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界 第47章

第58章 单档

年前气温跌至零下,辛爱路居民碰到,讲两个字就喷白雾,搞得要在氤氲缭绕中对话,连彼此面目都看不清爽。

天天的窗户也终日蒙着一层水汽,严青看不下去,不停拿抹布擦掉。今日也在奋战,抹到一半,有个人影正好出现在擦干净的玻璃后面。

她定睛看,抹布一收,出去喊:“徐老师,一点钟了,今天中午也不来吃饭啊?”

被喊住的人停下脚步,僵硬转身,冲她摇摇头。

这下严青弄不懂了。她擦窗三天,也观察三天,徐运墨像戒掉吃饭这件事,始终不进店里,明明每天会去涧松堂开张,却当天天洪水猛兽一样,不晓得在干什么。

“那至少过来一下,你那个不锈钢饭盒洗干净,都在柜台晾好几天了。”

她开门,示意徐运墨今天必须进来一次。

对方被停在抬杠上,没办法,只好进门。人到店里,以严青“来了就别走”的服务宗旨,自然要留徐运墨坐下,说马上过年,童师傅备了几道硬菜,今天可以烧小份的,你想吃哪个。

往常要有特别款待,徐运墨早认真做选择了,今天非但不应,还把视线挪到一边,菜单也不看了,有意避开什么。

难道找到新食堂了?不可能吧,也就夏天梁对得上他这么挑剔的口味。严青打量完,道:“休息得不够?看着面色不太好嘛。”

徐运墨仍旧看别处,“没胃口。”

“哦哦,个么更该吃点开胃的了,糖醋排条行伐啦?酸酸甜甜咪道好。”

徐运墨说不用。严青还想推销,背后有人提醒,“他不想吃,不要逼他了。”

这话讲的。严青转过身,夏天梁就站在他们两步远的位置,正好处于徐运墨扭头不去看的方向。

女人不解,来回将两个人反反复复看一圈。过去徐运墨一进门,两只眼睛像装了定位功能,总是先找夏天梁在不在。夏天梁也是,发现徐运墨进来,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去帮他落单。

现在呢?一个没信号,一个飞不动,怪伐。

她收起菜单,去柜台找出徐运墨的饭盒。徐运墨接过,说句谢谢,起身就往外走。

出门与谁差点撞上,对方赶紧说句不好意思,抬头,哎呀一声,“徐老师,好几天没看到你了。”

徐运墨不愿和沈夕舟多废话,抬抬下巴当回应过了。他家的酒客跑去天天闹事,搞得夏天梁进派出所,为补偿,沈夕舟说要来付那笔和解的赔偿金,夏天梁没要,于是对方改成多来光临,照顾天天生意。

早就习惯徐运墨对自己这副冷冰冰的态度,沈夕舟没介意,侧身让徐运墨先走,随后推门进去,“天梁,小黄鱼帮我留了吗——喔,最后两条?我今天运气这么好。”

徐运墨没走远,一步移十秒,站在门外就为了听完这句话,结果越听心里气越不顺。

吃什么小黄鱼,刺那么多,卡死算数。

他狠下心不去管,进涧松堂,正看见周奉春翘个二郎腿,端着盘子吃酱爆猪肝。

徐运墨将不锈钢饭盒丢到桌上,“要吃去隔壁吃。”

这个语气熟悉,天天刚来那会儿,徐运墨常这么说,如今又搬出老话。周奉春咽下最后一口,他这次回来,听徐运墨说过前因后果,无语至极,说我去扫墓,不是修炼,不至于山上三天山下十年吧?

确实有些物是人非的意思,徐运墨不搭腔。那晚吵完,他和夏天梁彻底陷入僵持状态,两个人心有灵犀,谁也不肯服软,已经有三天没说过话。

见还是会见到。徐运墨每天按时去涧松堂,就为和夏天梁打个照面,不过碰到了,他们也都紧紧闭着嘴,招呼也不打,各自面前路一条。

都在摒,都觉得对方犯错更多,因此憋着一口气,看谁先低头。

“好无聊的竞赛。”

周奉春总结,徐运墨却不想听这个,他找人过来就是咨询下一步的建议,哪知一向做他参谋的周奉春这次藏私了,说我也没招,你好自为之吧。

“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

“那有你这么做男朋友的吗?”

徐运墨不响,半天才说:“他也不好。”

只想着在对方身上找原因,重归于好的可能性是零。周奉春无话可说,放下盘子,伸出两根手指对着空气乱戳。

“你干什么?”

