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差点以为是人没了……
江褚寒一口气松下,却又对自己的反应后知后觉,他本来还想问些情况,这会儿又闭口不说了,他举棋不定似的在原地没动,只从门边往屋里看了一眼。
卫衔雪从床上坐起来了,他靠着床檐,低头按了按额角的位置,头上伤的地方包了圈纱布,脸上褪去喉间压迫充血的泛红,这会儿苍白了好几分,脖颈上的红痕却没消,那锁链的印子有些分明。
江褚寒还是觉得卫衔雪太瘦弱了,他出一趟宫,竟然落得满身是伤的回去,怎么活得像个易碎的纸人,像是光给他扎了一副好皮囊。
那大夫终于擦了下额头的冷汗,他观那目光,插针道:“大人,劳您入屋,草民给您说说伤情。”
这话是旁人请的,江褚寒这才跨了门槛,“说说吧。”
大夫跟着江世子的脚步,到了床边,“这额头上出血,是破了皮的伤,这几日怕是要有些头疼的毛病,还得养上几天,至于喉咙,喉管压得有些重,碍着这几日说话,也有些影响吃食,草民这边拟了方子……”
他往一边的桌上拿起张纸页,“对着吃药,应当不日便可痊愈。”
说罢那药方就递到了江褚寒面前,可江世子没接,“这药方给我作什么?”
他眼睛还盯在卫衔雪身上,“他又不是我府上的。”
这话卫衔雪一诧,他本就有些难受,这会儿干脆自己去拿那方子,谁知江世子等他动手又把方子接过去了。
江褚寒用点余光瞥了卫衔雪落空的手,“除非卫公子是要跟我回侯府。”
卫衔雪对着这话皱了皱眉,他想说什么,又发觉喉间痛的厉害,干脆做个哑巴,也像没听见他的话,无动于衷地接了旁边降尘递过来的水,他沉默着喝了一口。
江世子这一下像敲在软绵绵的棉花上,落了个空,怎么都是没滋没味的,他瞅着人柔弱模样生气不起来,干脆把药方递给鸦青,“先去喊人抓幅药。”
鸦青领了旨,一道带着那大夫出去了。
站在屋里的就只有江褚寒和杵在旁边的降尘,江世子头一回思量了“局促”二字如何写,偏偏旁边的降尘没有眼力见,他轻轻“嘶”了声,挑起眼来对降尘做了个偏头看门的动作。
降尘却面不改色,他从卫衔雪那儿将杯子接过去,缓慢地又倒了一杯,像是没看明白他什么意思。
“……”江褚寒又像踢着块生硬的门板,被这俩主仆有些气到了,可江褚寒不知道自己气什么,从前的往事勾着他的心绪,想到梦境,江褚寒怎么说也是害得卫衔雪差点走了鬼门关,奇怪地对人有些小心翼翼的,可想到三年前那个咬他一口的小狐狸,江世子的胜负欲在心底翻江倒海地作祟起来,他说想要卫衔雪跪在他面前无可奈何的话,竟然从始至终都是作数的。
可这样的心绪凑到一起,江褚寒觉得自己像个不安好心的妒,妒夫,如若赶在三年前,以他江褚寒的性子,他还真就无法无天地把卫衔雪从这驿站里抓到侯府去€€€€这事他也不是没做过,何况那梦里的时候他做得还要更加过分。
可如今……江世子竟然会掂量掂量巧取豪夺的轻重缓急来了。
江褚寒那么大一个人站在那儿,卫衔雪怎么也不能视而不见了,前几日虚情假意的话说得多了,怕是还真给咱们世子勾起些怜香惜玉的误会。
卫衔雪摸了摸床檐,示意降尘扶他起来,可降尘没过去动手,反而是不满地在一旁挽了挽床帘,“殿下受了伤,还是少些折腾吧。”
降尘这举动卫衔雪也没料到,伸出的手又落了空,他头还在疼,凭空竟然有些想发脾气,可卫衔雪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叹气间落下的手居然碰着了江褚寒的胳膊,江世子大方地往床边站过去,朝卫衔雪伸了手,他冷笑着道:“卫公子这日子过得是有些潦草,当下属的不听话,换上本世子就要拿大棒子打出去了。”
“你……”降尘磨了磨后槽牙,“你又安了什么好心吗?”
