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界 第55章

应该是有人替他定的。

家中无人,夏天梁匆匆套上衣服,下楼。出弄堂的时候,远远见到99号亮着灯,他心一跳,快步穿过马路。

推门进到天天,某个身影提前光临,两只手戴着袖套,正认真往桌上喷清洁剂。

第67章 砂锅小馄饨

他怔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徐运墨抬起头,蹙眉,“你不多睡一会?我还给你定了一个十点的闹钟。”

说完又低头抹桌子,自言自语,这块脏的地方怎么那么难擦。

心底暖流奔涌,经年累月的劳动已让这具身体长出了生物钟,哪怕没有闹铃,身体也会自动告诉夏天梁,你必须在某时某刻醒来,不能懒惰,不能豁边,严格要求他遵从一切勤劳的规则。

他不能怠慢,更不敢崩溃,小心翼翼地维持这套平衡。

幸好,以后的他可以稍稍放松,不用时刻紧绷。即使下一秒,老天真的不懂事,塌下一角,他想自己身边也会有徐运墨在,替他撑一把的同时,忍不住抱怨,怎么那么重。

走到桌边,徐运墨右手那个袖套滑下去。夏天梁帮他重新戴好,头靠到徐运墨肩膀,低声说:“徐老师,谢谢你。”

徐运墨本在聚精会神与桌上的污迹搏斗,听见夏天梁声音不对,猜他可能又在蓄水了,下意识想抱抱他,无奈一手清洁剂一手抹布,实在腾不出空,只好伸直手臂,用胳膊夹住对方。

“哎呀。”

严青提着水桶进门,没料到店里如此温馨,她知情识趣,往后退一步,“我要不要晚点再来?”

夏天梁回过头,对上严青的时候眼睛有点红,不过仍是微笑,说阿姐你进来吧。又从徐运墨手里拿过抹布,说你这么擦是擦不干净的,来,我教你。

十一点,正在营业的牌子挂出去,客人登门,迎面撞见柜台后一尊冰雕。

徐运墨围裙一系,附加圆珠笔、点单牌、开瓶器三件套,端庄面孔板正语调:欢迎光临,随便坐。

众人讶异,不过结合时事,心中明了,好笑之余,有心调侃:徐老师,涧松堂又出问题啦,怎么转行来天天做服务员?

徐运墨回:体验生活。

居民们乐得不行,说好呀,个么再加一瓶老酒,开个贵点的,给我们徐老师捧捧场。

天天的菜单,徐运墨不知道滚过多少遍,平常听夏天梁给客人介绍,各类用语早就烂熟于心。面对提问,他一一作答,虽然算不得热情,却没有半点敷衍,认真详尽。

老客人有自己的口味,无需多费唇舌,但要遇到新客,打听推荐菜,徐运墨就说我们这里现点现炒,没有预制,也不放味精,哪道都推荐。

随后圆珠笔在菜单敲几下,语气淡淡,说咸口这个甜口那个,想吃鱼就一二三四里面选,都是东海直运,整个黄浦都找不到第二家比我们便宜还好吃的。

这么自信啊。新客人见他讲得一本正经,有些好笑,打趣说口气这么大,我们倒要挨个试试了,但万一不好吃的话,你说怎么办?

徐运墨刷刷下单:不可能难吃的。

旁边暗中监督的严青心情像坐过山车,不过拿来单子一看,均是毛利最高的几道,瞬间释然,朝徐运墨竖起大拇指,鼓励他多多发挥自身优势。

外场两名服务人员,一冷一热合作无间,店内气氛相当融洽。

夏天梁不用烦恼外边,尽全力关照灶台,但他忙于人前生意,在后厨的速度与效率都不能和童师傅相比,一整天待下来,累是其次,更多是觉得自己手脚太慢,影响出菜。

晚上回去,他也闲不得,不停揿计算机,考虑是不是应该找个大菜师傅顶班。

尚在思考对策,倒是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两日后,一顶复古贝雷帽飘进天天。

吴晓萍进门时,正巧看到徐运墨系着围裙打发票,不由扬眉,老神在在对夏天梁说:“就讲了,我视力还可以的吧。”

