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 第2章

是江褚寒毫不留情地一箭杀了他。

燕国的雪还在下,但卫衔雪死在了这场大雪里……

风雪依旧。

第2章 :疯狗

这夜雪停了,天地寂然。

江褚寒的车马带质子卫衔雪入京,因为卫衔雪在雪中昏迷,一行人也只好耽搁下来,落脚在了家偏僻客栈。

客栈简朴,拼拼凑凑只给了江世子一个上房,其他人分别挤在一起凑合过夜,只有卫衔雪身上依然挂在锁链,被孤身一人锁在了柴房。

夜里天冷,四处透风的柴房不大能住人,只好在里面放了个火盆,里头辟剥作响的冒着火星子,些微暖了一暖瑟缩在墙角的卫衔雪。

他脸上照映了火光,上面还留着白日的泥点子,显得有些狼狈,深锁的眉头与他尚且稚嫩的面容不大相配,像是在受着什么莫大的痛苦,看着可怜极了,可惜没有人在意这个“罪孽深重”质子到底做了什么难以忍受的梦。

只有一道亮晃晃的光闪过了他的眉眼。

卫衔雪还在梦里的城墙上,他面对着苍茫的天地,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爱慕过的人,将一只羽箭射中了他的胸膛。

他觉得自己胸口锥心刺骨地疼。

而此刻正正有一把刀,狠狠地捅进了昏迷中卫衔雪的身上€€€€一个穿着铠甲的将士孤身进了柴房,他轻步踩在稻草上,半点声响也没发出,目光直直对着靠墙的卫衔雪。

那将士手里提着亮晃晃的大刀,大刀高高扬起,立刻就重重落下,那刀光照射火堆,在卫衔雪眼前飞快地划过一道明亮的光,但倏然间,一颗石子不知从何而来,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刀背,让那正正刺向卫衔雪胸口的刀顷刻偏了方向。

但刀已经收不住了,锋利的刀尖深深刺进了卫衔雪的肩窝处,大片殷红的血从他肩头涌了出来。

卫衔雪立刻痛苦地哼叫了一声,几乎被这一刀疼醒,可他此时尚且迷蒙,还分不清梦里与现实,他朦胧地睁起眼,那话里不知在问谁:“为什么……”

那前来刺杀的将士机警地望向那石子飞来的方向,柴房门外衣角一晃,他瞳孔一震,来人身形高挑,披着件比白日更为贵重的大氅,正是江褚寒站在门外。

江褚寒一脚迈过柴房的门槛,后面还跟着鸦青,鸦青是江褚寒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方才的石子,旁人一想就知道是鸦青的手笔。

“为什么……”这将士将方才卫衔雪嘴里的话听了囫囵,他嘴里重复了遍,握着刀柄把那刀从卫衔雪身上拔了出来,“世子……”

眼见着江褚寒越走越近,那将士心里来不及想娇生惯养的世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喉中先局促地哽住了。

江褚寒白日才说过,他奉旨带卫衔雪入京,不能让他死了,可如今是江褚寒亲眼看见他刺杀未果。

那将士好似知道自己无法辩驳,他定定地在原地站了会儿,一咬牙,直接把那抓着刀柄的手松开了,长刀“哐当”一声落了地,他接着就干脆地往地上跪了下去,“求世子恕罪。”

江褚寒面无表情看着这场面,脚步停在了几步之外,他先是视线在卫衔雪身上盘桓了会儿,才不着情绪地问那将士:“你杀他做什么?”

