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界 第43章

有那么一两秒的记忆就此失踪,再反应过来,耳廓发麻,他脊背震颤,浑身像是通了电流,某些无法纾解的焦躁化成液体,就那样顺着穿孔枪打出的洞流了出去。

他忽然觉得很安静,抬手摸到耳骨,一根塑料耳棒直挺挺插在那里。神经恢复作用,他感到了疼,伴随那种毛孔张开淋漓尽致的畅快,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足以令人沉迷。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开始频繁光顾各类穿孔店。那个年代的小店都不太正规,碰上手法差的技师,穿完经常夜里肿得睡不着,包括无止尽的发炎和化脓,他统统忍住。周围兄弟穿孔只为时髦,耳朵上有四五个了不起了,他却愈打愈多,到后面脸上一套齐全,挂的钉环太多,走路像个反光板。旁人调侃,天梁出去都不用动手,用脸往对方身上甩,一撞一排窟窿。

众人笑,他香烟咬在嘴里,也笑,说那我打头阵啊,帮你们切西瓜。

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什么话都敢说。有次打架真切了瓜,不过是别人脑袋。帮人开瓢终有报应,老天真是很公平的,这个报应没直接落到他身上,却比任何惩罚来得都要沉重。

后悔已然太晚。之后,又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过去,狐朋狗友散尽,脸上也差不多摘干净了。进四季前,他恢复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唯一还有来往的小白相见到,惊讶说乖乖,重新做人,不做刺猬啦?

夏天梁说是啊,酒店对仪容仪表有要求,不端正一点怎么行。

小白相想起他以往的模样,叹气,进社会是这样的。

面上的摘下了,身上的摘不下,露出来的地方不方便,只能转移到看不见的位置。

滴。十一点四十五分,设的第一个闹钟响了。

夏天梁将那瓶生理盐水倒了。听林至辛提过,徐运墨在TT的项目做得很好。对方谈起这件事,用了意想不到来形容,说徐老师与头次见面相比,改变了许多,和各类人接触也不总是硬邦邦的,虽然有时讲话还是那样嘴上不饶人,但大家不觉得是件坏事,反倒说他这种性情还蛮可爱的。

是吗?顺利就好。夏天梁表面说得欣慰,心里想的却是不同意思,有些阴暗,实在讲不出口。他理应真心实意为徐运墨感到高兴,可就像刚抓到手里的风筝线,还没拉稳,空中的纸鸢突然乘风而起,那条细线也嗖一下溜走,快到他几乎来不及反应。

徐运墨真的会在醒来的每个小时都想起他吗?对方在磁县那段时间,夏天梁经常会想这件事。带去的炒酱放的不是茭白,是香干。接徐运墨的车上,他多问了一句,徐运墨没答对。

一口没吃啊。

他不愿去深究背后的原因,反而有点讨厌自己怎么就发现了,要是不知道就好了。当他吃了,当他想了。

闹钟继续响,第二个,十一点五十分。

最近有意侵蚀与徐运墨的边界,留宿的日子变长,藏进他家的东西也多起来。也许是某种危机感在驱使着他行动,如果徐运墨还像以往那样待在辛爱路,自己不会这么快就做到这步。

离开小如意那会儿,林至辛说他独自开店,肯定很累,建议至少找个投资人投一笔钱,分担风险,他委婉拒绝,完全不考虑。

有人投钱,就会伸手干预,与他分享这家店。他不要。

天天是他的,再辛苦,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十一点五十五分。第三个闹钟,最后一个。

这一年又要过去了。去年这时候,天天刚开,99号两家店还不对付着,那个跨年夜他是一个人算着账度过的。其实每年都一样,他早该习惯。妈走之后,所有节日形同虚设,他试图维系,无奈另两个不配合,一声不响将志愿填去北京,宁可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那里,偶尔回来也不会告诉他。

他没法怪他们。无数次退回的红包,就像十六岁刮到他脸上的那个耳光。十几年了,回忆起来还是那样响亮,同样清晰的是对方顶着鲜血淋漓的半张脸,冲他喊,我恨你!夏天梁,我恨死你!

