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已焚 第13章

对我来说是。

对她来说,也是。

“玲玲,别演了。你并不喜欢我。”我轻轻帮她拂去头顶的银杏叶,动作温柔,语气却藏着冷冷的锋锐,“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喜欢你的,这才是你今天来找我的原因,是不是?说出来吧,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苏玲玲看起来的确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学女生,社交圈简单,喜欢看文艺书籍,性格单纯,偶尔会带些有小牌子的表或者包,看起来家世不错又不至于太高不可攀。是很多中下层男性€€€€比如我同事陈威南的典型目标。

但陈威南那种眼界,自然根本看不出苏玲玲那些表和包只是带着逗人玩的,身上看不出牌子的才真的是价值千金的定制高奢。自然也看不出,这小小年纪的女孩竟已经玩熟了藏拙和试探。

苏玲玲脸上腼腆的笑容就像画上去似的,缓缓褪去。而更让我觉得有趣的是,她脸上标志性的红晕也渐渐淡了,她逐渐从一团软绵绵的云,变成了一块坚硬光滑的大理石€€€€连我忽然都有些好奇她的成长环境了。

“我父亲有很多女人,很多女儿,不过他就是没有儿子,这才给了我机会。”半晌,苏玲玲缓缓道:“我花了很大力气装乖卖巧,才能不引人注目地顺利长大,才慢慢有了接触他公司事务的机会。不过,还是不够。所以我需要结婚,需要一个孩子€€€€但我不能嫁出去。”

我笑了,恍然道:“所以你需要一个好掌控没钱没权的男人入赘。懂了,难怪你会来找我。”

“但我看走眼了,”苏玲玲说,“贺老师,你其实既不好掌控,恐怕也并非什么没见过世面的穷人吧。”

对于她的评价,我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总之,我不适合陪你做你想要的事。玲玲,别再来我家找我了,奶奶年纪大了,她会误会,没有必要。”

“好,抱歉,今天是我打扰了,刚从家里回来,遇上了一些事,所以的确是临时起意,”苏玲玲真是的样子倒是十分干脆爽快,“但贺老师,虽然我看走眼了,但我不同意你说的不适合,反而,我对你更感兴趣了。”

我哭笑不得:“怎么合适?”

苏玲玲想了想,耸肩笑道:“至少你好看啊,如果真要买个花瓶回家摆着,也买最漂亮的。这我觉得男女其实是一样的呢。而且如果是你的话,我不用担心背后还有个蠢货用下作的手段给我拖后腿,我喜欢聪明人。我观察了很久,才找到你这一个聪明人。更好的消息是,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鬼,可能还能帮我参谋参谋,咱们互惠互利,有什么不好呢?”

我有些无言以对:“……你怎么想这么多?”

“也没什么,”她摆了摆手,“就是谈了七八十个男朋友就什么都知道了。不过我发现还是现在这个傻白甜小白花人设最好用€€€€能一秒识别白痴。比如和贺老师你一起在图书馆值班的那个男的就是。”

我:“……”她的确又说对了。陈威南一直将苏玲玲视作一个天真的女大学生,想将她作为在这个城市落脚的石头。

“你如果真的考虑互惠互利,应该聪明一点,找一名家世相当的少爷联姻。”我冷静地指出,“我这个’见过世面的穷鬼’给不了你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帮助。”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苏玲玲说,“贺老师,你毕竟是个男人,可能没法设身处地理解女人的婚姻是很复杂的事情。不能嫁的太高,因为那样你就会成为对方的附庸,其实丈夫的荣誉和财富对于妻子来说就像海市蜃楼,驴鼻子前的胡萝卜,看得见吃不着,却骗的人荒废一生做这疲惫的美梦。但也不能嫁的太低,因为婚姻的苦该吃还是得吃,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点利益呢?”

她说的这些,我先前的确从未想过,这种视角让我一时有些新奇,不由道:“在你眼里,就没一个和你家世匹配,还能为你带来好处的好男人?”

