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梁看懂了,说我回去放个东西,你等我一会。
两分钟后,他出来,跟着徐运墨进屋,一进去就卷袖子,说是不是还没吃饭?你先坐,我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
说话语气、动作,还有忙活的热络劲头仍是熟悉的样子。徐运墨坐在后面观察他,甚至能闻到夏天梁嘴里飘来的薄荷糖味道,他重新开始戒烟了,似乎一切都回到正轨。
昨晚发生过的争执是假的吗?或者那是否能称为争执?他们好像也不算真的吵架,就大着声音讲了几句。两盘热菜放到徐运墨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没得出答案,夏天梁却先坐下,打个哈欠说好累,这个月菜又涨价了,洋山芋一斤贵了五角,两斤就一块了,几个菜农也真是的,老主顾了,也不让我还点价。
徐运墨没找到机会插嘴,只能听夏天梁絮絮叨叨地讲。结束后对方去洗碗,他终于屏住气,对着夏天梁的背影说:“昨天——”
“噢,没事了,”夏天梁开大水龙头,水流让他的说话声音听来有些失真,“一开始确实有点不开心,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睡一觉就好了。”
自己昨晚翻来覆去只睡了两个钟头,反复想今天该说点什么,他居然能睡着?徐运墨惊讶于夏天梁的情绪消化能力,想再多问两句,对方转身对上他,“不提这个了,好吗。”
态度很坚定,不要问了。徐运墨被堵回去,原本准备的一番话完全派不上用处。他停了很久,想起朋友的嘱咐,说你身上那些钉环是不是要经常消毒,我听周奉春讲了,需要的话我帮你。
夏天梁摇头,说不用,我自己够得到。
那穿孔呢,为什么要打那么多洞?
背对他的身影好似没受影响,只说,啊?没什么特殊的,和抽烟一样,也是以前留下的习惯。
再问,夏天梁不讲了,回头说徐老师,你问题太多了,等我想一想,整理好再告诉你吧。
这一整理就是两个礼拜。
他们来往照常。只是天天重开之后,夏天梁忽然忙碌起来,晚上收工的时间越来越晚,难得抽出空来徐运墨这里烧个饭,逗留片刻就走,也不再有事没事就挂到徐运墨身上缠着与他阴阳调和。
问起来,非常无辜的一张脸,说马上过年,太忙,等闲下来就好了。
同居的事情更是再没提过,连带那晚的询问都好像做了个梦。
今年春节来得早,一月下旬就是除夕。徐藏锋貌似又被什么事情绊住脚步,无法回国,他给徐运墨发了信息,说自己有意接父母去芝加哥过年,但于凤飞说了,只要徐运墨愿意见她一面,她就不去了。
好两年没见过孙女,徐运墨知道,他妈是想死乐蒂了。中秋那顿晚饭到现在快过去小半年,记忆已经逐渐淡忘,但他还是没法与于凤飞面对面坐下,不如让她去美国探望徐藏锋一家,至少比待在国内等一通自己不会打去的电话要好得多。
他回复:她要去你那里就去,不用管我。
徐藏锋没多劝说,很快帮双亲办理了探亲签。于凤飞临行前,尝试给徐运墨留了语音,说墨墨,我会在锋锋那里待一段时间,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们,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接的。
徐运墨听完,没回。
唯一顺利的只有工作。跨年夜之后,汤育衡像是打通任督二脉,那道崇明乳鸽终于被他想出最合适的做法,腿、胸、皮三吃,好像是林至辛带他出门找的灵感,总之,菜单定了,后续设计得以推进。
徐运墨替他选了之前合作的泾县纸坊,那边用特殊工艺将植物种子融进纸浆,出了几版可以泡发种植的宣纸用来做菜单,近期在做最后调试,徐运墨有点担心万一出什么问题,讲不定过年还要跑一趟。
错过元旦,再错过春节,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他暂时没和夏天梁提,心里埋了一件事情,总归不舒服,不过有人比他明显——连续几天,夏天梁格外心神不宁,在天天更甚,总是探头看外面,却不像担忧,隐隐是在期盼什么到来。
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别人问起,他说,在等人。
表情有几分掩饰不住的雀跃。几个老头老太不知道他的感情生活,打趣问谁啊?让我们小夏一顿好等?是不是交了女朋友?
夏天梁笑了,摇头说不是,是男的。
当时徐运墨正在等饭,立即抬头,用口型问他什么男的。夏天梁抿唇,没答,垂头看手机,嘀咕,不是说今天吗。
徐运墨警铃大作,直接打包转堂吃,给他塞饭盒塞到一半的严青气得瞪眼睛,埋怨说徐老师你早讲呀!一秒钟三个想法。
他倒要看看夏天梁等哪门子男人。结果硬是坐了一个多钟头,一盘肉丝炒年糕都快搅成年糕汤了,还没等到,正想着算了,要么先回去,99号忽然有人登门。
来的是个女孩子,个头不高,却气势汹汹。她进到天天,眼睛飞快转一圈,最后瞥向整理台面的严青,“夏天梁在不在?”
