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恐惧来自未知,也是来自已知。盘口里的伙计能被我笑笑就吓得冒冷汗,放小花他们眼里还不是傻愣愣的一吴邪,能被忽悠得团团转。
但我在店门口冲人笑笑,李孙子都想着自己完蛋了,事后别人看竟然还能讨一个“帅”的评价。这世道真是无奇不有。
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好不容易回家吃顿饭,不能给这爷孙的事情耽搁了。我吩咐王盟收拾后续,也不等警察来就走了。倒不怕李老和那孙子会曝出些什么见不得人的。
不说大家都心知肚明,卖行业的叛徒家里其余几口活不了太久。而小花洗白的时候我们家也被做慈善搓了一遍。如今诸位都是正经生意人,不过是部门经理想要篡位,无能狂怒,于是刺杀无辜村民罢了。
咱美美拎着咸菜和排骨上门找我老妈,被热烈欢迎后吃了顿饭。她仔细得很,顾及到闷油瓶是东北人,还整了两道东北菜。就我爸略知一二,有点不自在。
但本人对此并不在乎,甚至很给面子的在餐桌上应了我妈的几次问话,饭后真和我爸下起了棋。
我妈听说了我要去同学会,就在房间里找。我洗碗没来得及拦住,被她翻出来了本高中相册。
“哎哟,小张,快来看看这个!”
要命了我的亲娘!
我手忙脚乱地从厨房杀出来,给闷油瓶使眼色得眼角要抽筋。那些年在斗下的默契都不知道哪儿去了,给他敲墙也当没听见,被我老娘拱上沙发开始翻我的黑历史。
“你看啊,这是当时小邪他书法大赛获奖,还有这个,和同学出去郊游都玩疯了,给他脏得。”
有好些事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被再提起来尴尬得脚趾抓地。偏生闷油瓶全神贯注,跟着她一张张看,一句句听。在家集体看电视都没这么专心。
我抹了把脸,看见自己好不容易十年过去支棱起来那点逼格再次崩塌得像是爆炸的海底墓。
“妈,您可真是我的亲妈!”
“废话!我不是你亲妈还是小张亲妈吗?”她给我翻了个白眼,转头到小哥那又温声细语。
我觉得她这话的真实性实在有待商榷。
让我意外的是,闷油瓶居然真不只是迎合我娘的热情。就我目前的闷式面部表情解读水平来看,他其实有几分乐在其中的。
我一愣,又想起那天他抽出了我架子上那些年来的笔记,问我能不能看时的模样。
好家伙,兄弟没白当,我有点热泪盈眶了都。我追了他屁股后头十几年,不再仅仅是被他救了命,这回轮到他想来了解了解我了。怪不得说要跟着去同学会。
当晚走的时候老爸隐约苦着脸,那盘棋我陪他下完了,第一次没收住,把闷油瓶快输的局救了回来。第二次才学会了明着儿给他老人家放水。
我老妈倒握着闷油瓶的手,说着欢迎下次还来玩。闷油瓶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回到家里,时间也不算早了。洗完澡我和胖子聊了聊这边的事,一块儿叨叨那不长眼的老李。等闷油瓶洗完出来,手机就又被他给抽走了。
“睡觉。”
我看了眼墙上的钟,十点半。比较平时在村里是晚了些。我看着王盟又给我发了什么,准备去看,但闷油瓶手腕一转,把我摁在床内侧,自己也关灯爬上了床。
我心想要是有急事他不发微信,该是电话直接打过来了,恐怕是讲老李那孙子的后续,那明天再看也不急。盖上被子闭上眼睛,大概过了好一分钟我才猛地反应过来。
这闷油瓶怎么上我床了?!
我翻了个身,看到他穿背心的后背,估计是习惯了雨村的日子,一时忘了这回事,也不是故意的,便提醒他:“小哥,隔壁有客房,你不用跟我挤。”
半晌听到他低低嗯了声鼻音,听着像是已经半梦半醒了,人也没动弹。
我顿时泄了气。算了,又不是不能一块儿睡。在斗里这日子可多得去了,有啥好计较的。
第二天自然醒来时,身边还是温的,外边能听到闷油瓶在刷牙的动静。我拿手机一看,才六点,天刚亮。
卫生间的水声关了,闷油瓶走出来:“早餐吃什么?”
我记起上次回来时吃的那家包子,他点了点头,转头去换衣服,然后准备出门晨练。
张爷的习惯那肯定是我不能比的。我打了个哈欠,磨磨蹭蹭下床找拖鞋。
这日子一天比一天休闲,在村里还喂鸡喂狗,轮着做早饭买早饭。现在只需刷牙洗脸等投喂。
等闷油瓶回来,我都窝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播晨间新闻。那个音乐噔噔噔地响起来。一成不变的东西很怀旧。
我接过他手里的包子和豆浆,赶他去洗澡。他一出来,就能吃上了。
这家包子还挺香,上回胖子来吃了也说好。闷油瓶我看不出来他喜欢不喜欢,但我想是不讨厌的。
新闻里播着时事,我给豆浆插吸管。又细又软的吸管硬是折了三次都没捅进去。闷油瓶拿走,啪的一下插好了,给我递回来。
我郁闷地吸吸,抬眼一看,下一秒差点全喷桌上。
“我去!”
