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审你,是给你活命的机会。”方箬又是一脚,将唐笙踩趴在地。
有号枷的阻挡,唐笙只能以一个及其屈辱的姿态仰视着立着的方箬。
“你既是审讯,为何又要无端羞辱我。”唐笙便是再没脾气,此刻也是被激怒了。
她顾不得能扎进皮肉的圈孔,借着号枷的作用力直起身,想要站起来。方箬只是足弓发力,便又将她摁下了。
“就凭我是御林司统领,是陛下的近臣。”唐笙方才的话,显然触怒了方箬。
长久习武之人双腿有力,唐笙被她踩进了烂草堆里。
腥臭味和血味一齐涌来,唐笙干呕不止。
“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是如何得知陛下会遇刺的!”
“凭我有脑筋——”唐笙偏首,好让自己的鼻子露出草垛,“仔细想想就知晓这是引蛇出洞,护卫散开,正是刺杀陛下的好时机。”
借着号枷的巧劲,唐笙紧咬着牙槽用肩颈的力量抵住方箬的踩踏,合拢双腕收近号枷。
如此一来,她脖颈被扎得更深了,但终于能够呼吸了,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朽烂的气息,像条濒死的鱼。
唐笙悲凉地想,她又和与鱼有何差异呢,眼下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
明是过命的交情,方箬下起手来却丝毫没留情面。
方十八说,秦玅观事先嘱咐过不得屈打成招,那拿她,定然是秦玅观应允的——秦玅观也怀疑她是细作。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唐笙聚在肩头的力气忽的消散了。
她早该想到了,牢城营那次她答得含糊,秦玅观自然不能放下疑心。
可她为什么这样难过呢。
唐笙垂首,视线变得更模糊了,鼻腔酸痛,眼眶也发了涩。
眼下保住性命才是要紧事。方箬说她怯懦无刚,她这样正是应了她的话,唐笙阖眸,好让自己不再是眼底蓄满泪水的模样。
联想起之前方箬的种种针对,唐笙哽了哽,轻声道:
“方统领,你是害怕我取代了你在陛下身边的位置吗?”
方箬瞠目,抬脚便要再踹。众人冲上前来,将方箬死死困住。
十二朝六娘使眼色,六娘会意忙向刑讯间外跑去。
“你是为了激怒本官,冲动后给你上刑。”冷静过后的方箬,笑得瘆人,更像是活阎罗了,“好让陛下给你做主,问罪于我——”
“好歹毒的心肠。”方箬道,“可我不愿遂你愿,来啊,再上一层号枷!”
女卫不动,两个男卫提着号枷走来。
十二娘不停望着出口,期盼六娘带着陛下赶来。可六娘刚出门不久便又折返回来,急得方十二直皱眉头。
她正欲劝说方箬,却见裹着银狐轻裘披风的秦玅观俯身入内。
宣室殿离御林司不远,秦玅观徒步前来,身上还带着冬夜的凉寒。
方汀调御轿的功夫,秦玅观已快步行至。她追着秦玅观的身影小跑着入内,被冲天的血腥气激的直眯眼。
刑讯间内摩肩接踵,跪倒了一片,秦玅观立着的地方却空空荡荡的。
四目相对,方箬竟忘了跪拜。
“朕叫你审细作,不是叫你将禁宫搅得天翻地覆。”秦玅观难得用这样上扬的音调呵斥人,言语间已掩不住怒意。
“陛下——”方箬叩首,“微臣是想将细作一网打尽。”
六娘扯了扯她的袍角。
陛下已然动怒,辩解得越多越会给自己招来厌恶。
方箬明白她的意思,垂下头来不再言语。
秦玅观挥手,令身后人退下——这是秦玅观念在方箬是天子近臣,内卫统领,给她留了颜面。
“将号枷卸了。”
唐笙的肩头陡然松动,她扶着栏杆起身,身形摇晃,护领上已是血迹斑斑。
方汀扶了她一把,掌心染血。
她这身血衣着实可怖,便是见惯了血污的女卫们看了也忍不住蹙眉。
“将唐笙带下去,召太医来医治。”
秦玅观没有回眸,余光里,方汀扶着唐笙同她擦肩而过。
十七八的少年人,面染污渍,双眼通红。眸中的常含的光点陨落了,眼底没有痛楚,但又像在克制些什么。
唐笙耳畔嗡嗡作响,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知道有人替她拭去了血污包扎了伤口。
*
秦玅观查阅完供词从刑讯间出来,看到了沿途滴落的血渍。
垂眸之际,她注意到自己的披风和靴面上也落了几滴,想来是唐笙过路时腕间落下的。
隔了段时间,鲜红的血液已显出些暗淡。
秦玅观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血滴,眼前又浮现了唐笙同她擦肩而过时的眉眼。
出了御林司,地上的血滴被来往的宫人踩净了,唯余几个带血的鞋印。
轿夫见她出来,压低了轿头,一旁的宫女打好了帘。
秦玅观俯身,袍服擦地。方汀矮身,替她掸去了灰尘。
“唐笙如何了。”
“回陛下话,血是止住了,但伤口裂得大,太医还在缝合。”
秦玅观侧眸:“她昏过去了?”