夏天梁先是笑,接着轻叹一声,顺他的意思,说当然,你一双眼睛多少厉害。

听闻童师傅腰上惨案,吴晓萍把崇明岛几个大棚暂时托管给本地农民,掉转枪头杀回上海滩,说要重出江湖,让夏天梁将天天的后厨房交给自己。

夏天梁起初当然不肯。当初吴晓萍提早退休,就是因为长年执锅导致关节炎,好意他心领了,但有童师傅前车之鉴,他不想拿吴晓萍的身体健康冒险。

师父却很乐观,说他在崇明种了几年菜,相当于复健,目前已经好了很多,再说自己也不是一直待在这里,顶替一段时间,当个摄政王玩玩,等老童回来,自然还位于他。

夏天梁还要劝,吴晓萍率先发难,端出教育他的态度:“关掉,你是师父还我是师父,不许再争了,我厨师服都拿出来干洗过了,这两个月的皇位我是坐定了。”

一个比一个倔,夏天梁拗不过,只得说好吧,不过我会盯紧你,但凡有一点不舒服,立即终止,这点没的商量。

自家师父日行一善,没有白做的道理。施与的人情,必定要童师傅认领,于是电话打过去,吴晓萍乐呵呵说,看,老童,最后还不是我给你擦屁股,认了吧,你就是要欠我一生一世。

隔着两米远,夏天梁都能听见童师傅在电话那端痛骂,滚滚滚!谁要欠你!吴晓萍你不要弄脏我的厨房间,否则等我回来一定拔光你头上那几撮毛!

吴晓萍哈哈大笑,对夏天梁说不错,中气十足,看起来他恢复得很好。

厨房来了一位新的大菜师傅,还是夏天梁的师父,赵冬生起初有些局促。开工当天,吴晓萍气沉丹田,一双无情铁手运锅,翻炒自如,铁镬在他那里轻巧得像用塑料做的一样。

这番手上功夫,没有几十年的功力,断然练不到如此境界。赵冬生连连惊叹,由衷称赞说吴师傅,您可真牛掰。

吴晓萍对他友好地笑一笑,说小朋友,学东西用脑子,不用嘴。

天天的菜式由夏天梁与童师傅联合拟定。童师傅个人风格强烈,行走江湖靠的是出刀快准狠,凭借多年手感,做菜时,油盐酱醋候分克数,全都恰到好处。

吴晓萍则剑走轻灵,做的是聪明菜,五味均衡,讲究巧劲。两门武功路数迥异,落到出品,味不似而神似,均有大家之风。普通客人只能说出好吃,倒是几位熟客,筷子一动就挑眉,问夏天梁又从哪里找来一位高人。

夏天梁没透露吴晓萍的名字,要被老同行知道,难免一番交际。师父退休已久,早就不想应付那些麻烦事,因此夏天梁打个太极,统统敷衍过去。

反而是赵冬生,无意间得知了吴晓萍的身份,私底下悄摸摸问,天梁哥,你师父以前在豪华大酒店做的吗?

夏天梁见瞒他不过,点头,说对啊,四季中餐厅的行政总厨。

赵冬生震惊:这样的人物来帮童师傅顶班,说明童师傅以前一定也很厉害吧?

老法师来天天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只做菜,不出面。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是谁,以免引发矛盾。夏天梁想了想,回答,是,童师傅过去和我师父并称乍浦路双子星,在上海餐饮圈的名号很响,不过来天天,他想低调点,所以一直没和外人说过。

赵冬生傻愣愣张嘴,半晌后,他合上,低低噢一声,说难怪呢。

又一日开张,天天后厨与时间赛跑,

三月寒回头,食客力求暖物落胃,菜单上一道河鲫鱼豆腐汤分外畅销。

吴晓萍按照下单顺序,有条不紊出菜,手势极快,身法如幻影。赵冬生跟在后面处理河鲫鱼,努力追赶节奏,结果太过着急,给鱼开膛破肚的时候,不小心弄破苦胆,搞得手底下几条鱼全部报废。

夏天梁只得出面赔礼道歉,帮忙退掉客人的单子。

动乱过去,晚市后,吴晓萍伸个懒腰,指一指蹲在角落的赵冬生。

小伙子做错事情,正反省。吴晓萍虽然工作时也是一张严肃面容,不过该夸的时候不会吝啬,一周下来,赵冬生收获的表扬比过往一年加起来还多。这次犯错误,见年轻人已在内疚,他也就不多说了,交给夏天梁处理。

两人回遇缘邨,夏天梁开瓶啤酒,赵冬生接过去喝一口,仍旧垂头不语。

“再不说话我扣你工资了。”

小年轻立马抬头,带点愧疚说:“应该赔的……”

夏天梁笑,说天天不缺两条河鲫鱼的钱,你这几天做事总有点心不在焉,是不是又有什么问题?

自从与徐运墨住在一起后,夏天梁就没让赵冬生急着找房子,遇缘邨那个单间就当员工宿舍了,赵冬生心存感激,每天打扫卫生,房间倒是比自己住的时候干净不少。

他思考两秒,“担心童师傅?”