电视上的新闻播出的,正正是我吴山居的大门,眼见着闷油瓶绝佳的身手和被打码的我俩的脸被放大再放大。
主持人报导,西湖边有人持刀袭击,加害人李某已被捉拿归案云云,然后那有限的画面就在漫长的说话中无限反反复复重播。
他妈的什么情况,怎么上电视了!
我想起昨晚王盟发过来的消息,翻手机一看,果然是说处理好了那孙子,就是作为主谋的老李被摘了出去。我回复王盟别多管,作为遵纪守法好公民,我们一切听警察叔叔的话。
要别的时候撞我枪口上可没这么好处理,按规矩断个手都是应该的。但这可都上新闻了,保不准一个没听话,连瓶带胖地全进局子。
别说中四年小五年的,他娘的枪毙到明年都可以。
我深吸一口气,还没等来王盟回复,胖子那边就打来了电话,一接通那大嗓门震得我耳朵一痛:“天真,你他娘的上热搜了!”
“知道知道,我和小哥吃着早餐呢,都看到新闻了。”
“怎么还上新闻?我说的不是新闻!是热搜!热搜!你和小哥上微博热搜了!”
我一愣,电话还通着,就这么点开了许久未用的微博。在热搜榜上排名四十三明晃晃挂着#古董店 伤人#。
点进去看了,我再倒吸一口冷气。分明就是新闻上那个有限的画面的加长版,还他妈的没打码!
胖子的声音没那么急了,砸吧嘴调侃:“快看评论,一圈妹子说要嫁给我们瓶仔呢,咱天真小郎君也有妹子喊着说想替你生猴子了。”
“这什么跟什么的…怎么就上了热搜!”
“这好像还是个综艺节目,让你胖爷看看…”他估计去浏览器了,闷油瓶趁空档把撕了纸的包子递给我,我打算叼着一边翻看微博。他摇头让我咬一口,就这么自己左手吃包右手喂我,还怪不好意思的,“有了有了!这啥,《考古七十二问》?一考古节目在那附近的古董铺子走访做直播科普呢,这镜头他娘的直接拍到你们了!”
“你还搁这儿兴奋上了?”我把微博热搜截图发给小花,估摸着时间还早,圈里还没动荡起来,手机放一边谢过闷油瓶,自己拿着包子吃起来,单手操作翻了翻评论区,“这事估计也掀不起什么波澜,待会儿热搜就降了吧。”
胖子却啧啧反对:“你这是小看了现代网民,这群为颜疯狂的人恨不得马上扒出小哥所有祖宗十八代的消息跟人家结婚,你可把我们帅锅锅看好咯。”
“少贫,我吃早餐了啊。”我返回去界面要挂电话,闷油瓶在边上补了句记得喂鸡,胖子一拍大腿应了声遵命少爷,这电话就断了。
新闻还在继续播,我看完了热搜前几排的评论,发现胖子说得还真没偏。一大票的人在尖叫说穿帽衫的人动手好帅,还有一部分说高领的踩人也帅。
嘿,现在的年轻人兴趣爱好可真独特,喜欢挨揍?
我摸了摸下巴,看了眼手机屏幕反光,不由得叹息。
我帅倒是真的。
我分享了几个有趣的评论给闷油瓶,小姑娘那彩虹屁和什么把人关鸡笼的梗,我也是查了百度才知道。笑得实在收不住,为人民的智慧赞叹不已。但闷大爷对现代文学不太感兴趣,瞥了两眼给我又塞了个包子。
要带家属去这回事我昨天跟赵乾说了,饭局是AA,倒没什么关系。况且我四十出头,虽然单身,可同学里结婚的也该有好几个,生了孩子不得不带过来的也有。也不差我这一个小哥。
这么一想,不禁倍感沧桑。我也到了被人叫叔叔的年纪了。
吃完早饭没多久,赵乾发来中午吃饭的地点。说来也巧,中国人谈生意都上饭桌,吴山居底下自然也有自己常去的老巢。其中一间便是赵乾订的这家酒楼。老李的盘口离那儿还最近。
到时候可别见了我是以为我是来谈生意的,各个给我喊得像黑社会到访。我可见过那“小佛爷”“小三爷”喊声的架势,妈的被吓着了我还得镇定吸口烟,故作深沉挥挥手说下去吧。所以说印象这玩意还是很重要。
避免真出这档子热闹,我趁早带着闷油瓶去了。最近天气热了不少,我还不得不穿高领长袖,有点受罪。但总不能把平时吓唬对家的招式吓唬同学。要是真关系断了我妈不得先打断我的狗腿。
在前台和经理提前吩咐好状况,让他到时候看着点脸色,我带着闷油瓶先进赵乾订的房间坐着。没过多久,我看着算眼熟又不眼熟的中年男人就推门走了进来。
“吴邪?吴邪!哎!是我!赵乾!”
