该是明白的,同样没有点破。监督者永远那样理智,包容一切,说好,我帮你,可是天梁,我最多只是一个外力,能不能成功,终究要看你自己。
会这么说,或许是因为对方早已看穿,抽烟这个坏习惯与夏天梁穿孔的癖好本质来说是一样的。那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找人戒烟,也是他想将改变的机会绑在别人身上。
夏天梁关手机,他吐出一口气,随后按灭手中的香烟。
这天的上海开始大降温了。
第51章 银鱼跑蛋
食具的首批成品送去TT,汤育衡在收到之前,发来信息,说不错。
徐运墨:你对着空气说不错?
对方甩出一张照片,是徐运墨之前发去汇报进度的。他和小邢站在晾坯架前面,均是灰头土脸,虚弱得像三天没吃饭一样。
汤育衡:一看就是被抽筋扒骨了,血肉喂出来的东西总归是最好的。
徐运墨无语,却也没反驳。食具的成品非常出色,连窑厂的师傅们都啧啧称奇,说当时看过器型,都觉得古怪,以为绝对烧不出来,没想到居然成功了,堪称奇迹。
老天眷顾天才,随手点拨一下,凡人看不明白,才称之为奇迹。阶段性任务完成,只留一些剩余器物的修整,小邢拍胸脯表示自己可以独立完成,让徐运墨不必担心,他这趟监工辛苦,是时候该回家了。
定下返沪的日期,徐运墨决定请客,招待小邢、窑厂师傅以及帮过忙的本地向导一起吃顿饭。
众人收到邀请,颇为惊讶,都没想到徐运墨会做这样的事情,不免打趣,说徐老师和榴莲似的,看着满身刺,不好接近,实际外硬内柔,还挺有人情味。
大家相识一场,不停在炸窑和返工的磨难之中携手进退,多少结下一些情谊,这顿饭吃得倒也热闹。老师傅们喝得有点多,两瓶老白干下去,说话声音响起来,徐运墨也没嫌吵。他好像已经不再排斥人多的场面,哪怕嘈杂,也不会觉得心烦意乱。
再吵哪有天天吵,那些声音,那些人,他早习惯了。
吃完饭,小邢单独拉住徐运墨,神秘兮兮地掏口袋。
她拿出一对杯子,是徐运墨最早在市集看中的那个大肚子矮杯的升级版。小邢交给他,说是谢礼,送给他和对象的。
徐运墨从来没和她提过夏天梁的事情,不知道小姑娘是从哪里听来。对方却乐呵呵说,不需要啊,光是看你盯着手机发消息那个样子就知道了。
有这么明显吗?
几个师傅都看出来了,我们平时吃饭的时候,还老猜你对象长啥样呢。
徐运墨看着手里的杯子。边缘用手按出的缺口是最大特色,小邢保留了下来,两个杯子各有一处,缺的形状并不相同,但做成对杯,两道缺口彼此拥抱,严丝合缝地拼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