有人正在上楼,步子很急,冲到门口的时候,钥匙戳了两下才对准,打开进来还在喘气。

等的人回来了,时间卡得正好,早两分钟也算早。他一进门就发问,怎么不开空调?继而匆忙进屋找遥控器,想要提高室内温度。

冬天粮尽弹绝前,这是最后的食物,与其放在外面,不如拖回地窖藏好。夏天梁忽地起身,狩猎般袭上他,紧紧缠住,直到徐运墨先受不了,猛地咳嗽起来。

舍不得,只好放开。夏天梁开灯,新年就这样走到了,零点一旦过期,与其他时间并无差别。徐运墨一见到他,脸色转为焦急,立即将大衣披到他身上,责怪他穿得太少会生病。

其实真的病了也蛮不错的,可以休息一下,得到一些照顾。

但他不能这么做。

“徐老师,新年快乐,虽然已经晚了。”

徐运墨一时停住,不知道该回一句新年快乐,还是说其他的,只觉得这个零点的约定虽然赶上了,却比没赶上更糟糕。

宁愿夏天梁朝他发火,大概那样的话,对不起说来更能应对眼前的场面。

不过夏天梁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他抓着大衣,将人裹得更紧,视线往旁边挪。茶几多出个一次性杯子,那是简易制作的烟灰缸,一点点的水里泡满烟灰。

这是抽了多少?徐运墨闻着那股味道,忍不住头晕,松开夏天梁去清理杯子里的烟头。

他边倒边问:“你怎么突然就抽了,之前不是戒得挺好的吗?”

夏天梁停顿片刻,回他:“等你等得太久,糖也吃光了,所以没忍住。”

徐运墨皱眉,“你几点开始等的?”

“八点。”

四个小时,他就什么都不做,干等?徐运墨想起林至辛手机里汤育衡那串轰炸,“你要我早点回来的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或者发信息给我?”

“走之前我说过了,想你十二点前回来。”

“我不回来了吗?还是你看的时间和我不一样?”

严格来算,他还早了两分钟进家门——不行,不能争这个。徐运墨捏扁空杯子扔了,身后的人没答他,直到徐运墨扎紧垃圾袋,夏天梁突然说:“徐老师,我们一起住吧,好不好?”

徐运墨一怔,抬头,“什么?”

“同居。”

第54章 平地一声雷

徐运墨从没觉得夏天梁的思维居然如此跳跃,“你干嘛突然提这个。”

夏天梁望着他,没在笑。失去万能表情的夏天梁其实并不和善,眼睛压着看人时甚至有点凶相,他自己也知道,只允许出现几秒,很快低头盖住。

“住在一起,你就能每时每刻看着我,管我,这样帮我戒烟不是更方便吗?”

他越说,离徐运墨越近,直到两人贴紧。徐运墨忽然又有些呼吸不上来,不知道是由于夏天梁身上没散干净的烟味,还是被对方接近产生的某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夏天梁伸出双臂,按在他身体两侧,好似两道竖起的铁栅栏,让徐运墨产生某种幻觉:如果没答应这个要求,栅栏很可能会立刻收缩,直至用侵入血肉的方式将他彻底束缚。

这种过于沉痛的氛围令他难以理智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喉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那双手停下了,暂未化作什么利器,夏天梁接着道:“工作是要紧事,我不想拦你,也知道TT这个项目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是徐老师,今天不一样,我想和你一道跨年,因为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年,或许在你看来一起庆祝节日很无聊,也没什么意义,所以你不在意,可我在意。”

对方靠到他胸口,像在验证他心跳的速度,声音也低下去,“我超级在意。”

内脏器官打结绕在一起,徐运墨感觉胃里被人踹了一脚,灌铅似的往下坠。被轰炸的对话框和安静如死的对话框并无区别,都是一种迫切的需求,只是夏天梁不说而已。

“我没觉得一起过节无聊。”

他真正感到了抱歉,深呼吸好几次,努力搜刮补救方案,“今天回来太晚是我不对,我补偿你,你想的话,我们可以把明天当成今天重新过一遍。”

夏天梁摇头,“一年一次的事情,错过就是错过了,不可能再重来一遍。”

那要怎么办?徐运墨搞不懂,他只能问:“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怀中人沉默半晌,“刚才我说住在一起,你还没回答我,你不太愿意是吗?”

那阵停顿确实包含了这个意思,平时是平时,但进入到二十四小时眼对眼的状态,徐运墨不确定。他有过相似的经历,绝对谈不上美好,实在不想操之过急,也不想将拒绝表现得过于直接,于是道:“我们现在和一起住有什么区别,对门这么近,你还有钥匙,开个门就进来了。”

刚说完,夏天梁那双手的形态变了,再次缠上来。他勾住徐运墨脖子,牢牢钳住他的同时带着些许不忍心,像是握得很紧的拳头中间留出一丝空隙,唯恐太过用力会将掌心里的什么碾碎。

他试图吻徐运墨,靠近后却放弃了,留出几厘米距离,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徐老师,如果你没选择留在辛爱路,其实我们是不可能遇到的。”

