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之前,我早给他气的跳起来转移注意力,将这事糊弄过去了。如今,我却一点也没有心情,盯着祁昼道:“正因为所有的食物都在你那边。我才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祁昼眉头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你明明知道了吧,”我一咬牙,将话说了透彻,“你已经知道了……我接近你,我将你约出来,我带你来到这座山€€€€就是为了杀了你。祁昼,我想你死,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祁昼坐在火边,一言不发,他半边面容笼罩在柔和的光里,另半边则陷入沉沉的阴影,明暗莫测。
“祁昼,别装聋作哑的。”我破罐破摔地质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想怎么样,说出来,给个痛快的!”
事到临头时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判决之时。我烧的头晕目眩,刚才半梦半醒间又梦到了祁昼杀死我的那幕,我的视线停在他口袋里露出一点的瑞士军刀上,根本无法挪开。
在我看来,一切都非常清晰了。无论祁昼之前是怎么想的,在现在,我们上了这座山后,他现在明知我想杀了他的情况下,现在食物缺少的情况戏,救援遥遥无期,两个人几乎不可能一起获救的情况下,他若要在后面粮食紧缺时,杀了我,博取他自己的生存机会……实在是合情合理。
……连我都不能责备他。毕竟,是我先对他下手的。
命运何其可笑,说起来,若是我不做这个预言梦,不将他骗上这座山,不想先下手为强杀了他……或许,明明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腿部受伤也让我无从反抗,我只想他给我一个最终裁决。
但祁昼又一次让我失望了,他没有回应,只是强迫我吃完牛肉和药。抗生素药效发挥作用,再加上手上高烧,我很快又一次昏睡过去。
那段时间,我反复半梦半醒,梦里仿若听到一支若有若无的曲子。是挪威的《晨曲》,也是祁昼少年时很喜欢在卧室里放的歌之一。
祁昼一直在我耳畔哼唱这首歌。
当我再次彻底清醒时,周围一片漆黑,安静的甚至听不见祁昼的呼吸声。我心中一紧,打开手机手电,猝不及防看见祁昼苍白发青的脸,他的眼窝深深凹陷,嘴唇干燥起皮,衬衣上是干涸的血迹。
€€€€这已经是我们被困的第四天了。
“……我们还有多少食物和水?”我又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祁昼终于回答了我。他把背包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了。
事实上€€€€对于直到现在才断粮,我都万分意外。我的目光忍不住落在祁昼脸上,他的状态实在太差了……这让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难道他自己没吃东西吗?
祁昼将手贴在我的额头上,过了一会,他笑了笑:“烧终于退了,那我就放心了,既然醒了,便最后聊一聊一些没说开的事情吧。”
我的确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连腿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也消肿了,只是还不能站立。我本来正舒展着筋骨,闻言心头莫名一紧,望了他一眼。
“阿灼,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猜到你想杀我的吗?”祁昼忽然轻轻说道,那语气仿佛聊我给他带了份外卖似的轻松,内容却是石破天惊。
“……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最开始就知道了。”祁昼说,“刚重逢的时候,你拧开钢笔,往水里放毒时,我看到了。”
我只觉头脑轰然一响,一切不合理突然都有了解释,有一瞬间,我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半晌几乎有点结巴道:“那你……那你……”