话一开口,降尘忍不住后边接着骂:“你世子爷浪荡不羁,梁国上下找不着供你玩儿的地方了吗?非要……”
其实降尘也才来了几日,他没一直待在卫衔雪身边,却能偶尔摸着点动静,也从,也从旁人嘴里听了些梁国往事来,从前卫衔雪过的是些什么日子,他多少心里有数,用脚也能想到当初那个场合卫衔雪作为质子远走他乡,肯定要有人容不下他,降尘顾自托大,身为侍卫跟着夫人,也算看卫衔雪长大了些年岁,他没什么用,一条性命交给卫衔雪,他绝对一句多话也不会有。
卫衔雪都如此委曲求全了,他只能替他伸出点刺来,鸡蛋碰石头似地替他往外扎一扎,没准会有人忌惮呢?
何况江褚寒名声在外,降尘是真的害怕自家殿下被他磋磨。
可江世子不过风轻云淡地瞥了他一眼,“说完了吗?”
他轻轻将自己衣袖上褶皱抖平了,看降尘像是俯视,“你都知道本世子身份贵重,还在此处跟我大声叫嚷,你想试试我在大梁能霸道到何处吗?”
降尘这下倒像提醒他了,他一个侯府世子,哪里需要跟他讲道理。
“滚出去。”江褚寒不悦道:“这话没有第二遍。”
降尘刚要张口,卫衔雪忽而喉中咳了两道,他垂下眼,很轻地冲降尘摇了摇头。
卫衔雪抓着江褚寒的胳膊,他微微攥了下手,像是安抚,那一下之后又要松开似的,将五指从他衣服上拿开。
江褚寒却回过头来把他手抓住了,只是那只手还是缠着纱布那只,他顿了一下,又往下滑了,碰了下他纤细的手腕,然后隔着衣服把他小手臂抓住。
江褚寒这下缓了语气,他“啧”了一声,“卫衔雪,你伤好之后,可得多少替我辩白一些,省得旁人误会我是个禽兽。”
降尘喉间动了动,他被卫衔雪堵了,也想到刚才鲁莽,毕竟方才救人先出手的还是江褚寒,他的不靠谱大多都在表面,里头一半掺着混蛋,另一半多少还算纡尊降贵地发些善心,降尘不安地望了望卫衔雪,终于还是朝他行了个礼,从屋子里退出去了。
这下屋里当真清净下来了。
“起就别起了。”江褚寒还是将卫衔雪的手塞了回去,“有什么话想说吗?”
卫衔雪一双眼抬起来,里头水灵灵的,他望了会儿,又对着江褚寒垂了下头,不知是点头还是感激。
江褚寒喉间涩了下,他去桌边取些纸笔,一边故作无事地说:“你那手下杀了钟€€,人已经死了,事情在我手里差不多就算了结,之后只能报给宫里辩一辩说法,你要有什么想要的,可以跟我说上一说。”
“本世子……”江褚寒把纸摊在被子上,将笔递给卫衔雪,“我多少也能替你找些场子回来。”
江褚寒这话像是真心的,卫衔雪接过笔,在那白纸上一笔一划写过了几个字:“劳烦世子。”
“你客……”江褚寒描了遍他的字迹,“你客气什么。”
“但你想好了。”他定着眸子盯回去,“我若是替你说了话,你今后可就真的成了我的人了。”
卫衔雪的笔尖点了下纸,真用嘴说话,怎么轻佻都算你来我往,可用笔写下来,卫衔雪倒踌躇了几分,“有世子作保……”
他写到一半,又将这几个字划掉了。
江褚寒看着皱眉,“平日里你也就张嘴能充些獠牙,如今舞不起来,倒怪可怜的。”
卫衔雪捏着笔,可怜地摇了摇头,“世子怜惜。”
三句不离“世子”,江褚寒觉得这人还是在勾引他,态度前后都还留了余地,卫衔雪就是在模棱两可地占他便宜。
“那你别回宫了。”江褚寒靠着床杆,他故意往前探了下,“想不想回侯府故地重游?”
“不敢。”卫衔雪这下落笔迅速,“怕又被世子锁了。”
卫衔雪也记得从前没跟他好聚好散过。
但江褚寒今日已经提过两次侯府了,这人像是把他当了猎物,要衔回去摆在家里,可他若是如了愿,卫衔雪今后还怎么与他虚与委蛇呢?
卫衔雪等人拉下了脸,才又慢慢写:“世子不是说,想喝我开府宴的酒?”
这话江褚寒的确是说过,他想起什么,略微有些蹙眉,“你这么想出宫,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卫衔雪提笔:“世子不是知晓我在宫里的处境吗?”
六遍了……江褚寒瞧见他写了六次“世子”了,他抱着臂,“宫里好歹能让你安稳度日,京城里的暗箭还多着,有些浑水你€€着也不怕湿了鞋。”
卫衔雪握着笔一顿,他喉中有些堵得慌,却还是生涩地从嘴里挤出话来:“谁想一辈子被关着呢?”