她一声诘问,语气极为锐利,全店目光顿时落到她身上。
正碰上夏天梁进后厨帮忙,不在外面,严青见她面色不善,以为是来讨债的,刚想推托两句,对方瞧出她的用意,面露冷笑,干脆亮出身份证,上面明晃晃三个字:
“我叫夏天笑。”
作者有话说:
*平地一声雷:实为热浇头锅巴,蛮古老的一道席面菜,往常过年会吃。
第55章 荠菜豆腐羹
哎呀,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同姓同辈,再笨才猜得出,这必定是夏天梁家里人。
再仔细看,眼前的小姑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相虽与夏天梁不是特别相像,但拥有近乎一致的鬈发与白净皮肤,那是一家门的象征。可惜,她明明头发比夏天梁还卷,却倔强地留着厚重的齐刘海,配合脸蛋,透着讲不出的奇怪。
见无人回应,女孩眼珠往上翻,厉声喊:“夏天梁,你在就出来。”
她毫不客气,像在号子里喊犯人。辛爱路平时哪里可能有人对夏天梁用这种态度,居民讶异之余,颇有微词,小声说小姑娘长得清清爽爽,哪能一进门就哇啦哇啦。
听到外面声音,夏天梁出后厨。他发现来人,一时愣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到女孩面前,“天笑,你怎么……不是天培要来吗?”
对方面无表情,“看到是我失望了?”
“没有,但天培和我约好……我以为是他。”
夏天梁罕见地嘴拙,他刚处理完河鲫鱼,手上腥气,抓着衣服搓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也不敢碰对方,“你要不先坐——”
“户口本。”
夏天笑不由分说,伸手戳到他面前, “说过让你快递,你硬是不肯,就想逼我们来找你拿,不是吗?现在我来了,满意了吗?”
“我不是故意不寄,难得你们回来一次,我想着有机会可以见——”
不等夏天梁说完,她再度打断,“快点,户口本。”
夏天梁妥协了,没再说什么,走到柜台拿出一个文件袋。对方一把夺过去,拆开检查完,斜眼看向夏天梁,“今天要不是天培抽不出时间,我根本不想来。”
讲到这里,她短促地笑一声,“哦,也许天培也没那么忙。我和他放假回来,他每天都在家里,唯独今天有事,和我说来不了,要让我帮他跑腿,你猜是为什么?”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极尽嘲讽,“是因为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见你。”
哎哎!旁观的居民看不下去,七嘴八舌指责:你个小姑娘,怎么讲话这么冲,吃火药啦!一点礼貌也没有。
夏天梁回头冲他们摆摆手,表示我没事。
女孩冷冷扫视众人, 最后看回夏天梁,表情是不掩饰的厌恶,“你也真的够本事,不管去哪里,总是一颗心放在外头,对别人是好得不得了,好到一群老头老太都来维护你。也好,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就不会再到家里来喊打喊杀了吧。”
夏天梁脸颊抽动,好像吃了个耳光,他忍住,低声问:“我听天培说,你们这次放假回来,要待到下个礼拜才走,”他调整呼吸,“大年夜那天,你们还在的话,我能回一趟家吗?”
回家。夏天笑拎出这两个字,咀嚼完吐掉,“你配吗。”
说完不带留恋,连同这座夏天梁费劲心思打造的饭店,她都不屑多看一眼,头也不回地拿着文件袋离去。
热闹失踪,天天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默。食客们都不习惯这种寂静的氛围,天天还是适合充满各种嘈杂声音。他们从短短五分钟的交谈中分辨出一些东西,却不言语。他人的事情如何插手?可这是夏天梁,谁都不想他难堪,纷纷转回台面吃饭。有人带头聊天,一些生硬的、不相干的话题,勉强吵闹起来。
被体恤的人在门口站了一会,严青小心翼翼,想拍拍他。夏天梁却如同惊弓之鸟躲开了,随后他意识到不妥,很快道歉,说不好意思,大概是起静电了。
徐运墨手里一双筷子几乎捏断。他起初生气。遭遇挑衅,夏天梁从来都是不卑不亢,到反击的时候也能拿出气势不落下风,但对着妹妹——他记得夏天梁提起这对弟妹的时候,说他们读的大学如何出色,成绩多少优异,语气是发自内心感到自豪。
讲自己的工作都没这样骄傲过,不还说要送出国读书?面对如此辛勤供养家庭的大哥,他妹妹怎么一碰面,反倒是像见了仇人,字字句句说得咬牙切齿,在大庭广众下半点面子都不留。
夏天梁也是的,被刺了不反驳,一声不吭回厨房间。愤慨转为不解,徐运墨跟在后面。童师傅不在,后厨暂时只有夏天梁一个,正拿刀处理案板上的两条河鲫鱼,有一条已被开膛破肚,搞得台面血淋答滴。
“你还好吗?”他问。
夏天梁没说话,徐运墨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一遍。
手起刀落,另一条鱼的肚皮被刨开。夏天梁手上那把刀剁到案板上,重重一记,像落下狗头铡,将徐运墨抛来的问题拦腰砍断。