“杀……杀他……”那将士有些沉默,他慢慢避开江褚寒的视线低下了头,像是想好了说辞:“世子明鉴,属下……”

“属下……”他难言之隐一般,喉间哽了半晌,突然就当着江褚寒的面就一头磕了下去,“属下出身……出身蕲州……”

听到蕲州,江褚寒皱了下眉。

蕲州被燕军屠了城,里头死了上万人,当场惨烈,血流成河的道站不住人,燕军还放了一场大火,满城焦黑,往后的数年蕲州都要寸草不生。

那将士继续说着:“我的父母、兄长,还有未过门的妻子,他们皆在蕲州,可蕲州一战……”

“那一战……”他把手握紧了,试探一般来看江褚寒的表情,话里满是悲戚道:“那一战他们都没了……蕲州一战我死了父母、兄弟,死了妻子,往后……”

他一闭眼,眼眶外几乎涌出了泪花。

江褚寒没与这对视避开,或许是面对生死,玩世不恭的江世子也有正经的时候,可他定定地与他对视了片刻,还是慢悠悠地开口,“那他们……”

江褚寒瞟了一眼痛苦挣扎的卫衔雪,“是他杀的吗?”

那将士忽然一怔,他那滴几乎要落的眼泪停在框中,上扬的视线里许久也没掉下来,“不,不是他,不是他……”他把这话自己读了几遍,依旧是不饶道:“但就算不是他,他是燕国的皇子!燕国的罪自然有……”

“自然有他的一份是吗?”江褚寒轻轻地把后话说了,他在那人身侧走了几步,又没往后说下去。

“世子!”那将士抹了下眼角的泪,他跪着追江褚寒的方向,“那世子可还记得侯爷,此战侯爷也受了伤,那也算是这卫衔雪的过错,就算没有属下全家的血债,那燕国人都该死!”

提起镇宁侯,江褚寒脚步一顿,他恍然似的,“你倒是忠心耿耿,要为我的父亲报了那前线的一刀之仇。”

“是啊。”江褚寒俯身下去,捡起了那把掉在地上的刀,“燕国人都该死。”

“但你呢?”江褚寒从那刀里看了看自己的眉眼,仿佛是觉得自己眉目里太过正经,他又笑了下,和缓了几分眉目才道:“燕国一战来得突然,我父亲那时还在京中给陛下祝寿,不想前线告急,只好一日千里地赶回去,但朝中也不知是怎么了,运往前线的粮草晚了两日才到,而正是此时,父亲在前线受了伤,我远在京城知晓此事,还跑到宫里闹了一场,陛下这才让我跟着来前线和谈。”

“你知道我一向胆大包天,连陛下的麻烦都敢找,但你觉得我真的傻吗?”江褚寒摩挲着刀柄,像是想试试是否称手,在空中随意比划了几下,“蕲州我不是没去过,我父亲的伤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你先是说你出身蕲州,又提醒我父亲的伤得需血债血偿,所以……”

“你就如此想要挑动我的喜怒吗?”江褚寒眉间一冷,那刀飞快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定定地落在了那将士的脖颈处。

那将士实在没想到江褚寒会说出这番话,他连方才的悲戚都忘了,呆愣地咽了口口水,余光下看到了横在脖间的冷刀。

江褚寒接着冷冷道:“你分明知道,卫衔雪死在入京途中,不论是谁动的手,那都是死在我手里的。”

“世……世子……”那将士没见过这样的江褚寒,他口中结舌:“属下不敢,不敢牵连世子……”

谁知江褚寒那一刀不过虚晃,他只是在那将士肩头擦干了刀尖附着的血迹,他又一笑,“你还没有那个本事牵连我,但你唱戏的本事本世子倒有些兴趣。”

“世子……”那将士一怔,他不可置信道:“世子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江褚寒笑着眉梢一挑,“就算我愚笨,我父亲领兵多年,他怎么敢让蕲州出身的人跟着我一路北上,带卫衔雪回京呢?侯府的麻烦够多了,是万万不敢再自找麻烦的。”

“你……”那将士目光一定,方才的悲伤之情瞬间就隐下了,他犹疑着问:“你今日,是早就等着我的?那你一路不管不问,你是……你是装的?”

江褚寒“嘶”了一声,他微微皱眉:“你是嫌我装得不好?”