那声音嘶哑,难听得有如钟€€在他耳边的嘶吼。
江褚寒目光微动。
他好像更清楚地看清面前这个人了,卫衔雪有些像是蒲苇,飘摇着生长下去,却尤其坚韧,风吹雨打都像是虚张声势的吓唬,冒着劲风也没让他知难而退,一场和风细雨过来,他还能向着阳再继续生长。
“好。”江褚寒应着道:“我等着喝你的酒。”
“大理寺那边还有事。”江褚寒转过身,接着就往门边走,可他走出几步,又停顿下来。
“你身边那个……”那名字呼之欲出,江褚寒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不认识这人,他回头道:“那个小太监不安好心,你要是不方便,我替你收拾了他。”
他说的似乎是北川,卫衔雪想想今日的事,这伤受得和他有多少关系应当是追究不了了,但按着打算,卫衔雪也留不了他太久。
他冲着江褚寒摇了摇头。
江褚寒骂了句“不知好歹”,就大步出了屋子。
*
往日里案子拖着,十天半个月也难以结案,何况是人命案,这事却是午后就报到了宫里。
江世子亲自带着汪帆直入了宫。
呈报的折子是江褚寒写的,汪大人润色了一番,再递到陛下手里,前后经过他将西秦刺客的事略了过去,几乎只写了钟€€。
折子已经递了进去,江褚寒还在御书房外候着,来往的小太监过来行了礼,江世子倒是熟络地受了,旁边那位汪大人却像是紧张,手都有些发抖。
“汪大人,不至于吧?”江褚寒瞥了他一眼,随意的走了两步,“面圣罢了,你往日里没上过朝?”
汪帆直用手抓了袖子,“世子就别取笑下官了。”
江褚寒笑了笑,“胆子大些吧,今后这样的事还多着。”
不等汪帆直多想,启礼从御书房里出来,他朝江褚寒拜了下,“陛下传召,还请世子与汪大人一道进去。”
御书房内,永宴皇帝还拿着折子翻着,等江褚寒与汪帆直行了礼。
“褚寒这事办的快。”永宴帝看他一眼,“前两日褚霁过来说了前因,你就把事结了。”
“事情紧要,褚寒不敢拖延。”江褚寒垂着眼,“二殿下,前几日和二殿下吵嘴了两句,若是差事还办的不好,怕要让陛下烦心。”
永宴帝这三年变化不大,他眉梢一诧:“老二与你吵嘴?他一向是个稳重的,你这是做了什么混账事?”
“陛下冤枉。”江褚寒先喊了冤,但他确实没想到褚霁没将卫衔雪的事情说出来,他糊涂地打了个哈哈,“臣近日可安分得很,为着案子两夜没好生安眠了,不信陛下问问汪大人。”
汪帆直头顶着一脑门冷汗,没敢回话,只把头低得更深了。
永宴帝认了汪帆直一眼,他继续道:“案子有了结论,人却死了,这事安置起来……”
“那场景也是没有法子,死了一个使臣,不好让人质子也死在大梁,只能先把人救下了。”江褚寒揖着手,“其实臣,有个安置的法子,陛下可要听一听?”
永宴帝放下折子,停顿了会儿,“说来听听。”
陛下的这点停顿就算深意了,江褚寒道:“这事总归是要报给燕国的,但那钟€€的事说出去也太不好听了,像是我国臣民故意针对,怕是要惹人误会。”
他等了会儿陛下没有驳斥,才继续说:“不如找,找个人来出面,将这件事瞒下来。”
永宴帝眉头一皱,“你意有所指?”
“那个燕国质子不是还在吗?”江褚寒不咸不淡地说:“他参与其中,事情都给他知道了,但他如今总归是身在大梁,给他些好处,让他……”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永宴帝捏着折子,他沉默了半晌。
江褚寒抬了下眼,“这几日瞧着,他也不像个不知好歹的。”
“你瞧他?”永宴帝丢了折子,他想起三年前,“你今后少瞧些他吧。”
“……”怎么都还记得呢……
“陛下这话就说得没道理了。”江世子把头低下,话却逆着人,“我瞧他这番是皇命难违,不是陛下的意思让我与他一道查案吗?”
“况且那个卫衔雪入宫三年,明年都要十七了,这不正是……”他混账地笑了笑:“合适瞧的时候?”
汪大人觉得自己见识少了,呼吸都放浅了,仿佛御书房里没他这人。
永宴皇帝和善的眉目都有些挂不住,但江褚寒这话倒提醒他了,这人如今都快要十七了……
永宴帝道:“那个卫衔雪如今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