“那我为什么不揭穿你,还把你留在身边吗?”祁昼笑了,换了个姿势靠在岩壁上,“答案你之前已经说过了。你真的很了解我,我性格里流淌的是极端偏执的血脉。我要得到你,那便必须得到,并且必须是你,无论你到底有多危险。更何况,你说的对……我太傲慢了,我自信可以征服你,像养一条蛇或者一只猎豹那样,拔掉你的毒牙,驯化你致命的性情,让你的身心都属于我€€€€我曾坚信自己可以做到。并且将你的所有反抗……无论是言语抵抗还是下毒杀我,都当成是胜利路上的一点小障碍,它们的存在让胜利的果实显得尤为鲜美。”
他又一次说着平时能轻易激怒我的话,但此刻我却顾不得这些,我觉得祁昼的状态有些异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话。他从来是刚愎自用、懒得解释的。
“所以,事到临头,你也不拥有什么心理负担。”祁昼柔声道,“说到底,不过是我自以为可以掌控你,掌控所有的麻烦,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自食其果罢了。”
……他到底在铺垫什么?我甚至有些惊恐地看着祁昼,说不出话来。
“阿灼,人在什么都不吃的环境下可以活一到两周,不喝水的环境下最多能活三天,我们已经一起被困在这里四天了,救援队不知何时会来,若是两个人一起饿死,实在没有必要。”
……开始了……是,梦里祁昼说的话。
然后,我听到了“哧喇”一声,那是祁昼那把瑞士军刀弹出的声音。
“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比如,此刻我有利器,你没有。我可以自由行动,你的双腿受伤了。所以,我可以把食物全部给你,逼你吃下,也可以决定接下来的事情……因此,注定由我来决定我们谁生谁死。只能活一人,认命吧。”€€祁昼话音落下,雪亮的锋刃划破黑暗,也照亮了他清冽的眸光。
€€€€然后……他将刀反手递向了我。
“我四天没有进食喝水,如果救援队三天内还不能到,一定撑不下去。”祁昼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说道,“若是这样,到时候你不如杀了我,自己活下去。”
“只剩下我了。我是最后一个对不起你的人。周灼,杀了我吧。”
他平静地将刀……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
……什么意思啊。
…………开玩笑的吗。祁昼这是在做什么。该死,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演情圣?他是太入戏疯了吗?他是祁昼啊,冷漠无情,从来游刃有余的,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他是偷走我命运的小偷,是抛弃我的背叛者,是监禁我的强奸犯……他不该是这样的。他在做什么。
……他这样,让我……让我……
我忽然面色涨的通红,用尽全身力气打掉了那把刀,然后用我想到所有恶毒的话毫无逻辑地辱骂着祁昼。
他始终安静地看着我,神色近乎悲悯。
“别哭了。”祁昼叹了口气,指腹擦过我的面颊,“周灼,你不是从小就爱说男人流血不流泪的吗。何必为我哭呢?不值得的。”
不值得?是谁不值得?我要杀了你啊!
我只觉此时此刻一切都荒诞到了极点。和祁昼相识相处这么久,场面第一次完全逆转了,武器在我手里,我虽然受了伤但是吃了所有的食物,因此比祁昼强壮许多€€€€但该死,我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觉得处于下风。
我一把扯住祁昼的领子,粗暴地摸他的额头,发现他烧的比我最开始烫不知多少。再扯开他的衬衫……全是血。他腹部有一块很长的伤口,而且很深,大概率伤到了内脏。
他妈的我的手都在发抖。我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害怕过,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更害怕什么。我真恨我自己啊。
“祁昼,你在说什么鬼话?打起精神来!”我一边颤巍巍地想办法处理他的伤口,一边厉声喝道:“我不许你死!你是因为我才弄成这样的!你死了我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你这个自私鬼!”
