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界 第74章

徐运墨脸抽筋,唯独吴晓萍在旁笑得大声,仿若顽童。

崇明是一座世外桃源。在岛上,时间似乎都过得慢一些,夏天梁与徐运墨在此享受了一个短暂而漫长的假期。

吴晓萍知情识趣。之后几天,借口岛民家里结婚,请自己吃流水席,人一闪,消失不见。

大棚交给夏天梁看护。冬天农活相对少些,况且身后还有一个姓徐的小工跟着,做起来轻松许多。两人上午给种植物做保温措施、铺上防冻厚布,下午施肥灌水、修剪花草,正宗农家乐体验。

两三天下来,徐运墨照镜子,感觉肤色暗了一度。夏天梁也没放过他,在旁边开玩笑,说你晒得好黑。

徐运墨张张嘴,心中乌云密布,半夜躲被窝里偷看防晒霜,被夏天梁发现后,笑了整整两分钟。

笑完,他拿出安慰的法子,不停亲吻徐运墨脸颊,说黑点白点又无所谓,反正你变成蓝色的我都喜欢。

你喜欢外星人?徐运墨挡住不让他再亲,语气不痛快,说不是你讲的?晒黑就不能叫白雪公主了。

记性这么好啊!夏天梁立马哄着说,我骗你的,这才几天,你哪里会晒黑。

他伸出手臂,给徐运墨看自己务农造成的深肤色,说我是墨墨黑,你是雪雪白,这么一对比,你当然可以继续做我的白雪公主。

三言两语被说服,徐运墨心情转至多云,不再执着购买防晒霜。

岛上一个礼拜,两人格外珍惜,日子过得如胶似漆。最后徐运墨擦着开课前的死线,飞回芝加哥。道别时,双方依旧不舍,不过这次分开,他们一个继续课程,一个继续申签,都知道彼此心在何处,远距离的无边天堑变为望得见的两端。

年后,上海即将入春。

他们收到一个好消息。小谢发来的,说是过年期间,他替倪阿婆建立的那个账号忽然得到了大量关注。

大数据时代,网络拥有致命的摧毁力,却也抵不住某些种子发芽破土。起初只是几个追着账号更新的关注者自发扩散,渐渐吸引到一批网友的好奇心,流量随之而来,越来越多人涌入,小谢的后台被海量信息淹没。简体繁体、不同语言,它们来自世界各地,一点点拼凑出了倪珊的过去。

——从业者,珊珊这条珍珠链是古董来的。

——有幸与倪小姐做过同事,她酒量极好,爱笑,钟爱红色玫瑰。

——我公公说他追过Susan,但被拒绝了!

——在家里的老相册发现了这张照片,应该是同一个人?落款是遇缘邨小阿妹。

只言片语,一粒粒珠,逐步串联起这个叫做倪珊的女人的完整一生。

后续传播扩大,三月初,几家香港本地媒体闻讯,也发来一些搜集到的信息:五月花早已消失于时代浪潮之中,原址如今改建为一间画廊。

小谢将以上进展同步分享至账号。关注全程的徐运墨思考再三,生出一个计划,向芝加哥认识的几位策展朋友打听相关事宜。

春去夏来,转眼已是六月。

历经一年敲敲打打,辛爱路完成改造,居民陆续迁回。

首先踏上归途的是王伯伯,他一下车,喔唷一声,说,变得这么年轻啊。

路还是那条路,单行道,九百米长,左右多了绿化带和移栽树木,显得郁郁葱葱。遇缘邨的两排老房子修整一新。最终方案尊重居民意见,没有完全推倒重建,尽可能保留了原有结构。小梁薄板一去不返,改成现浇混凝土楼盖,用钢梁替换,并且针对混砖墙面与地基重新做了加固。整体看起来,仍是过去坡顶红瓦的联排式,只不过一切都是升级版。

遇缘邨的弄堂也还在,做了拓宽,容得下正常车辆进出。王伯伯慢慢走,他摸过入口写着遇缘邨的门楣,转头面向送自己过来的儿子,欣喜道,哎,龙龙,你以前开助动车撞到的这个瘪堂居然还在啊!

