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 第28章

周围还是没有动静。

绳子断了,暗探撕下眼前的布条,他揉了揉手腕,从地上站了起来。

膝盖麻了,他“呸”了一声,把袖口里那柄短刀光明正大地拔了出来,这夜里他黑色的身影藏得有些深,他四处望了望,随后将目光对向了驿站的二楼,那眼睛里带着凶狠,他朝着楼道的方向走了过去。

轻轻的脚步踩在石子路上像是野猫路过,可暗夜里忽然又极轻地响过了一道机杼声,两种声音重叠起来也不过€€€€高低,那暗探呼吸之间,倏然有道杀意冲着他的方向追了过去,他脚步一抬,正正有只弩箭射中了他方才走过的脚下。

那暗探动作一顿,接着就回身寻找踪迹,脚步间第二箭应声而来。

他抬脚躲过,对着漆黑的暗夜里四望了过去,但夜里太黑了,视野之内到处都没有人影。

“见鬼了吗?”那人低低骂了一句,脚步原地停下,周围还是跟死水一样。

但他好像猜出了什么,他弯腰从地上摸了块石子,轻轻往地上弹了出去,这点动静下机杼声又响了,那暗探耳朵动了动,拔出短刀低声笑了。

“找着了。”他身影快得像是幻影,两步之内就飞快地跃到了靠近驿站大门的树影下,那地方没火烛,一片漆黑里像是只有一团虚虚的影子,可机杼的声音在杀招里声若洪钟,那暗探偏身一旋,对着个大致的地方就拦刀刺了过去。

短刀只刺破了一小片布料,那暗探收了点力,冷刀好像碰着了点血肉,可那暗夜里只传出苍老的一个声音。

“贼子。”骂得如同咬牙切齿。

那暗探把短刀往人的血肉里钝钝地刺了刺,好像是碰到了骨头,“十年也忘不掉的深仇大恨,怎么偏偏让我们给遇上了。”

“老家伙。”他好似撕下一层虚假的面具,“西秦干的破事,跟我可扯不上什么关系。”

降尘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朝暗夜里大喊了声:“江褚寒€€€€”

他语气有些差,江褚寒不是他的主子,他却受了委屈在这里给他扮西秦的暗探,这一夜跪得他哪里都不舒服。

江褚寒是从二楼走下来的,他在暗夜里叹息了声,“不愧是跟着你的人,没大没小的样子跟你如出一辙。”

卫衔雪只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

“世子身边那么多人,何故要拿我千里奔波的故人当靶子。”

江世子嫌一个人一个人查麻烦,非要引蛇出洞,从前布了机关的人定是恨极了西秦才连个和谈的使臣都不放过,若是那人还留在驿站,来了个西秦的暗探,他的目光肯定是要盯上来的。

可这人安排就安排,江世子手下那么多人,非得说他手下的人驿站都认识,然后不要脸地在燕国的护卫里面挑人,正正巧地选上了降尘。

也不知道他是同降尘说了什么,他还真就答应了这吃亏不讨好的破局。

江褚寒模糊一笑,“他自己乐意。”

江世子是会用人的,他记得做过的梦里边,卫衔雪身边有个叫降尘的侍卫,竟然是个难寻的好下属,那个北川不是人,后面来的降尘倒是功夫又好,人也……人也是个人。

而且他耳朵还好得很。

两人下了楼,后边接着就有护卫提着灯烛一道过来,江褚寒带着一众人往那发出动静的树影下走。

烛火明亮,涌近的灯烛将树梢落下的影子赶走了大半,这剑拔弩张的暗处,降尘手持短刀,刀尖微微刺进人的肩骨里,那触感生硬,并不像常人的骨肉。

凑近的烛火照清了人,众人的脚步忽而有些停顿。

短刀下面竟是个白发老人,他眼里浑浊得没了精神,腰背也是佝偻的,一只腿撑着,另一只腿虚虚地拖在地上,苍老的手上攥着弓弩,上面已经没箭了,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江褚寒眉头一皱。

怎么是他?可思绪在脑海里运转,江褚寒接着自动将故事补了完全,原委还严丝合缝地在他心里排列了出来。

“发什么呆呢?”降尘看人来了,他收了刀,那老人方才被他支着才站稳,这一下摔在地上,肩上疼得他伸手捂起。

他无神的眼睛眨了下,看不见来人,但听了声音,他沧桑的喉间缓缓冒出几个字:“是……镇宁世子?”

随后那老人像是苦涩地笑了几声,在那地上嘴里念着“造化弄人。”

江褚寒心里没来由地沉了下,这人他昨日来时还见过了,那个驿站守卫,都喊他老钟。

当年与西秦一战,老钟在军营里捣鼓兵器,可机械库被敌军炸了,他断了一条腿,只能退下来做个守门的,然而就是那时候,朝廷要和西秦议和。

老钟在驿站门口迎候了这个西秦来的使臣。

“当年西秦……”江褚寒起了个头。

但他又停下了,汪帆直瞧出什么,“世子……”

江褚寒喉间动了动,“把人拿下。”

他没滋味道:“汪大人天亮前审明白了。”

汪帆直领了旨。

这日夜里像是格外凉,江褚寒坐在屋里,使唤人把窗子都关了。

卫衔雪本来是不明白江褚寒在生什么气,可他去问了鸦青那人的身份,顾自品出来点别的滋味。

当年老钟的腿断于战前,他心里定然是恨极了西秦,可是朝廷不想打这个仗,那些前线牺牲伤重的万千将士,只能一道将仇恨都埋藏于胸,和议之后,是为了更多人不再牺牲伤重。

可从前那些人的仇呢?

