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一周到两周吧。
奶奶忽然抬手,摸索到我的面颊,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阿白乖,别担心奶奶,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找个喜欢的人,过得开心点。”
我心中一紧,我扮演贺白这么多年,总有一些奇异的瞬间,觉得奶奶仿佛什么都知道。
但再看过去,奶奶又歪着头,笑眯眯地玩起了桌子上的花帕子。这次脑梗的另一个后遗症是轻度的阿兹海默。她注意力经常分散,时常说着说着就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我叮嘱阿姨住在家中,24小时陪护奶奶。然后收拾好几件换洗衣服,带上我的钢笔、写满了字的笔记,还有几册平平无奇的风景旅游区介绍手册。
我出了家门,打给了祁昼。
“是我……你之前答应过我,要陪我去郊区游玩,还算数吗?”
第69章 做周灼
我和祁昼约在一家A大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他起初希望我到他家去。但被囚在他家近两周已经让我有了创伤应激反应,一想到要和他单独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我就条件反射地颤抖和焦虑。我知道我必须克服,但至少需要一些时间和缓冲。
我到时,祁昼已经在了。不过一月未见,他看起来又消瘦不少,垂眸望着窗外,蓝色的瞳孔清透又阴郁。
我进门时,正好看到后面几个女孩子推搡着,最后来了一个黑长直披肩发女孩,小心翼翼地和祁昼说些什么,递过去一张纸。€€我拉开椅子坐下。
祁昼看着我,对女孩道:“抱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到了。”
我权当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叫服务员点了杯冰美式。
黑长直妹子一怔,来回打量我们二人,忽然恍然大悟,点头道:“那、那不打扰了。”她脸红了,犹豫了一会,又好奇道:“你们好配呀,在一起了吗?
祁昼沉默片刻,轻轻笑了:“希望我死前能有这一天吧。”
女孩只当他在开黑色幽默玩笑,附和地小声鼓励了一句,就回座位去了。
咖啡终于上了。
我握住咖啡杯,掩饰颤抖的指节。让声音尽可能平稳。我给了祁昼三本册子,是三个临省的风景区。这里面其实只有一个是我想诱导他选择的。但我不想让目的太过明显,因此逐步诱导,让祁昼自己做出决定,会更好掩饰我的目的。
“这里吧。”祁昼轻轻屈指点了其中一册。
我一怔,那正是我选中的目的地。
“这里你做的笔记最多,”祁昼说:“山峦看起来也险峻陡峭,让我想起我们曾在挪威攀的那座山,就这儿吧。”
我低头喝咖啡。因为我要掩饰慌乱的神情。过于紧绷的精神状态让我失去了过去的平静和谨慎,竟然在选点上流露了如此明显的倾向。如果祁昼开始怀疑我的真实目的了,恐怕很快就是我的死期了。
“哆。哆。哆。”
那是指节轻轻敲击玻璃台面的声音。我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祁昼正安静地凝望着我。
不知是不是我做贼心虚,我总觉得他眼神锐利透彻,早已洞穿一切。
“你的咖啡早就喝完了。”他说道。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捧着个空杯子装模作样了这么久,脸一下就涨红了。
祁昼却仿佛没发现我的异常。他习惯性地顺手将我面前的杯子收走,把新上的牛奶热放到我面前。混乱之间,我和他手指相碰,明明是如此细微的肢体接触,我却忽然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那些不堪的片段,我想起他曾囚禁我、凌辱我、捂住我的眼、捂住我的嘴,将利刃朝向我的心脏€€€€
幻觉之中,我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什么又是预言和幻觉。只觉头痛欲裂。旁边一震巨响传来。我打了个激灵,仿佛从溺水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刚才竟失神将整桌的东西都掀翻了。玻璃杯碎了一地。
周围的客人议论纷纷。我麻木地看着祁昼和老板道歉。然后他将我带出了咖啡厅。
讽刺的是,现在他倒知道距离和分寸了,手虚虚拢着我的肩头。是一个想落下来,又隔着半米的距离。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人群,咖啡店的边上是个综合体,广场上音乐放的震天响,是首老派耳熟的舞曲,一大波老年人在这里跳舞。老爷子搂着老太太的肩,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划过皱纹旁花白的卷发,老人咯咯直笑,七嘴八舌聊的不亦乐乎。
“我其实幻想过,你头发花白的时候在广场上打太极拳会是什么样子。”祁昼忽然轻轻道,“这一幕我以前也梦到过,梦里你女步跳得很好。”
我立刻炸了,回头怒视他:“靠!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打太极拳?这么土?而且为什么是我跳女步!”