祁昼垂眸笑了笑:“你都说了我是那样自私自我的人,或许我就是故意的呢。明知你要杀我还是要上山,明知你不爱我还是要强求……人有时候就是要追求极端危险又有不可及的东西,才能确定自己活着,确定自己的意义啊。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登雪山的极限爱好运动者呢。”
我简直要气笑了,祁昼是烧晕了神智不清吧,居然把我和雪山比。但是清理完他的伤口……我就笑不出来了。
只比想的更严重许多。
我沉默了半晌,冷冷道:“你这回可算是把自己也坑进去了。全输了。”
祁昼笑了笑,轻轻摇头,却没再说话。他应该的确也再没有力气了。
我忽然变得十分害怕,每过一会便要看看他是否还活着。又过了一天,祁昼突然清醒了一会,问我是否好奇名单的事情。
我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但父亲的名单的确一直让我非常疑惑。我真的根本不知道那份所谓的名单到底在哪里,有时候甚至怀疑是父亲故弄玄虚,根本没有过那种名单。
“名单是存在的,我现在告诉你它在哪。”祁昼靠在我耳畔,轻轻说出了一个地方,“……获救出去之后,你把它取出来。如果以后还有人找你麻烦,你知道该怎么做的。阿灼,你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我很放心。”
“你……”我心跳飞速,一个可怕的、颠覆一切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成型,“……名单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当年你父亲给我的。”祁昼轻声说,“我一直很佩服他,在我所识的人里,他的决断力和手腕是绝对顶尖的。就凭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当时的我€€€€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高中生……这一点来说, 便是少见的魄力。”
我想起来了……在父亲死前的最后一晚,他曾让我出去,单独和祁昼说话。原来便是那时,他给了祁昼名单。
那晚,父亲对祁昼说:“收好这份东西,用你的性命和全部能力来发挥它的作用。你要立刻远离周灼,因为他身边很快会聚集许多觊觎这份名单的人,所以如果你们还在一起,你一定会被注意到。而只有这份名单安全地存在,又不被找到,才能保住周灼的命。你要先保住名单,再在未来羽翼丰满时帮他€€€€年轻人,你必须发誓可以做到。这是你欠我们家、你欠周灼的。”
……原来如此。
真是太可笑……又太悲哀了啊。
祁昼那几句话的清醒简直像是某种可怕的回光返照,说完后陷入了更深的沉睡。这时候,我们已经在溶洞里困了六天。我始终坚信会有人来救我们。既因为相信警方效率,也因为认为祁昼不可能全无后手。
但我无法忽视的是,祁昼越来越虚弱,伤口发炎越来越严重。
于是,第六天夜里,我用祁昼的刀割破了手腕,将自己的鲜血凑到他唇角。
一点日光从洞口泄露进来,朦胧地照亮祁昼苍白的面容。我怔怔地注视着他……只觉自己从没一刻像现在这样恨他,又从没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他。
而这个世界上,我同样找不到一个更让我恨的人,也找不到另一个这样让我爱的人。
第六日傍晚,我虚弱地直不起身,祁昼已经很久没有醒过了。我轻轻理了理他的头发,想看一看他像深海一样的眼睛。
第七日,手机已经彻底没电了。我觉得我就要和祁昼一起死在这里了。其实这对于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只是……我竟开始不甘心。这十年,我一直没有多想活,但此刻……我却忽然很想很想。我还有许多事没有找祁昼问清楚,我更不想让他陪我死在这里。
第八日晨……我迷蒙地睁开眼,看到了铺满岩洞的日光。洞口被打开了……救援队终于来了。我却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恐惧,用尽全部力气去看昏睡的祁昼,去听他的呼吸€€€€
第十日。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问护士那和我一起被困在溶洞里的人在哪里。护士还没说话,我却突然不敢听了,想要自己下床去找。却忘了腿部受伤,直接半跪在地上。
可能是太疼了……钻心的疼,眼泪唰一下便淌下来了。
然后,修长的手指托住我的下颌,我迷茫地抬起头,对上祁昼澄澈的蓝色瞳孔。
他里面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外面披着风衣外套,手里提着豆浆包子早点。除了脸色苍白一些,竟看起来已经和没事人似的了。
……该死,果然祁昼真让人嫉妒死了!为什么连恢复力都这么惊人,连这也要压我一头!
我愤怒地夺过他的包子,恨恨地咬了一大口。
祁昼笑着在旁边坐下。
我和祁昼,少年相识,青年重逢,我曾将我的命和心赠予他,也曾亲手给他下致命的毒。他曾在我最绝望时舍弃我,却也在绝境时将刀反手对准自己的心脏。
我与他之间的事,谁对谁错,谁欠谁更多,早已说不清楚。
我只知道,过去的十年,竭尽全力,我也没能忘记他。
因此,或许我们漫长的后半生,也逃离不了这种纠葛。
€€€€致我恨过,也爱着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