什么和什么?徐运墨极度讨厌假设性问题。如果没有?如果有?可事实就是有,就是遇到了。

他不发一言,认命般闭上眼,“是不是住在一起能让你放心?是的话我可以考虑——”

“不用了,”夏天梁打断他,“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他垂眼,看不清表情,“要真的住在一起,遇缘邨这么小,肯定马上就被大家发现,到时候会很麻烦。”

仿佛回到交往前的那段时间,自己花老大力气进一步,夏天梁却不讲道理地后退,难以捉摸他真实的心思。今晚的一来一回不是对话,更像某种试探底线的对峙,徐运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顺不下去,难受得要命,反手握住夏天梁的手腕,将他拉开。

“什么麻烦?从我们在一起那天起,我就说过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们要拿有色眼镜看我就让他们看好了,随便他们去讲什么,我无所谓。”

“我知道。”

夏天梁从他手中挣脱,点头,“你一直是这样,不去考虑别人的想法,所以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我要不在乎,我今天就不会急吼吼赶地铁跑回来,也不会监督你戒烟了!”

一簇怒火猛地窜上心头,徐运墨尽全力才压下去,他面色沉沉,“我不和你争这个,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今天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是因为我回来得晚不高兴,我说了,我陪你重过,你不接受就提其他意见,想讲话就好好讲,别搞得和猜谜语一样。”

“你真的有在认真监督吗?”

夏天梁声音徒然变冷,但说完他像被自己逗乐,笑一下,随后退开两步,神情恢复成平常的模样,抬手嗅着身上的味道,叹道:“好难闻,烟味都染到你衣服上了。”

他自顾自地脱掉徐运墨的大衣,挂到衣架上,换回自己的外套,又将窗户关上,拿走装烟头的垃圾袋,一套动作不带半点停顿。

到门口,不忘提醒,说这么晚回来,一定很累,徐老师你早点睡吧。

门关上,或者确切地说,甩上。一个重音符落下,现在屋里真没人了。

徐运墨许久没缓过来。他慢慢摸到沙发上,感觉到沙发垫有个深深的凹陷。

夏天梁在这里用同个姿势坐了多久?他用力揉太阳穴,没想吵架的。

边上落地灯挂着两个烟花形状的毛球,大概是夏天梁从活动上拿回来。徐运墨取下其中一个,看上去蓬松柔软,握到手里才知道绒线系得很扎实,反而沉甸甸的。

他向来觉得和夏天梁相处十分轻松,自己不需要说很多话,对方总能猜中他的想法,在合适的时候出现,给予他抚慰,从脾胃到情绪全都妥善处理。

然而现在想,这只是单方面的付出。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被对方独自掌握。忽远忽近的距离也好,费心引诱他的招数也罢,自己从来都是那个被夏天梁牵着鼻子走的人。

夏天梁知道他要什么,他却从来不知道夏天梁想要什么。公平吗?

他握紧手,绒线勒进指甲缝里,直到家中最后一点烟味也消散不见。

*

隔天晚上,周奉春发来信息。他昨晚在沈夕舟的酒吧喝挂了,醒来发现枕着马桶睡觉,昏了一整天才恢复,得空来问问徐运墨和夏天梁跨年跨得怎么样。

徐运墨还不痛快着。今天夏天梁招呼也不打,跑去农贸市场看货,他去隔壁敲门发现人不在,没办法,只能连吃两顿冷冻食品,遂回复:不好。

呵呵,周奉春不意外:我猜到了。

什么意思?

他昨天来我这里,肩胛两个钉子不舒服,有点发炎。

又不和我说。徐运墨眉头紧蹙,打字:没什么事吧。

周奉春说能有啥大事,换过钉子养一养就好了,哦对,他的那些钉环要经常消毒,你主动点,态度放软一些,遇事不决先说点甜言蜜语,什么宝贝亲爱的别嫌肉麻,多说说,不要老是木噱噱的。

徐运墨:嗯。

周奉春懒得打满屏省略号,六个点作数:……你有没有问过小夏为什么穿孔?

徐运墨:没。

周奉春:我建议你问一问。

问了他就会说吗?徐运墨收起手机,听到外面脚步声,透过猫眼一看,手按在门把上,犹豫几秒后开门。

天气冷,夏天梁带个毛线帽,遮住那头张牙舞爪的鬈发。他出去跑一圈,耳朵冻得通红,正倒吸着凉气开锁,自己家的。

徐运墨咳嗽一声,对方扭头,看来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徐运墨故意将门开大一点,让室内空调的暖风往外面吹,他偏偏头,朝里点一点,进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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