发完火,我才发现祁昼嘴角带着笑意,眼里却是深深的死寂。
我这才发应过来,他是在勾我说话,缓解气氛。
我算是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争强好胜仿佛是我的出厂设置,竟然可以稳稳压过我对祁昼的创伤应激。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的幻想过……梦到过。”他说:“我曾以为能看到你变老的样子,我……以前,很想拥有你的所有时间。”
我们转到了广场后的停车场,这里没有路灯,也没什么人和车,只有树叶的€€€€声响。祁昼的话落在风中,什么也没留下。我在心中冷酷地想,不,你看不到的。因为我就要杀了你。
等杀了祁昼以后,我要做什么呢?等奶奶百年之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问我。
答案是,没有。我不觉得自己能活到白发之日。所以,祁昼,不要着急。你死之后,我应当很快便会来陪你。
到时候,黄泉碧落,身前死后这些纠缠不清的烂帐,可以从头再算。
又是一阵风声过后,我听到自己冷静地问他:“那你答应我的要求了吗?下周六,陪我去那里。你来买票。”
出乎我意料的是,祁昼并不迟疑,点头道:“好,我已经把公司遗留的事务都安排好了,即使离开几个月甚至彻底消失,都不会有很大的问题。昨天我已经和秘书说了因为个人原因要休长假,因此,去的地方自然也是我自己选的,票自然也是我来买,你只是应邀陪我。”
那种被看透的感觉又出现了。
我不适地挪开了视线,总觉得他那句“彻底消失”仿佛不是随口闲言。
“但是,我有条件。”祁昼忽然道:“今天是周日,到下周六还有六天。这六天,我需要你完全听从我,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我仿佛被兜头打了一棒,随之胸腔中燃起熊熊怒意。
早该知道的,狮子这种动物从来只会进攻,不回后退。如果表面上居于劣势,那也是为了夺取猎物和领土。祁昼本质上就是强势的掌控者,那么多天他还没关够我,现在又要继续开始了。
但我毫无办法。
“好啊,”我冷冷地说:“这次要什么姿势?先前跪的祁总还满意吗?”
我们争锋相对,祁昼忽然合了合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只有一个要求,”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哑:“我要你做周灼。”
第70章 天真
我一怔,差点笑出来。
做周灼?这是什么新奇玩法?是祁总忽然失忆了,忘了我到底是谁?还是这是个新型性暗示,要我穿上高中校服给他cosplay热情男高?
“我希望你可以做六天的周灼,”祁昼看着我的眼睛,仿佛猜透了我的想法:“不是演,更不用迎合我,因为我不会评判你的行为。不论如何,下周六我都会跟你出去。我只要求你€€€€这六天找回十年前无忧无虑的自己。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笑不出来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祁昼,感到心脏一寸寸地被捏紧。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的话,十年前,为了救眼前这个人,我失去了所有无忧无虑的资本,而他抛弃我,碾碎了我最后的希望,十年后,也是他将我的尊严踩在脚下,强迫我囚禁我€€€€现在,他却敢大言不惭地说希望我做无忧无虑的周灼?怎么可能?我怎么做周灼!
而更可恨的是,我恨自己……在他这样说完之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愤怒,而是悲哀。我在为死去的周灼悲哀,我在为十年前错过的周灼和祁昼难过。
我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让我恶心和愤怒的事实€€€€哪怕直到此时此刻,我依然放不下祁昼。
“愤怒吗?那就发泄出来,对我发泄出来。这才是少年时你会做的,你应该肆无忌惮,无需对任何人低头,更不应该被禁锢,”祁昼说:“对不起,之前是我错了。你说我毁了你,的确如此,所以……我想给我们一个机会,把少年时的周灼找回来。”
他朝我摊开双手。左手是一张银行卡,右手是一把弹簧刀。
“这张卡是你落在我家里的,我存了五十万进去,你在六天里花完。只要你做到了,周六我们离开后,我会把剩下的资产打到你的账户里。”他用公事公办地语气说道,“还记得我们曾签过一份合同吗?如果我违约,会给你财产的一半。我虽然没有出轨,但的确伤害了你,这便作为我的违约代价吧。”
骗子。他又在说谎了。我警告自己,祁昼那些深情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我根本不相信他会舍出资产的一半,只是现在说说而已,防止我当真报警告他非法拘禁€€€€这都是怀柔的手段把戏,清醒一点,周灼。