苏玲玲低头玩着自己垂落肩头的长发,想了会儿,忽然道:“其实还真有,要是我能把这人弄到手,以他的资本,估计老头得乐醒,恨不得倒贴嫁妆。而且他长得好,也从不在外头玩,甚至从没听说他交过女朋友。”

“这不就很好?听起来很适合过日子。”我评价道。

苏玲玲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贺老师,所以你们男人是不是真的都没有警惕心?适合过日子?开玩笑吧,这样看起来极度完美的男人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贺老师,我教你一件事€€€€这种人才是最危险的哦,”她笑着隔空点了点我的胸口,“人都有七情六欲,一个成年男人,身体欲望和心理寄托能少了哪个?长期空窗的男人只有四种:”

“一、穷且躺平。”

“二、又穷又自恋,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是大部分男人,不可怕,但是比较可怜。”

“三、把感情看的极重,并且大概率心里有人,爱得快死了。”

“四、心里有极大的事情装着,甚至可以压过是个人都有的情与欲这种个体本能。”

她说的头头是道,我云里雾里,索性当听个新鲜事,笑道:“你是把我也骂进去了,我在你那里算哪种?”

“以前以为你是第一种,”她笑着眨了眨眼睛,“但现在发现走眼了,如果你真的心里没人,恐怕只能是第四种了。你有一个很大的目标或者秘密,但我看不透。”

我倒真的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了。

“不过,这种倒也没什么,只要清楚彼此的底线,还是可以好好相处的,”苏玲玲忽然话锋一转,“最可怕的是第三种,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有财有貌、极度完美的人。

第17章 树犹如此

“他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看就是心里有人,但求而不得。这世道这样的已经很稀少了,我很佩服。”女孩缓缓道,“但三年五年让人赞叹,如果来个十年二十年,就反而让人害怕了€€€€我是替被他看上的那人害怕。”

“现实世界不是偶像剧,这种极致的感情就像一把火,如果一直相安无事倒还好,或者一直得不到倒也罢了,”女孩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但如果有一天,这人真的得到了,又得而复失,这把野火就会烧尽他想要的人,也焚尽他自己。”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我都听的有些入神。

直到许多年后,我都会偶尔想起她的这番话,而通常与此同时,我脑海中会闪过那些混乱阴湿的片段。

四面雪白的墙,冰冷沉重的金属,滚烫的躯体和血液,咽喉被人扣住,被扯着头发从地面上强行抬起€€€€但挣脱不了,因为手腕上扣着镣铐,腿部异常沉重,腰肢酸软沉湿。

那些事情此时还没有发生。

……

说完那些话,苏玲玲忽然如梦初醒似的,理了理鬓边被风微微吹乱,玩笑着结尾了:“当然,人家肯定也看不上我的嘛,我也不敢高攀。就是无聊八卦一下,输出一下我的婚恋观,你也不用太当真€€€€其实,我说的这人贺老师你也知道。”

果然,下一秒,苏玲玲微微笑着,报出一个名字。

“就是咱们市那热门新综合体的主投资方,祁总。”

€€€€她说的是,祁昼。

说完,她可能怕我完全不关注财经新闻,还特意提醒我祁昼就在上次我帮她搬运的校园名人立牌上头,又给我报了遍祁总如今的头衔身家。

不知为何,我感到有些烦躁。

凉风吹拂,不知不觉,我们已在这棵银杏树下停留了太久,夜已渐渐深了,周边大学生少了一半,只剩下一些把头挨在一起€€€€细语的少年情侣。

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却先看到了先前吃饭时最开始没接的那个电话未接记录。

€€€€来自祁昼的电话。

“贺老师,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苏玲玲问,“觉得不对吗?”

“没有,我觉得你说得很有意思。”我说。

“所以说啊,你理解我的难处了吧?我的选择范围其实并不大,至少比普通女孩子要小很多,”苏玲玲微微笑道,“那么,贺老师,要不要考虑和我合作相处一下?你没有损失和风险的。”

“抱歉,找我还是不合适,”我摇头道,“我是男同性恋,不喜欢女人。”

苏玲玲看了我半天,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在开玩笑。然后,她竟然笑了。

“那更好了,”她说,“爱意只会影响人的判断,我需要一个理性聪明的合作伙伴。贺老师,我们形婚吧。我们可以通过试管拥有一个孩子,我能通过它获得家族地位,你也能让血脉延续,并且抵御世俗,你奶奶也会很开心的。不好吗?”

