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褚寒在人命和交情里盘桓犹豫了会儿,将自己的着急归咎到了善心,被人牵动到情绪于他而言太过离谱,那人还是他从前看不顺眼的卫衔雪。
江褚寒将自己的袖子藏了藏,他从床边起来,往后走了一步,可他再垂下眼的时候,发现卫衔雪眼皮翕动,那视线若即若离地和他撞了一下,江褚寒沉声地呼了口气。
他转过了身€€€€卫衔雪只看到了江褚寒转身。
卫衔雪的伤其实不重,就是来得突然,他身子本就消瘦柔弱,断了呼吸犹如切了命门,何况额头还被砸得出了血,他缓了一会儿,将心头上的阴霾同一瞬间的惊吓压回心间,又忍了忍昏沉不已的头疼,终于把思绪理顺,睁眼来面对面前这个人。
江褚寒这两日已经是第二回救他了,卫衔雪不免审视起他,面前这个江褚寒同从前一样又不一样,如今没到时候,江世子还不曾给他泼过脏水,让他弥足深陷到他虚假的情谊里,卫衔雪其实问过了自己:那些从前的怪罪,他还要一并和面前这个人清算吗?
但卫衔雪犹豫之余,他狠狠地捏了一下手心,前几日的伤还没好,他这一攥,手心的疼立马传到四肢百骸,他也立刻醒了醒神。
出宫之前先生的话立刻在他脑海里滚了一遭:抛却真心,把江褚寒戏耍一遭,再踩着他杀出一条血路……
这两日都如此做了,他如今又在心软什么呢?
卫衔雪盯着头顶的床幔,不一会儿,他听见外头有人过来的声音。
鸦青是和降尘一道上来的,人到外面,江褚寒就移步出去了。
江褚寒方才顾着卫衔雪,没处理后事,这会儿看见降尘,才想起他方才那狠辣的举动,没被卫衔雪套着,如今看来降尘这把刀还是太锋利了。
鸦青道:“钟€€的尸体让人收殓了送去大理寺,世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钟€€死了……江褚寒其实没想现在杀他,即便他这案子难逃一死,可大理寺那边还未会审结案,不过这事也算不上不好交代。
“人死了就死了。”江褚寒烦躁地摆了摆手,“供词也到了手上,宫里那边也不是不好交差,何况人还是他们燕国人杀的。”
降尘仿佛不服气,“方才那场景,我若留他一命,才是对不起殿下和张将军。”
江褚寒偏了偏身,他冷漠地扫了降尘一眼,“你家主子尚且夹着尾巴做人,你若真想他好,最好还是收敛一些。”
他话里藏锋:“我不拿你,已经算是给他情面了。”
降尘握刀的手一紧,他语气降了几分,“那世子别忘了那日答应我的事。”
江褚寒冷“哼”了声,“我要是真想为难他,第一日他就该去住大理寺了。”
不等降尘反驳,江褚寒不耐烦地问:“大夫还没来吗?”
想起卫衔雪,降尘臭着脸,错开一步进了屋。
降尘在床边弯下腰,他赶忙去探了下卫衔雪的脉,“殿下……”
卫衔雪已经清醒了,他冲降尘摇了摇头,张口想说什么,喉间却疼得厉害,降尘好像心知肚明,他小声凑到卫衔雪耳边:“那个钟€€属下已经杀了。”
卫衔雪轻轻点了下头。
可降尘满脸都是忧愁,“本来是想找个时机,也没想着这场景,这代价也太大了。”
“还惹得殿下受了伤……”降尘摸完脉把他手放回去,“这次的事,殿下还要如此打算吗?”
卫衔雪盯着床幔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这打算他昨日就已经定下了€€€€
昨日抓了老钟,大致就算结案,张随的尸体收殓了,卫衔雪去他房里再收拾了些东西。
那书桌上的东西还算井然,书都摞成一列,旁边的纸页也收拢起来,卫衔雪将白纸一页页翻过,上面都还没沾墨,几本书也都是小心爱护的模样,翻动的痕迹不算太重。
“张将军是个爱读书的。”卫衔雪语气惋惜,“若非他认得西秦的佛陀,今日也不用遭了这个大难。”
降尘在一旁等着,看着他收起书,“是,来的路上看到张随一路手不释卷,人竟然就交代在这了。”
“但他这事……殿下什么打算?”