“当然,金钱能找回一定程度的自由,却不是全部。愤怒一定要发泄出来,否则就会变做扎在肉里的荆棘,”祁昼上前半步,将刀柄递给我,“周灼,你要发泄,要怨恨。你需要明白,所有的错都在别人,在我,你不需要后悔和自责。你要活在光下。”
该死的苦肉计。我告诉自己,别说杀他了,但凡敢轻轻捅他一下,马上就进警局,再也别想动祁昼了。他一定是在试探我。
我没动,更没去接住刀柄,弹簧刀掉在地上,溅起一汪泥水。
“祁总真会开玩笑,”我假笑:“我没什么需要发泄的,喊打喊杀做什么。银行卡是好东西,我就先收下了。谢谢。”
他让我花钱,我便真的肆意花费,毫不含糊。
我先打车去了本市最豪华的酒店,定了一周最贵的的顶层套房,五十万直接去了五分之一。
那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之一,从上面望下去,居高临下,仿佛行人车流都成了可笑的模型玩具,尽在股掌之间。
平时住在家中,奶奶年纪大睡得早,图书馆上班又要早起,我的作息十分规律。即便是在祁昼家中那段时间,我白天身心俱疲,晚上却也不知是不是累得,除了少数几次失眠,基本是沾着枕头就睡,比在自己家睡眠质量还好还沉。甚至有几次把边上的祁昼当作了枕头。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尴尬,白日里闹的剑拔弩张,恨不得一刀捅死他。但醒来时竟发现自己十分嚣张地斜睡在床的对角线上,头枕在人家肩上,手搭着人家肚子,真恨不得先捅死我自己。我这该死的睡相还真是一点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啊。
套房环境很大,绕着走两圈都能算饭后散步了。设施高雅昂贵,喷着舒适合宜的香氛,服务员周到礼貌,随叫随到,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金钱的粉末,待一会就能腌出所谓上等人的气息。我关了所有的灯,在宽阔的大床上躺了两个小时,却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只觉得身下柔软的面料成了刺人的荆棘。
我想到了小时候听过的逸事笑话,说穷人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住不习惯。难道我现在也是穷惯了?想来也是,佛教常说人这一生享的福受得苦都有定数,我这辈子所有的甜恐怕早在十八岁前享用完了。
祁昼也真是天真。钱能买回以前的生活,但就像强穿不合脚的水晶鞋,终究是东施效颦。失去的时间,改变的人永远不会回来。
睡不着,我便索性打车去了酒吧。我知道什么样的酒最贵,便一口气来了五瓶。照我这个花法,恐怕不用六天就能超额完成任务。
服务员先上了一瓶,请我先喝,说其他的要去酒窖取。
等我喝完了大半瓶,酒正好上完。服务员恭恭敬敬地问我有几位朋友要来,是否要换个更大的桌子。我才反应过来,哦,原来这么多酒,不应该是一个人喝。
我打开手机,发了会儿呆,发现自己竟然无人可叫。
我在A大工作了十年,当然是有所谓固定的社交喝朋友圈的€€€€但那都是贺白的“朋友”。贺白性情温和,甚至不会疾言快语,是个踏实生活、家境贫寒,一心孝顺奶奶的普通图书管理员。“贺白”是不会大半夜一掷千金买酒,更不可能有一起喝酒的朋友的。
唯一知道我一点的恐怕只有苏玲玲了。但现在显然不行,人家妹子刚谈了女朋友,我大半夜的叫她出来喝酒,像什么样子,实在太不讲究了。
那么,便只剩下……只有€€€€
我的目光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太久,久都快不认识那两个字了。
第71章 演周灼
不行……当然不行。我闭上眼睛,食指抵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酒吧的夜逐渐进了后半场,四周嘈杂起来,灯影变得光怪陆离。只有我这张桌空着,对面的名酒还剩下三瓶。看来,它们就是我今夜唯一的同伴了。
但显然有人并不赞同。
霓虹晃动,三五成群的女孩走了过来,精致绚丽的妆容迷离晃眼,她们中最漂亮的一个占了这张圆桌的另一个空位,眼风婉转地划过酒标,娇笑道:“哥哥一个人喝酒?还是等人来陪你?”
她话音落下,根本不等我回答,便伸出纤纤玉指,姿态优雅妩媚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唇浸在澄澈的红酒中,轻轻一抿,眼睛便弯了起来:“真好喝呢。这么好的酒,一个人喝太浪费了,还是说……哥哥在等什么不值得的女人?”
她话音落下,旁边女孩子们都起哄起来,有人报出了酒的价格,露出了艳羡的神色。
我知道,她们恐怕把我当成某个被美女绿了的富二代冤大头了。
“不是在等什么女人……”我晃着酒杯,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