我倒拿不出他这么热烈的欢迎态度,顶多笑着上前抱了抱。只能怪那些年跟蛇打交道多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更不用说急着三十多年没见的同学的脸和名字。曾经的记忆如今比长白的雪还白…我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闷油瓶,拉着赵乾跟他介绍。
“这我过命的兄弟,小哥,姓张。小哥,这是我高中时的后桌。”
闷油瓶点了点头。赵乾也不尴尬,笑着说你好你好,问我怎么来得这么早。
“没事干呗,在家待着也是清闲。”我耸了耸肩,道,“况且这么多年没见,我不得提前到位,拿出点态度?”
赵乾感慨:“是啊,你这一大学的时候就在忙学业,大学毕业了人就跟蒸发了似的,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跟着掰扯些寻常客套话,“也就那样,没看到朋友圈吗,福建养老呢,那可是个好地方,有空你可以来玩玩,我在那整了个民宿。”
赵乾还兴奋地提起了过去的高中回忆,我被勾起一些模糊的片段,连声嗯嗯应着,还能对上些。闷油瓶看起来不感兴趣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实际上耳朵竖起听着。我看着不禁觉得好笑。
“对了,你还记得高中那时暗恋你的那个林妹妹吗?”赵乾突然问。
我给他冒了个大问号,“哪个林妹妹?”
“林娜娜!不记得了?班花!”
“她什么时候暗恋我了?”
“害,我就知道,除了你大家都知道她喜欢你呢,就你当时不开窍,一心只读圣贤书,看着老装逼了。”赵乾摆摆手,“我跟你说啊,林娜娜今天也来,但你别想多,她可结婚了。”
我哭笑不得,“我怎么想多?我又不喜欢她。”
“你就不懂了。”赵乾拍了拍大腿,“我跟你说,当初就你和林娜娜一个班花一个班草,论我看啊,来同学聚会的一群同学里现在也就你俩四十冒尖还像三十岁的了,这不看着配吗?”
“你说这我可不服气啊,”我一下凑过去闷油瓶那边,搂他肩膀,他转过头来看我,我对着赵乾笑说,“小哥看着比我年轻吧?人年纪比我还大呢。”
赵乾眼睛一下瞪得比铜铃大,“你开玩笑呢!”
我也不打算跟他细讲:“林娜娜这不都结婚了么,哪有配不配这回事。我也没有谈恋爱的打算,自己和兄弟们在乡下养老,快乐着呢。”
“你不懂啊吴邪!当初班上那个老找你茬的,哎,年年同学聚会也老提起你,阴阳怪气问你不知道发展得怎样了,你还记得那名不?李孟达!”
这赵乾激动起来就像跟我讲村口八卦的胖子。我老老实实回答:“不记得。”
不论暗恋我的人,还是针对我的人,到现在也都全只剩下一个名字,像没什么意义的符号。我想闷油瓶渴望了解的这段过去大抵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偶尔听起来,像是遥远的不知道哪个陌生人的故事。
赵乾恨铁不成钢:“李孟达当年就暗恋林娜娜,还追到她大学去了。林娜娜没能跟你考上浙大,在大学就被李孟达追到手,毕业就结婚了。每次他编排你我们也有几人就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失踪了他才有机会。”
我很吃惊:“那我人缘还挺不错。”
“你可得注意点,等会儿李孟达见了你还不知道要闹什么幺蛾子…哎!老马!”
赵乾嘱咐到一半,又有人进来了。后面陆续还跟了两三个人。赵乾活络地上前打招呼,我也跟着笑,对惊讶我的到来的人说两句好久不见,介绍介绍我这家属。他们也介绍介绍他们家属,然后落座。
至于赵乾那叮嘱,我就当笑话听听了。这不过区区一同学聚会,不牵扯任何利益,恁他到时候要怎么对付我,我也能风里雨里一心向佛,当耳旁风算了。这不都退休静心了么。犯不着在局外人身上使劲。
新的人来了,更多的关于过去的事情被提起,被叙旧。但也更多我全名都记不住的人出现了。中年发福的,地中海的,婚后富态的,男的,女的。我是周围大龄俊男美女看多了,恍然看了这群同龄人,才终于有了种入人世的感觉。
闷油瓶也不看天花板,改看面前的茶杯了。垂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睡着了。等林娜娜和李孟达登场时,他似乎才有点兴趣地掀了掀眼皮。
林娜娜果真如赵乾说得那般保养得还不错。不过在我眼里那是还不如秀秀,胭脂涂抹过度的样子还不如小花。
她似乎很惊讶我的到来。赵乾估计没跟任何人说这事。李孟达则一下紧绷了,试探地喊了声吴邪?
明明是参加同学聚会,这人还西装革履打领带。气势上很能装。这活我熟,年轻傻逼的时候也在堂口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