赵冬生不置可否,纠结好半天,他才从床底下取出一个大袋子,交到夏天梁手上。

夏天梁一看,专业按摩仪,看牌子,不是便宜货。

你买的?他问。赵冬生嗯一声,说能不能麻烦你拿给童师傅。

“干嘛自己不送?”

“我送的东西,他不会要的。”

夏天梁将袋子还给对方,“那天在医院,他身体不舒服,你也晓得他的脾气,说话不过脑子的,讲来讲去都是气话,不用放在心上。”

赵冬生摇头,“没说错……我是太笨了,在天天做了一年,连鱼都剖不清楚,他嫌弃我也是正常的。”

他看着啤酒瓶,里面的泡沫上升又消失,“虽然之前童师傅老是骂我,但我知道他是想我有长进,所以我在心里,其实早就当他是老师了。我是想,总有一天,他会愿意带我的。可是天梁哥,你师父一来,我才知道,童师傅是和他一样厉害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看得上我,又怎么可能收我做徒弟?我一没天赋,二没背景,哪里有资格……”

他越说,声音越轻,几乎变成蚊子叫,最后将袋子推回去,请夏天梁代为转交。

“你开饭店,怎么还要负责心理辅导?”

按摩仪拿回对门,徐运墨听过事件始末,一脸疑问。

夏天梁趴在他膝头,由着徐运墨给自己吹头发,长长叹气,“做老板,任何事情都要管的,况且我看得出,童师傅不是真的讨厌冬生,当真不喜欢一个人的话,根本懒得搭理,而不是总将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

这个理论有点似曾相识,徐运墨略微分神,直到听见某人枕着他膝盖闷笑,反应过来,揪住夏天梁一缕卷毛,“你拐弯抹角在说谁?”

夏天梁关掉他手里的吹风机,坐到徐运墨腿上,娴熟地揽住他,脸上却若有所思,“我说的是那个一开始老是看不惯天天,给天天写投诉,看到我就下巴抬高,对我特别挑剔的——”

吻到徐运墨脸颊,“白雪公主。”

指间头发还有点潮,徐运墨决定待会再吹,他与夏天梁有更重要的正事得先处理。

*

转天,夏天梁探望童师傅,对方已经出院,近来都在家静养。

看到按摩仪,童师傅以为他自掏腰包,夏天梁说不敢抢功劳,是冬生给你买的。

童师傅一脸不耐烦,说钱多啊,谁要他送礼,拿走,看了就讨厌。

又问,小票都在吗?别扔了,退掉方便点。

夏天梁没听,东西留下了,用不用是他人的决定。

有吴晓萍坐镇,天天的生意未受影响,夏天梁几次与童师傅闲聊,都让他不要着急,说师父状态不错,冬生也很努力,现在后厨比以前和谐多了。

童师傅表情阴暗,腰上的按摩仪呼呼运作,说我早好了,你拿个呼啦圈过来,我扭给你看。

算了吧你,夏天梁制止,继续描述如今天天有多太平,员工和睦,欣欣向荣,云云。

两个礼拜过去,童师傅憋不住了,说不信,非要亲自去看。满打满算,他也休整了一个月,病情好了大半,不愿意整天躺床上,说康复科的医生告诉他,老是躺着也不好,要适当动一动。

此人一生都在厨房间度过,注定与火为伴,是静不下来的,硬要强迫他待在家里,想东想西,没病也闷出病来。

直立行走仍然有点吃力,医生推荐童师傅暂时坐轮椅。老头子极其排斥,说坐上这个东西,搞得我像残废一样,起初死活不肯,夏天梁劝他也不听。后来还是来接人的赵冬生低声与他说了两句,老法师凶巴巴说关我屁事,结果过了一刻钟,眼一闭,心不甘情不愿爬上电动轮椅。

夏天梁惊讶,问赵冬生,你刚和他讲什么了。

年轻人挠头,我说轮椅是我借的,付了好多钱,他不坐就浪费了。

夏天梁暗笑。他将人送到天天,正是下午休息,严青在店里拖地,透过窗户遥遥看见他们,赶快开门出来迎接。

“老童,腰好点了伐?”

她热心问,童师傅抿紧嘴,朝她点点头。

头皮撬,没变,没变。女人笑一声,敞开店门,方便轮椅进去。

童师傅回天天,当是回家,上下左右看一遍,说这里这里不干净,那里那里乱糟糟,再往柜台一瞅,捂住心口,抓住夏天梁问:“你把店卖给别人了?”

徐运墨丢去一眼,没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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