那将士眼角一跳,还不等他说什么,江褚寒又道:“不过你确实没说错,蕲州的血债燕国偿不了,我父亲的仇我也忘不掉,我的确是想杀了卫衔雪。”

“那你……”那将士眼前一晃,竟然看见江褚寒把刀收回去了。

江褚寒把手一扬,后面的鸦青就跟着把刀接过去了,江褚寒揉了揉手腕,感叹似的:“但我一个京中富贵少爷,哪里敢动这个手。”

江褚寒往后走了两步背过身,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但他身侧的鸦青立刻上前了两步,见此那跪地的将士立马慌了,望着鸦青的冷眼就要后逃。

可鸦青手中极快,他手起刀落,一刀毫不留情地追着那将士脖颈划去,一条血痕瞬间爬上他的脖颈,那将士喉中咕噜响了两声,瞪着大眼缓缓没了声响。

刀尖上滑着血滴,那人沉沉倒在了地上。

鸦青把刀收起,沉着眼睛看向江褚寒,“世子怎么就杀了他?不需要再审审他背后……”

江褚寒对着门外吹了风,这会转过身拢了衣襟,他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父亲的意思,涉及朝中,就不用查了。”

“朝中?”鸦青低头看了眼尸体,“世子怎么知道是……”

江褚寒冷冷笑了一声,“燕国好不容易找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质子,怎么会想要杀了他,只有那些忌惮侯府的朝中人,才想分走此次父亲打了胜仗的功劳。”

“罢了。”江褚寒目光挪开,“还是看看这个小东西怎么样了。”

江褚寒走了几步到卫衔雪面前,他上下打量了卫衔雪一番,这些日子他任凭手下人折腾他,实际上连卫衔雪的面都没见到过。

卫衔雪还满脸痛苦地躺在地上,他脸色惨白,肩头开了大朵殷红的血花,可他囿于锁链,手够不到肩头,只好整个人蜷缩着卷到一起。

江褚寒觉得这卫衔雪和他想的长得不大一样,宫里的皇子娇生惯养,在这个年纪一向是养得金尊玉贵的,可面前这个燕国四皇子,身子瘦弱单薄,像个柔柔弱弱的病秧子。

江褚寒不悦地想:果真是个不受宠的模样。

他偏了偏身,使唤鸦青道:“你先找个由头把地上那个处理了,然后去找个能包扎伤口的过来。”

鸦青领了命,江褚寒扫了卫衔雪一眼就准备走,可他背后的锁链忽然响了一声,没有动静的卫衔雪竟然挣扎了下,他干涩的嘴角动了动,竟然吃力地吐出一个字来:“江……”

江褚寒被这一声弄得眉头一锁,“老喊我做什么?想要报仇吗?”

江世子又重新不喜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犹豫了会儿,还是转过了身来,立场之下,整个大梁没有人不恨燕国,江褚寒决计不会觉得面前的卫衔雪有何无辜,但如他今日所说,卫衔雪入京之前,还是不能让他死了。

江褚寒微微弯了弯腰,伸出手探向了卫衔雪喉间,探到他的气息之后,就把手往下轻触了下他的肩窝。

这一碰卫衔雪竟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江褚寒的手在空中一滞:这么疼吗?

但他又没想许多,这样隔着衣服,他根本看不了卫衔雪的伤,江褚寒干脆伸手去拨卫衔雪的衣襟,谁知他这动作之下,卫衔雪忽然大口地喘了口气,整个人一个激灵, 猛地睁开了眼。

他这一睁眼,正正好与弯下腰的江褚寒咫尺地碰了个眼神。

两个人的魂魄好似都颤动了一下€€€€卫衔雪大梦初醒一般,整个人像个惊弓之鸟,他还记得自己置身城墙,四起的烽火烧了城楼,两军砍杀的喧嚣不绝于耳,还有一道利箭出鞘的声音,被他臆想得尖锐刺耳,穿破了风雪,沉沉地追入他的身体里。

是江褚寒杀了他!