能够留下的,都没失去。首批迁回的居民皆是称心如意。

徐运墨是最迟一批。他因手头的事情在芝加哥多留了一个月,待真正回来,已是七月份的事情。

每年这个时候,上海都热得像个火炉,走两步就出汗。他还未正式搬家,回国后暂且借住在夏天梁那边,今天是第一次与新的辛爱路见面。

路边所有商户位置都做了调整,只有99号还在原地,这是徐运墨当初向工作专班提出的要求。

——只有这点,我坚持,不能有任何改变。

一室两间的布局彻底消失,现在的99号是一栋二层结构的商户楼。同个门口进去,两张门牌一上一下,挂的仍是99-1号与99-2号。

虽然早从夏天梁发来的照片中看过99号的现貌,然而实际站到跟前,用双眼见证,感觉完全不一样。

去年拿到终版方案,他反复怀疑,这是不是最好的决定,生怕有一点偏差,都会让99号不复以往。

然而未知的路,不真正走到那一步,无法看清脚下。所有顾虑、犹豫,在前行面前均是枉然。

一楼叮里咣啷,正在大搞装修。工人进出运东西,见门口有人站着不动,嫌碍事,粗声喊,麻烦让让。

徐运墨回神,没有太在意,侧身避过。

来啦?有个鬈头发从里面出来,对徐运墨说今天老宁波来过了,说我们上下水还有点问题,待会要带几个师傅去楼上看看。

讲到一半,他歪头,说怎么了,不太习惯?

徐运墨收回视线,摇头,说我约了工头今天来看场地,正好一起,走吧。

两人往99号走去。夏天梁的租赁合同成功续上。原业主补偿他的一笔费用被拿去装修,工期一个月,预计九月开张。

饭店筹备,事务繁多,倒是徐运墨领先一步。八月,他率先为二楼的99-1号挂上涧松堂的楠木匾额。

重开后,他的首个项目是公益展览,前后筹备长达半年,由香港与上海两地的阿兹海默症关爱协会联合发起,并由两岸多位策展人合力策展。

地点是香港新界的一间新锐画廊,月底开展,主题沿用了小谢建立的那个账号名称:她是倪珊。

这是一场多方促成的追忆会,各界朋友伸出援手,无偿提供帮助,包括当初来天天拍摄纪录片的唐先生——食评家人脉广,托音乐圈的好友联系到当初签约倪珊的唱片公司,获得了大量未揭露的独家肖像照,以及那首说不出的快活的使用权。

开展前一天,徐运墨和几名策展人商量,借了两个小时,允许一位特别观众提前进场。

小谢原本有些不好意思,担心给他们添麻烦,但徐运墨坚持,说没有你,这场展览不可能办成,所以你必须做第一名观众。

他又道,珊珊肯定也这么想。

两人沿着设计好的动线前行。从一张遇缘邨的留影开始,每张照片,每份资料,每个记载了女人生命的瞬间,年轻社工都驻足仔细观赏。

几十年的经历,不过弹指一挥间,小谢慢慢看,眼泪未曾停止。

隔日,倪珊二十五岁生日留下的那抹倩影变为巨幅照片竖在门口。

还在世的各地旧友纷纷来访。面对照片之时,他们容光焕发,体态轻盈,仿佛回到新界的那一夜。五月花盛放,台上摆动双臂的歌伶身着舞裙,如同掀起金色海浪,将所有观众的神智燃烧殆尽。

他们被吸引,痴痴地望,随后问候,说,珊珊,我们来啦。

Ja-jam-bo!她用歌声回应,彗星所爆发出的能量如此强烈,哪怕只有一个闪光瞬间,也足够镌刻于心。

这个世界,倪珊来过。

第85章 小糊涂仙

天天重新开张,夏天梁特意选了与当年一样的日子。

得知这个消息,众多客人落下心头大石。这一年,没有天天聊以慰藉的肚肠百转千回,最怕的还是夏天梁跑路,不开了,如今传来确切消息,天天保住了,自是喜不胜收。

连着几天,夏天梁手机信息没停过,在上海的抢着订桌留位,不在上海的遥遥送来祝福,均以各自方式表达支持。

天天原班人马也尽数归来,好日子喜上加喜:童师傅宣布收赵冬生为徒。

大约是小伙子用一场特训打动了这枚茅坑里的石头。他这次是来真的。

拜师礼办在天天,吴晓萍也现身,笑称过来看老童晚节不保。

他见到赵冬生,亲切不改,握着年轻人肩膀,翻来覆去打量,最终满意说:“蛮好的,身体结实多了。”