毕竟就算到了战前,也不斩来使,如今张随死了,梁国肯定是要给燕国一个交代,这事有卫衔雪身在其中,他多少也对大局有些影响。
卫衔雪把书翻了两页,被降尘这么一问,松手间书页又合上去了,“我打算……把这事情对燕国瞒下来。”
降尘惊讶地直起腰,“瞒下来?这事情就这么算了吗?”
“我……”卫衔雪话语间有些犹豫,“你觉得我暂时能回燕国吗?”
降尘敛眉,沉默间就是有了答案。
卫衔雪把手放在书上,目光随便落在桌上挂在的笔尖处,“这事若是追究,往大了说,燕国使臣在梁国出事,算是梁国的纰漏,国家大事落在上头,两国即便轻轻落下,也没什么好处落在我的头上,但我若是……”
他说到一半,有些苦涩地笑了下,“我在梁国低下头,降尘会觉得我是通敌叛国吗?”
“殿下怎的如此说?”降尘杵了下桌,不忿地把头往前伸了,“一个张随哪比得过殿下,殿下在梁国的日子过好了比谁都重要。”
桌子些微被他挪动,卫衔雪视线中的毛笔一摆一摆,“人在屋檐下,何况是他们把我送过来的,明皇后本来就不喜欢我,趁着父皇病重,将我赶到了前线。”
卫衔雪平静地想了想无可奈何的命运,当初那个场合,哪怕他不愿意,也逃不了这场厄运,可他从前实在太乖了,他都忘了要去埋怨这不公的命运。
“张随……张随当年亲自送我来了大梁,他如今见着我,应当也觉得我命该如此,我没有理由抛开我的处境替他不忿,何况他是徐晖的人。”
“徐晖背后是谁,那我都心知肚明。”
当年开战,领兵的正是徐晖,可他一个将军,不可能没有命令就调令大军,去打一场没有准备的仗。
降尘道:“他背后是明皇后和太子。”
“是啊,他背后是我那太子兄长与不愿听我叫一句母后的皇后娘娘,他们让我置于这样的处境,死了一个他们手下的张随。”卫衔雪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我伤心才是个多愁善感的傻子。”
降尘松开手,“殿下如今能这样想,夫人泉下有知也当宽慰。”
卫衔雪淡然地摇了摇头,他母亲会宽慰吗?从前的阿鸢良善不过,如今的卫衔雪却要为了自己的处境置人命而不顾。
他接着道:“这事卖梁国一个面子,但那个杀人的老钟,他本名应该是叫……钟€€,为着杀人偿命,这个人不能留着。”
“梁国审出了人,这罪难不成还能让他活着?”降尘不解,“殿下何必自己动手?”
卫衔雪叹气道:“就当……我想卖江褚寒一个人情。”
事情了结,人死了江世子交不了差,可这事交差了反而是麻烦,不如不交,毕竟杀人的当真是个梁国人,把他交给燕国怎么都算横亘两国之间,届时卫衔雪出面将事情囫囵报给燕国,事情就跟从前一样。
“对了。”卫衔雪想起什么,“抓钟€€的时候,你答应给江褚寒做局,这样没有好处的事,你为何要答应他。”
“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他……”降尘摸了下鼻子,他尴尬地笑了笑,“江褚寒说,事情办成请我去喝酒。”
“……”卫衔雪一怔,但又停下没再问了。
他知道降尘喜欢一头扎进红尘滚滚,真假不论,他问了,倘若降尘没说实话,那就是不愿和他多说,卫衔雪也就知道不用再问,但他说了真话,喝酒这事……卫衔雪更不用过问了。
降尘站在卫衔雪床前,想起昨日的事,目光定了定,他应道:“属下领命。”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他匆忙提着药箱,几乎是给拽着,小跑上了楼。
有了大夫看伤,其他人便先从屋里出去了。
江褚寒有些捏着手,在他门口栏杆上撑了会儿,站不住似的往降尘身边擦了过去,他像是找茬:“昨日那事,你没和卫衔雪说吧?”