隔了十多秒,夏天梁回头,平静说:“我没事,徐老师,你先出去吧,待会童师傅进来,看见有外人跑进厨房间,他会生气的。”
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辛爱路藏不住秘密,夏天梁妹妹一事很快传开。有快人快语的,直接跑去问他,夏天梁只说青春期是这样,大约是埋怨他平时管得紧,闹不开心了。
当事人都这么讲了,众人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不再多问。
最在意的那个却不好过。徐运墨本想晚上等夏天梁回去再谈,结果那晚夏天梁没回家。隔天问起来,对方轻描淡写说,留下来给厨房做深度打扫,还把下水道里外清过一遍,做完已经天亮了。
借口用一次,勉强能接受,用三四次,徐运墨知道这是夏天梁有意避开自己。
其实这段时间很明显了,他留在辛爱路时间变多,夏天梁来找他的频率却在减少。原来恨不得死死缠住他的那股劲儿不知不觉褪去了,见面笑笑,再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待他与店里熟客并无差别。
徐运墨感到烦闷,他似乎知道哪里出了错,可细究,每个错误单拎出来看,都不至于演变成现在这一步。
隔阂总在回首时产生,身在其中是捉摸不到进度的。徐运墨想找周奉春分析,不巧遇上对方闭关,看状态,去扫墓了。
那是朋友固定的吊唁,徐运墨没再打扰。既然夏天梁有心回来得晚,那就早上抓人,反正为了监督对方倒垃圾,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
听见对面声响,徐运墨立即开门,正遇上夏天梁将打包好的垃圾袋放到门口。
没想到徐运墨一大早蹲点围堵,夏天梁动作一顿,和他打招呼,“早。”
昨夜睡得不好,自从元旦过后,徐运墨的睡眠水平直线下滑,此时挂着一对眼圈,抱紧手臂说:“现在七点半,你九点去做开店准备,我们还有一个半钟头,好好讲清楚。
夏天梁直起身体,一头乱发没梳,全部翘着,“讲什么?”
还想打太极,徐运墨硬邦邦道:“最近的事情。”
夏天梁嗯一声,慢慢靠到门边,学徐运墨的动作,“总要有个前后顺序吧。”
防御姿势对防御姿势,徐运墨道:“那就从前天那件开始说,你妹妹来找你,吵得那么难看,我问你了几次,你一直装忙,不肯讲具体原因,是为什么?”
这句话憋了几天,早发酵成忿忿不平,讲出来不怎么冷静,夏天梁听后,先笑,“干嘛这么凶,兴师问罪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听上去没差别。”
“那你又在干什么,抓着细节不放,逃避话题?”
夏天梁咬一下嘴唇,“我没逃。”
徐运墨捋平气息,“也不是第一天了,从跨年那晚到现在半个多月,我看得出你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但你一直摒着不说,什么意思,要我猜吗?就像你家里的事情,如果我不问,你是不会主动说的。每次就算说了,也是讲一半藏一半,我再问,你就开始敷衍我,所以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你这么难开口?连我也不能说?我家的事情你不就都知道吗?”
夏天梁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照镜子,然而照过一遍,找不出一丝相似之处。“我家不像你家,没那么复杂,也没什么值得讲的,”他移开视线,“再说哪户人家关起门来不吵架?他们放假回上海,我让他们来拿户口本,碰上天笑心情不好,她性格犟,和我吵了两句,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真的没事吗?徐运墨搞不懂为什么夏天梁还要和他扯这种显而易见的谎,并且做出轻飘飘、装作一切都好的样子。
以前他喜欢他的体贴,他的周到,他懂得看眼色的机敏。现在却恨他总是这样滴水不漏,不留出空隙让自己钻进真实的位面——夏天梁是不是自负到认为自己能够一举抗下世界上的所有难题,而别人都不配知道他真正的烦恼?还是说哪天宇宙大爆炸了,他也能拿出这副表情,和自己说,噢,没什么大不了的,徐老师,先吃饭吧,反正我们马上就要死了。
这种不言而喻的推开让徐运墨冒火,口不择言直接道:“如果没事,你怎么不回家过年?还有元宵中秋国庆端午,我们都一样,所有节日,没一个会回去过的。我是不想回,你呢,家里人不让吗?”
夏天梁终于有了反应,他立即看向他,声音压低:“徐运墨,这不关你的事情。”
那一眼好似利刃,精准地投到徐运墨身上扎出一个洞,随即哗哗往外冒血。他说不关他的事情。
双方都说了不该说的。夏天梁先住嘴,别过头不再言语。徐运墨以为他想消极应对,不过很快听见有人上楼,是同层的邻居。
对方走到三层,瞧见两人各自站在门口,好奇问干嘛呢,面对面做早操?
没什么,夏天梁脑子动得快,说徐老师有个快递送到我家了,来问我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