“我不赞同。”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不需要延续血脉,更不打算形婚。”

“为什么?”她问:“我们可以有详尽可靠的合同。而且形婚并不少见,甚至已经私下形成了完整的制度。”

“我个人觉得,用一种制度抵御另一种制度是很愚蠢的行为,”我微笑着说,“能比这更愚蠢的可能只剩下用一种偏见嘲讽另一种偏见了。”

这可能是我作为图书管理员贺白说过最锋芒毕露的一句话了。只是面对苏玲玲这种女孩子,我觉得过度迂回只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

话说至此,我自然也不用继续把苏玲玲送去女寝楼下了。不过,临走前,我们达成了一个短期的约定。

在这段时间内,如果对方需要,可以扮演对方的男女朋友。

我猜测她应该是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需要抵御父辈的压力,所以才会暴露自己主动来找我。我帮她当然不是因为所谓的善心,而主要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我预计,因为祁昼的原因,我估计未来一段时间都时常需要请假和外出,当学校同事和奶奶问起时,苏玲玲会是一个很好的幌子。

€€€€尤其是在……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如愿杀死了祁昼,警方上门问询的时候。

夜色已深,我独自一人往回走去,我住的是学校附近最便宜的街区,位置荒僻,路灯年久失修,几百米的街道上只有三俩盏昏黄的灯,还闪烁不定。

还未死去的蛾子在残破的灯罩旁扑动着,发出令人作呕的“滋滋”轻响。

我难得的放空了脑子,一个念头忽然转过心底€€€€我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永远不可能走普通人的正常道路,和异性结婚生子了呢?

大约是二十岁的时候吧,当时我刚阴差阳错地替换了贺白的身份,胃病还没好,几乎爬不起来床,也不知道爬起来干什么€€€€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世,没有学历,没有能力,就像一条等待死亡的虫子,想在阳光下静静腐烂,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我就开始看各种各样的书,从睁眼看到睡着。

有一日,我看到了白先勇先生的《树犹如此》。让我心头一动的只是一些很不起眼的描述。

书里,白先生提到改造自己新宅花园的一段往事,王国祥先生和他共同花了一个月时间,将白先生属意的花草种满园子,两人还一个爬山摘李,一个接应,收工后,夕阳下,喝着杏子酒,吃着牛血李。

白先生提到王用的词还是“至友”,字里行间用词也极为朴素克制,但字字句句,又再鲜明不过。

还有另一段触动我的话就更没道理了。其实只有一句。

€€€€“我与王国祥十七岁相识”。

我一开始只觉得羡慕。

后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毒虫一样静悄悄地爬进了我的血脉。

我这才想起,原来……曾经有人也和我一起做过类似的事情。

我们同样相识于十七岁。

开始冷热相冲,水火不容,渐渐相处起来,却有了种旁人无法插足的默契。

我们曾在深夜交换从未宣之于口的理想和忧虑,一起做过最不容于俗之事。

我们曾在地球的另一端一起看着极光入梦,我曾送给他一只柔软的猫。

在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曾喜欢过他。

€€€€是啊,我都快忘了。

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爱过祁昼。

这个我如今想杀死的人。

从年岁来说,我明白自己的性取向其实不算很晚。

但事实上,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全部结束了。

就好像当年车站的相片灰烬,迎着风,散在荒凉污糟的四面八方。

我们间的事,连“悲剧”二字都是笑话。

第18章 爱情博弈

回到家后,我在桌前坐至深夜。笔记本上记满了杂乱的关键词和简笔素描€€€€我不知第多少次重复还原梦中的每一个细节,却终究找不到一个能直接避免意外,我和祁昼都不用死的方法。

我得到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只有废墟,不知道何时发生,身处何处,甚至不知道这是自然灾害还是人为的,根本无从逃起。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

这不是我看到的第一个预言,在我年纪更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能被预言到的灾难或许是无法避免的。

别说这次我一无所知,即便是我知道了所有细节的那次灾难,我也没能成功的阻止。

反而,它成了我记忆深处永远的噩梦。

€€€€那是十年前、一个关于祁昼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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