卫衔雪扣响房门,不等里面答应就进去了。

家国仇恨在前,个人的荣辱生死与大局好似是个难以调节的称轴,卫衔雪身处其中,他其实最是清楚。

江褚寒按着眉心,“你来做什么?”

卫衔雪像个解语花,他把门阖上,“世子不开心,我自当前来探望。”

“你又懂了?”江褚寒放下手,“这事若是你,你怎么分辨?”

“杀人偿命。”卫衔雪淡淡道:“现在死的是燕国人,我当让世子给我们一个交代才是。”

江褚寒目光微冷,“你倒是置身事外。”

“世子说错了,我是局中人。”卫衔雪过去挑了挑灯烛,屋里又亮了些,他道:“如今过去这么久,世子觉得恨我的人还有多少?”

江褚寒略微挑眼,“数不清。”

卫衔雪已经来梁国做了三年质子了,可从前的事情还是有人一遍遍提起,仿佛他与那一城的百姓挂在一道天秤上,具象的仇只能往他身上添。

卫衔雪平静笑了笑,“若是当日入京,我便死在了刀下,你们梁国会觉得我死得冤枉吗?”

“那不一样。”江褚寒按了按桌,“当日那个西秦使臣死了,西秦与梁国还打了两年。”

“两年里死的,可以够上许多个使臣。”

卫衔雪道:“那世子心里就是有决断了。”

“私仇易了,家国难全。”卫衔雪往自己肩头旧伤的地方按了按,那死里逃生的滋味他还记得清楚。

江褚寒透过烛火看向卫衔雪的脸,“如果真是当年那样,你们燕国的事,你想怎么了结?”

卫衔雪偏过头,“这事我能说了算吗?”

江褚寒居然脸上严肃地说:“我说你能。”

卫衔雪苦笑,两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当初。

当年卫衔雪在深宫里得知,燕国使臣入京的时候出了事。

陛下的意思,让江褚寒把事情办明白了,将结果呈上去。

那时候江世子查出了燕国的暗探,可这事生了意外,本来抓着人算是功劳,但没留神,给那暗探自尽了,这事禀告陛下可以这么说,跟燕国解释起来却有些麻烦,两嘴一张没有证据,怕是要闹出别的麻烦。

这事情就只好让卫衔雪出来帮着圆上。

卫衔雪出宫的时候诚惶诚恐,见到江褚寒的时候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江世子印象里时隔多年第一回见到他,卫衔雪那时候已经长成一副文弱模样,就是在他面前有些胆小,似乎连头都不敢抬,江世子看他这样,只觉得他好拿捏,因而也没怎么费心思,就随意跟他说:“这事情的真相本世子已经跟你说明白了,说起来关乎两国,也关乎你自己今后的处境,你给你们皇帝写个折子,写些有用的。”

卫衔雪好像是偷偷看了江褚寒的脸,“世子,世子想我怎么写?”

江褚寒比划了两下,“你要说实话也可以,只是挑起了争论,你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去看看从前出了祸患,事情都是如何了结的?”

卫衔雪攥着手:“是……”

江褚寒这才多看了他一眼。

江世子这一眼才发现,小质子眉眼和顺,眼睛生得很是明亮,看他的目光像是试探,却又带了些不明显的期待,江褚寒把目光回敬过去,他就害羞地躲过去了,像个可以任人揉摸的圈养兔子。

似乎他现在喊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下来。

江世子来了兴致,他道:“你去驿站厨房里给我倒杯水来。”

卫衔雪“哦€€€€”了声,跟着就去倒了。

还真这么听话,可卫衔雪不一会儿端了茶水过来,泡的茶还是祁红,江褚寒不喜欢,皱着眉喝不下,卫衔雪颤颤惊惊地退了一步,他竟然跟着请罪。

这人怕是在宫里被吓着了。

江褚寒挥了挥手,让人退下了。

可江褚寒不知道,卫衔雪只对他是这样的,以往三皇子要卫衔雪跳进池塘,他毫不犹豫跳下去,是因为他不想求饶,他可以把伤痛咽进肚子,却不想对人卑躬屈膝。

那一次他在水里扑腾,当真体会了一把无能为力,是江褚寒从池塘里捞了他一把,这事情卫衔雪记得清楚。

卫衔雪这个人把自己和家国分得很清,哪些仇是报给燕国的,哪些仇是只为了为难他找乐子,他分得明白,他怎么不能当从前的江褚寒只为了为前线的事愤愤不平呢?

所以他是期待见到江褚寒的,可江世子好像不记得那顺手的事了。

但那次的事情不了了之,卫衔雪觉得自己对不起燕国,他好像只是自私地为了自己的处境,让燕国的使臣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异国他乡。

可明明他自己根本就不曾碰过这事情分毫。

第32章 :恨意

一夜过去,晨时鸡鸣。

汪帆直将口供递给江褚寒的时候有些默然,当初的事情几乎就如同众人猜的那样€€€€

老钟当年在战前受伤,心中多有不忿,恨极了西秦,可偏偏朝廷不欲再战,起了和谈的心思,随后就是西秦使臣入朝。

从前在军中时老钟捣鼓兵器,也琢磨机关,他拖着残腿设下无缝的骗局,让使臣无声地死在了驿站。

战事又起,其实老钟并未觉得解恨,世间又多了和他一样的生死病患,他还是一日又一日地恨了下去,恨得他眼睛也瞎了。

十年光阴,他做了十年的守门人。

事情竟然还有查出来的一天。

清晨的时候好像露了点晨阳,接着又被云层掩盖了过去。

人夜里是在驿站审的,这会儿还是得押回大理寺,老钟残了腿,只给人手上套了锁链,被人搀扶着等在驿站楼下。

江世子差人去找辆车过来,若是带着人一步步走回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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