“既然这么辛苦,还谈什么朋友,我帮你和小夏之间的红线剪了,从此没有瓜葛,你和他都解脱。”

剪什么剪!徐运墨难得迷信,拦住朋友,说你少乱来。他和夏天梁还没真正拗断,只不过持续冷战,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被冻得很脆了,谁多敲两下就会裂的程度。

对方收回手,盯住徐运墨,随之长叹一声,“你完了,徐运墨,你以前从来不信这些,现在要借助怪力乱神衡量你和小夏的关系,说出去笑死人了要。”

徐运墨没反驳,昨晚他其实还搜索了一下时空穿越的可行性,想着如果重来一遍,那些架他和夏天梁是不是仍旧必吵无疑。

“有些事情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就当给你们加点乐趣,但有些事情,不是靠我来给你指示,你再去执行的。”

周奉春在桌下踢他,“谈朋友哪有那么复杂?不就是相处吗,不就是每天花时间与他待在一起,说话也好吃饭也好,靠这些动作互相接近,多了解对方一些吗?”

他接着道:“但相处也最复杂,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你对他的所有理解靠的是你自己不断摸索。这不是买东西,你拥有了就可以了。你那些文房用品拿回来也知道要注意保存,有的要密封避免氧化,有的要调节湿度防潮,难道对象就不用——哎,不讲了,看你这副傻瓜样子,不给记笔记就学不会一样,多讲也是嘴巴干,水也不给我倒一杯,走了。”

周奉春起身,去天天还炒菜盘子,留下徐运墨一个。隔壁忽然传来阵阵笑声,大概是沈夕舟说什么逗乐了店里的客人,大家捧场。

他侧耳听,想分辨笑声中是不是也包括了夏天梁,未果。

拿过桌上的不锈钢饭盒,他打开。过去入眼都是各种菜式,春夏秋冬的时令菜不会重复,那是夏天梁的心思。

如今却不再有了。

他盖上饭盒。没有自己监督,夏天梁似乎放弃戒烟,坦然复吸。徐运墨会在99号门口那根吸烟柱看到对方,夏天梁也没想着藏,见到他,投去一眼之后,低头点火。

心里不比那晚看到夏天梁新的穿孔好受。有两次旁边还站着沈夕舟,两人边聊边抽烟,徐运墨看到,胸口闷到没有知觉。他还以为有些痛苦只需承担一次,经历过再面对,不会那样困难。

事实当然相反,但他还是径直走过去,目不斜视,装作不受影响。

隔壁又响起声音,没有他也很热闹。失去一个熟客,换另外一个,对于天天的流水并无影响。

他对夏天梁真有那么重要吗?

*

离除夕不剩几天,辛爱路的商铺逐步关门,99号也暗掉一半。

夏天梁有意多看一眼,涧松堂基本都没开灯,分明前几天还在,两个人时不时就会碰上。

一半是无意的,一半是他成心的。冷战开始之后,徐运墨不来吃饭了,要想看看他,只好找机会在99号进进出出。

他们遇到,眼神先有交集,随后同时移开,不会说话。

或许这几天都待在TT。林至辛好像也看出点什么,发信息旁敲侧击,说徐老师最近心情好差,老和汤育衡起争执,我已经拦不住了,如果你能一起劝劝他就好了。

夏天梁回复:我也没那么有用。

林至辛:这么消极,不像你。

保持正向的一面,需要不断补充能量,他可以骗倒所有人,将自己包装成一台永动机,自制光与热,但一旦停下,什么都造不出来的时候,那种将人彻底淹没的疲倦感,唯独无法欺骗自己。

至少撑过这个春节,夏天梁想,然而过年总是不省心。天天放假在即,有人频频出错——连着好几天,赵冬生做事仿佛梦游,工作效率极低。

童师傅骂他骂到自己都觉得啰嗦,黑下脸,话也不想和他讲了。

夏天梁察觉出不对劲,找他谈话。天天几个员工,赵冬生年纪最小,也最没心事,去年放假之前,他整天唠叨春运,说买票难,今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问完,赵冬生眼神闪烁,嗫嚅,没钱怎么回去……

过往一年的生意不能算多好,少少赚了点,夏天梁在能力范围内给员工发了奖金。他知道赵冬生虽然讲话没把门,做事也丢三落四,但其实还挺节约,花钱不会大手大脚,宽松的话就会打钱回家。

多少同病相怜,因此哪怕童师傅私底下爆炸无数次,怒火攻心想开掉赵冬生,夏天梁也没答应,说都是苦出身,冬生没念几年书就出来打工了,他不懂,我们就多教他一点,性子这种东西,慢慢磨总归能磨出来的。

你大慈善家!童师傅不痛快,利嘴一张,毫不留情说这个饭店开的,又是小瘪三,又是劳改犯,妖魔鬼怪齐全了。

夏天梁不和他争,只让童师傅这种话别往外面讲。

他又问赵冬生,怎么没钱了,是发的奖金太少吗。对方摇头,半天才对他挤出实话,说合租的老乡问自己借了两万块,说好过年前还的,结果上周人跑了,屋里东西都不要了,打电话就是手机欠费,直接了无音讯。