方汀道:“她醒着,但一声没吭。”
秦玅观昔日领兵挨过刀伤,也挨过针缝之痛,那绵绵的痛楚远比刀枪剑戟难熬。
她拢过披风坐定御轿,沉吟道:
“看看她去。”
第39章
唐笙背上的伤口裂得大, 医女以桑白皮为线,热水蒸之,缝合了她的伤口。
缝合之前, 唐笙饮下了混着烈酒的麻沸散,整个脑袋都变得无比昏沉。可真当针线落下时, 那绵密的痛感依旧清晰。
她极少饮酒, 今日却问医女多讨了几杯。几杯下肚,唐笙被辣得泪流满面。无论医女如何引线如何包扎,唐笙皆是安静趴伏在褥子上,若不是眼睫还在轻颤,医女真会以为她医治的是一具假人。
“桑白线无需拆下, 伤口愈合了自然会消失。”医女同唐笙曾有过几面之缘,见她如此,温声劝慰道,“你年纪小,又经此大劫, 是得花些功夫才能振作起来。日后,凡事多留些心眼, 以备不测吧。”
深宫之中无处不是眼睛和耳朵, 女医不便说太多,将医箱收拾齐整便离开了。
她打帘出去,迎面便碰上了檐下的秦玅观。
“陛下——”女医矮身叩拜。
秦玅观未曾应声。
她在风挡前立了片刻,周遭静得只剩风声。
方汀正要替她打帘, 秦玅观却转过身,朝寝殿径直走去。
医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拭了拭额角的汗。
*
寝殿中庭跪着道人影,秦玅观目不斜视, 披风一角却掠过了跪者的面颊。
明明触感轻柔,方箬却好似被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跟在秦玅观身后的方姑姑侧眸望了她一眼,眼里含着心疼和失望。
入了殿,秦玅观解了披风丢给方汀,靠着椅背休息。
今夜风大吹得她头痛,倚着的五屏椅纹路也分外硌人。
方汀知道她有些不适,边奉茶边轻声询问:“要给您传御医吗?”
秦玅观啜了口茶,缓了片刻才道:“叫她滚进来。”
方汀垂眸,想要劝劝秦玅观却又不敢开口。她出去传话的功夫,秦玅观已从袖中捻出念珠,挨个拨了起来。
念珠转了半圈,方箬便从中庭移到了御座前。
秦玅观不说话,方箬也梗着脖子不说话。方姑姑急在心里,面上也只敢朝方箬不停地使眼色。
茶盏飞了过来,碎在了方箬膝前,水渍溅了她一身。
方箬紧攥拳头,咬唇抬眸,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在触及秦玅观眉眼的刹那缩回了视线。
“事到如今,你仍不知悔改么。”
“微臣无错,为何要悔改。”
念珠磕碰声倏地停了,殿中静得可怕。
“好一个无错。”秦玅观语调轻缓,“好一个无需悔改。”
“方箬!”
方姑姑知晓秦玅观动怒了,急得直掉眼泪。她同方箬并肩跪下,几番叩首以求秦玅观宽恕。
“陛下,这孩子犟,可对您从无异心——”
她话未说完,方箬便解了佩剑托于掌心。
“陛下,微臣这条命是您捡的,能有如今这番成就也全赖您的提拔。您若是要收回,微臣绝无怨言。”她哽咽了下,“可微臣不知,微臣到底错在哪里!”
秦玅观冷声:“朕说过,问讯唐笙,照着章程办理便可,不得屈打成招。你当耳旁风了?”
“微臣只给唐笙上了号枷,既不曾责打也不曾动刑,微臣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