背后有人鼻子哼哼,冒出阴恻恻的一句:“少打别人徒弟主意。”

主角赵冬生紧张万分,不停搓手。夏天梁把他拉到一边,耐心传授经验,说记得,以后嘴巴甜点、身段软点、手脚麻利点,噢,因为是童师傅,再加一条,花招多用点。

赵冬生虚心听讲,一一记下。

吉时到,童师傅居上座。他张嘴,嘴唇皮颤两下,随后闭紧,舒一口气后,郑重道:

“童家是浦东三林本帮一脉,世代红白案。我童祥磊是家中唯一传承,入我门下,今后必定倾囊相授,但你要牢记,未来万万不可行凶作恶。我不比吴晓萍,徒弟犯事会帮他保命,赵冬生,如果你敢怀半点坏心,做半点坏事,老子我先用狗头铡送你去见阎罗王,听懂了吗!”

赵冬生恭恭敬敬,答是。随后敬茶、见礼,孤独半生的金镬铲终有传人。

隔日,天天开张营业。

外场服务员仍是一打三的严青,不过她的回归是暂时。林至辛对她赞誉有加,说青青阿姐这个轻功身法,做起事来完全不像四十多岁,不仅细心负责,人也爽气,现在一些老客人过来,都点名要请她拟菜单做服务。

铺垫那么多,自然有下一句,他试探问夏天梁是否能够割爱,让严青留在小如意。

作为前员工,夏天梁深知老东家的工作环境更适合严青,以及最重要的,她在那边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女儿。

他同样明白,如果自己出声挽留,严青念着当初的情义,必定会回天天。他不想做这种道德绑架,所以对林至辛说,让她自己决定吧。

严青听闻后,感激不尽。

正式跳槽去小如意之前,严青向林至辛打申请,希望能回天天待一段时间,做个告别。

限时两周,熟客们见到她都很高兴,对于严青即将离开一事避而不谈,只热络喊青青阿姐,再加个划水,再来道鳝丝,如此如此。

该见的朋友都见过了,唯独有个人像是忘记一般,始终没有出现。

好在倒计时的最后一晚,他还是来了。

多日不见,老马坐下仍旧老规矩,两个大荤加一瓶石库门。

严青扬起纹眉,“吃口还是这么重啊,不行的,要加个绿叶菜。”

“是,是,”老头掏出手帕擦汗,“那你做主。”

严青乐了,她早已习惯替老马加菜,直接道:“最近水芹好吃,炒豆腐干行伐?”

可以可以,老马收起手帕。严青熟练落单,写到酒水,她又是一笑,“今天换个好点的喝喝呀,老是石库门,喝不厌啊?”

听她这么讲,老马一时答不上,又想掏手帕了,只得道:“行行,你写,你写什么我喝什么。”

“这话讲的,搞得我骗你钞票一样!”

严青假装生气,刷刷写下几个字,两分钟后,夏天梁拿来白酒杯。

老马看清上来的酒标,脸上浮现几分笑容,“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三道菜,一瓶酒,这顿迟到的晚饭,老马吃得极为缓慢。他的作风向来如此,平时一辆小电驴总是骑得慢悠悠,隔壁老太走路都快过他。今日更是将磨洋工进行到底,七点钟进门,坐到九点,面前盘子还剩一半,筷子戳进去,每一下都是精挑细选。

店内客人逐渐减少,说话声低下去,直到全部消失。老马变成最后留下的一个。

他还在用筷尖挑菜,严青在旁边抹桌,她像是拷贝老马的动作,反复往台面喷清洁剂,擦掉后重来一遍,每张桌子都要擦上五分钟。

再无新客人登门,夏天梁去外面挂上打烊的牌子。再回来,童师傅与赵冬生出厨房,两人站了一天,都有些疲倦。严青拉过两把椅子,又对夏天梁说,“小夏,最后一晚了,我们一起喝点吧。”

她视线移到老马那边,“加入吗?”

老马立即举杯,说奉陪奉陪。

离开的这一晚值得纪念,夏天梁拿出店里压箱底的茅台,说是送别礼物。严青瞪大眼睛,接着笑起来,对他比大拇指,“还是我们小夏大气!”

赵冬生比两个大拇指,“天梁哥大气!”

童师傅:“掼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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