借钱的时候,老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借的救命钱,拿来给家里人看病的。赵冬生信了,借条也没写一个,结果是用真钱打水漂。

他是留守儿童,靠老人拉扯大,两万块说多不多,却是赵冬生存下来补贴家用的。如今一分不剩,他也没脸回去,问夏天梁有没有认识的老板春节需要帮工,建筑工地的也成,下个月房租交不出,自己急寻一个地方落脚。

夏天梁看他细胳膊细腿的,叹气,说行了,先住我这里吧,年后再去找新住处,我回头帮你问问哪里厨房招兼职。

天梁哥,赵冬生感动不已,恨不得抱着他大喊救苦救难观世音。

渡人难渡己,夏天梁现在也只能帮忙解决他人的烦恼,短暂心安那么一阵子。他收到快递,户口本用完,天培很快寄回给他,附带一句学校有事,他和天笑不准备留在上海过年,已经坐车回北京。

没有商量,直接下通知,大概是为了躲他,怕他我行我素,大年夜真的出现在家里,那多尴尬。

本来也不该奢望。去年,前年,大前年,哪一年不是这样。只是他以为,至少今年会多个人在身边的,谁知道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胸前的伤口疼起来。新穿的钉子是外面随便找的一家店,那天徐运墨招呼不打就跑去外地,他得知之后,整个人没反应。严青推了他好几次,他才有找回意识,说想起来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在外面走了快一个小时,看到马路边不起眼的一家纹身店,他进去了。可惜穿孔师手势不稳,打得不好,恢复得也很慢,加上冬天衣服厚重,特别容易擦到,经常他动作一大,就痛得神经直跳。

这感觉与看到徐运墨的时候差不多。徐运墨演技太差。他们是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凡表现得不够自然,难免引起他人怀疑。短短一礼拜,不止一个人和他提过,说感觉徐老师最近怪怪的,饭也不来吃,每次碰到他,脸都拉得老长,像我们欠他八百万一样。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吧,天一冷,容易心烦。夏天梁一般都这么回答,勉强还能应对,可之后呢,要是一直这么下去,还能找点什么借口?

他没有主意。擅长做计划的夏天梁开始逃避计划。

小年夜的前一天,天天放假了。夏天梁托人在商场餐厅的后厨房给赵冬生找了个短期兼职,自己则留在辛爱路继续操持店内生意。

居民见到,好奇问小夏,你今年也不休息呀,真是太辛苦了。

他笑,想多赚点钱嘛。

撒谎了,去年确实是这么想的,今年却是为了忙一点。忙起来就没空想徐运墨,晚上回去也足够困,倒头就能睡着,不会失眠。

接连几天联络、盘货,夏天梁连轴转,每日工作超过十几个小时,铁打的身体都吃不消了。他精力几乎耗尽,免疫力也在下降,新穿的孔开始发炎。

他吞两粒消炎药,强打精神继续,处理鱼货的时候想起有两把刀落在徐运墨家里。

试探同居那会儿藏过去的,现在想想,觉得有点好笑。这些小花招使的一点都不可爱,还是尽早取回,以免徐运墨看到,又想起那些不愉快。

对方一整天不在辛爱路,估计也不会那么早回来。夏天梁带上钥匙去徐运墨家,先站在门口敲两下,确认没人之后开门进去。

天色晚了,屋里暗,他不想引人注意,于是没开灯,扶着墙壁走到厨房,再一个个摸橱柜。

伸手往里掏东西的时候,动作幅度太大,胸口顿时传来一阵撕裂性疼痛。夏天梁后背冒出冷汗,手肘无意识一勾,将什么打翻到地上。

哐当一声,很闷。夏天梁心跳漏拍,连忙打开手机照明。

是徐运墨从磁县带回来的那组杯子,没摔碎,但杯子边缘那两个天生的缺口经不起外力的作用,延展出好几道裂纹,东歪西扭,看着有些丑陋。

夏天梁放下手机,蹲到地上检查,用指腹一点点摸过去,想要确认到底坏了多少,然而越摸,胸口越疼,到后面他实在忍不了,埋进膝盖大口喘气。

他喜欢这对杯子,那时徐运墨拿出来的时候,说是合作的器物作家听说他有对象,特意做来送给他们的。这个诞生的理由比杯子本身的造型更让他满足。徐运墨心大,拿去当漱口杯,他却连喝水都舍不得,最理想的还是什么功能都不要有,永远与另外那个杯子拥抱在一起,回归本身的状态才好。

但现在回不去了。

室内突然开灯,夏天梁一时停住,气息不稳,发出一点动静。

以为家里进小偷了,徐运墨压着声音,“谁在那边?”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