卫衔雪满腔的愤恨不平,偏偏他这一睁眼,见到的又是江褚寒这张脸。

卫衔雪立刻激动又惧怕地挣扎了起来,身上套的锁链在他动作之下杂乱地响个不停,可惜他受了伤,那锁链束缚住了他的动作,挣扎的幅度不过是蜉蝣撼树。

但他这反应属实是有些过激了,江褚寒少有地生了点好心,竟然被人拒得如此生硬决绝,江世子不悦地垂下了嘴,干脆一把按住了套在卫衔雪手上的锁链。

“别动。”江褚寒力气竟然极大,他一把按上去,卫衔雪的动静立刻就小了,江褚寒这才用另一手继续去掀卫衔雪的衣服。

他的手不经意地扫过了卫衔雪脖颈,卫衔雪立刻就不自然地颤抖起来,江褚寒再怎么强势,此刻也觉得他这反应有些不对劲,他视线一抬,竟然发现卫衔雪的目光在死死盯着他,那目光里惧怕又尖锐,还带着些想要生啖血肉的深仇大恨似的。

江褚寒脸上立刻就冷了,他早该想到,这些日子如此折磨卫衔雪,他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露出乖顺的样子,他抓着卫衔雪手上的锁链一折,那锁链立刻硌到了卫衔雪手腕上的伤痕,逼得卫衔雪不得不闭眼忍了一遭。

江褚寒依旧抬起手扯卫衔雪肩头的衣服,“本世子不过好心给你看伤,你如此不知……”

“呸!”江褚寒还没骂完他不知好歹,突然失态地喊了一声,那卫衔雪手脚被束,整个人不过洗颈就戮,却等江褚寒抬起手,竟然不管不顾地大口一张,一嘴结实地咬在了江褚寒的胳膊上。

那一嘴咬得苦大仇深,江褚寒吃痛,不得不一手掐上卫衔雪的下巴,他咬牙切齿:“疯狗才咬人,你是狗吗!”

卫衔雪并不把这话当回事,他嘴里见了血腥,直到下巴几乎被江褚寒折脱臼了,才松口吞下了嘴间的血。

那血是卫衔雪自己的,江褚寒气得不行,他掀起腕上衣服,手臂上赫然留下个深深的压印,他今日穿了好厚的衣服,还能被卫衔雪咬成这样。

他一挥袖子,直接一手掐在了卫衔雪的脖子上,“前几日乖顺,没想到是个疯的……”

他慢慢收紧了手指,逼得卫衔雪惨白的脸上又充了血,江褚寒抬高声音问:“你是觉得我性子好不敢杀你吗?”

第3章 :侯府

杀他……卫衔雪的呼吸几乎被一瞬间切断,思绪却忽然被这逼问拉到了现实。

他江褚寒难道未曾杀过他吗?

可卫衔雪说不出话,喉中只能发出痛苦的哼叫声,他艰难地用目光盯着江褚寒的眉眼,此刻的他距离自己不过咫尺的距离,但他视线骤然一定。

他……他是江褚寒吗?

从前日夜相处,他不可能认不出江褚寒的面容,可面前的他眉眼间多出许多锐气,分明比当初京城里习惯逢场作戏的江褚寒要生涩许多。

但不等他分辨多久,卫衔雪的视线又重新变得虚无起来,越来越明晰的窒息感让他再也没有力气想下去,他吃力地闭了眼,紧接着就有一行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了。

眼泪从他脸庞划过,低落下来直接沾湿了江褚寒的衣袖。

江褚寒竟然立刻怔了一瞬,他不是没见过别人哭,那些生死之际求饶的他见的多了,可这个卫衔雪看他的眼神实在太过惊心动魄,他竟有一瞬间自问:我从前是欠过他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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