降尘对卫衔雪说了谎,看江褚寒没好气,他冷冷道:“世子都威胁我了,我哪里敢再告诉殿下。”
江褚寒却笑了笑,“没有就好。”
昨日降尘答应给江褚寒做局,这事一顿酒可应不下来。
为了抓人,江世子召集了燕国来的护卫,一眼就挑中了降尘,降尘还没来得及开口,江褚寒就盯着他的双眸,挑逗似地问:“你昨日去了杨柳街?”
降尘口中的话立刻被这句堵在了喉间,他生涩地问:“杨柳街在何处?”
江褚寒随意在他面前坐下,“先别着急否认。”
“昨日杨柳街发生的事卫衔雪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护卫出去搜查,在杨柳街发现了一具弃尸,一经查验,那人应当与西秦有些关系。”
降尘目光错开,“世子认错了吧,我可是燕国人,西秦人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褚寒“嗯?”了声,“本世子说他是西秦人吗?”
他方才只是说有些关系……降尘被他套进去,口中一顿,“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世子思来想去,这事情的变故出在何处,其实在于卫衔雪与燕国使臣换了屋子,如今使臣死于机关,同西秦刺客沾不上边,那刺客去哪儿了?
按着他梦里的预测,那刺客若去了从前那屋子,如今他找上的应该是卫衔雪,如此这事情就说得通了,卫衔雪那日受了伤,屋里还乱了几分,他模棱两可地和他打了半天的太极,想掩盖的大概就是这件事。
刺客刺杀未果,反而被杀了,尸体也给丢了出去,丢的地方正是杨柳街,这样一来抛尸那事也有了结论。
卫衔雪没那个力气杀人,动手的应当是降尘。
江褚寒挑了下眉,“你手里那把刀与我大梁有所不同,倘若比照伤口,要查起来轻而易举。”
降尘捏了捏刀把,他站在那儿有些像是石化,“你想干什么?”
江褚寒饶有兴致地站起来,“不想干什么。”
“卫衔雪你也见到了,应当也猜得到他身在他国,过的日子有些艰难,你对他忠心耿耿,应该很是为他着想,这事若是查起来,罪过自然归咎不到你身上,我要为难的肯定是卫衔雪。”
“你……”降尘看着他走过来,他咬牙道:“你卑鄙。”
“他这是落了把柄在我手上,所以……”江世子轻轻笑了,“你想为他求情吗?”
降尘睨着他,“你要我做什么?”
“你倒是爽快。”江褚寒比降尘高了几乎一个头,他落下视线,“这事你不许向卫衔雪透露,我还要你替我做件事。”
降尘捏着手:“好……”
想到被人威胁的事,降尘咬牙的声音都有些咯吱作响。
江褚寒听了声音,心情这才好了点,为难卫衔雪的时候他觉得有意思,他看降尘被他威胁只能咬牙切齿他也觉得舒心,这样来看……卫衔雪对他分明是没什么特别的。
江褚寒就是纯纯喜欢为难人,那人不甘又不忿的模样最是有趣。
江世子替自己方才的着急找补了理由,仿佛他对卫衔雪还是从前一样不过找个乐子。
就是,他哪里会为了个不明不白的梦对别人愧疚起来,哪里会为了个用来解闷的人牵动喜怒,又怎么会觉得卫衔雪脖颈光洁白皙呢?
卫衔雪……卫衔雪的死活哪里有那么重要……
这时房门“嘎吱”一声开了,那大夫摸了下额头的冷汗,这汗他今日过来就没干过。
谁知他还没开口,江褚寒和降尘立刻就围到他身前,将大夫惊得擦汗的手都没敢放下来。
“情况怎么样?”两人问得几乎异口同声。
第34章 :嘶哑
那大夫差点给吓着,他结结巴巴:“人……人没……没什么大碍……”
降尘踩了下门槛,“你们梁国人,说话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