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江褚寒留下的两个近卫到了卫衔雪门口,他们换了同鸦青差不多的衣服,站在外面给卫衔雪行了礼。
酡颜和鼎灰卫衔雪都认得,这两人是生死与共的夫妻,算是有些真性情,卫衔雪平日里待人温和,笑起来温润如水,他指明到崇文馆的去意,就拜托这二人跑上一趟。
随后卫衔雪望了望有些灰蒙的天色,他晨起就换了身得体的衣服,是他平日见客才穿的。
他朝树梢的方向望了眼,“走吧。”
降尘送伞回来就藏在树梢打盹,两个近卫走了,他翻身下树。
卫衔雪拂了下袖,“你我走一趟大理寺。”
*
大理寺内,监牢。
牢狱之所阴郁腐朽,全京城的大牢几乎都在背阳的阴面,阴暗中几无生气。
北川自从那日被拿下,就被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那时几方拉扯了他的去向,可他无论落在谁手里,都免不得一顿审讯。
他无力地躺在牢房,全身都是审问的伤痕,一头糟乱的头发盖住了脸,再看不出半分白净。
吱吱叫的老鼠爬过去了,从他碗里偷了饭食,北川目光定定地盯着破烂的碗,肚里早已空了,他想过去挨一下碗,伸手间沉重的锁链作响,却一点爬动的力气也没有。
他怎么还没死……
北川视线模糊,在大梁的这几年仿佛在眼前闪回,他年幼就被送进了皇宫,不论出身是否高贵,为了家族的兴衰荣辱,他都成了宫廷里卑贱的奴才。
当年明皇后召见,北川如今想起,只记得皇后发间有颗硕大的珍珠,金光闪闪的珠钗让他不敢抬头,皇后说让他孤身一人去梁国,照料前去的燕国质子。
“照料”二字自然在她嘴里变了味,皇后的意思是要在梁国毁了卫衔雪的名声,最好让他一辈子也不能活着回去。
北川这一去就是几年,远在深宫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他以为燕国的主子已经把他当了弃子,心里的诸多猜测在一次次失败里变得焦躁不安,他终于挑着开府宴的机会,打算做一次破罐子破摔的了结。
他挂着名字正大光明地买了毒药,届时下在酒水中,借卫衔雪的手递出去,这些梁国人向来弃他们的命如同敝履,只要他出来指认一口咬定卫衔雪,他绝对逃不脱这一次的污名。
离着宴会的日子愈发近了,北川惴惴不安地收好毒药,可忽有一夜,天色黑得如同窟窿,他走在院外墙角,忽然从后面被捂住了嘴。
北川惊恐地瞪大了眼,不停挣扎间还是被人箍住了脖颈。
身后那人低沉的声音涌进他的耳朵:“是太子殿下让我来的。”
北川的动作立刻一顿,他瞳孔缩了一下,整个人不敢动了,后面那人才缓缓松开手。
“真……真是太子,太子殿下的意思?”北川有些心慌,抓他那人穿了身黑衣,融进夜色里几乎找不着影子。
他嘴里的太子殿下自然是燕国的太子卫临止,他母亲明皇后如何筹谋,都是为了她这个儿子,他们捏着北川一大家子的荣辱,让他不得不远走他乡,可明皇后与太子的人许久都没来找过他。
来人在夜色里冷哼了声:“殿下和娘娘的吩咐你做得如何了?”
这人明晃晃地点明他的身份,北川发觉自己并未被弃的诧异里掺了些喜,直接就掩盖了他怀疑的心思,他毫不犹疑地上来拉了下那人的胳膊,“如今四殿下多心,下手有些困难。”
他有些兴奋地往下说:“但小人已经计划好了,我去药铺挂名买了毒药,几日之后就是他的开府宴,到时候梁国皇宫里也会派人过来,届时借他的手递毒酒给人,给人喝出好歹,小人再出来指认,四殿下的名声肯定就保不住了。”
北川没心没肺地说:“如此也算,也算全了起初皇后交代的事。”
这样刻意陷害的话就被他三言两语说出来了,对面那人沉默了片刻€€€€潭尹不过是接了诏令办事,并未想到这样了然地听到了明皇后母子暗害四殿下的证据。
北川有些愕然:“大人?”
“你倒是打算得好。”潭尹反应过来,又冷声道:“但你难道未曾注意到,手上的毒药早就被换掉了吗?”
北川一怔:“怎么可能?”
那毒药是江褚寒换的,北川如今还不知道。
“你都说了四殿下多心,下手不容易,怎的就这么轻易让他换了毒药。”潭尹摸出一个药包,“我这里也有一包毒药,你按之前的打算放进酒里。”
“这回小心一些,可别出了岔子。”潭尹语气警告:“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殿下”二字于北川竟像良药,他赶忙接过去了,“是。”
“但……大人……”北川又抿了下唇,他声音低了几分,欲言又止:“大人可是,可是从燕国过来的?”
潭尹怕他起疑,便“嗯”了声,北川随即往前一步,急迫地攥了他的胳膊,“大人可知我母亲如今如何了?”
“我来时母亲病重,娘娘答应替母亲诊治,如今……如今三年多过去,我竟未曾收到过燕国的来信……”北川忽而意识到自己的迫切,才又知晓分寸地后退了,“还望大人告知。”
夜色里潭尹的目光才重新在这小太监身上打量,世上多的是可怜人与无奈之人,万千善恶难以在立场之前区分明白,谁又过得诸事如意,能够真的将善恶在身前抖落明白。
可早在有了燕明皇吩咐的时候,潭尹的立场就界限分明,他无情道:“你母亲无事,全凭你替娘娘做事的功劳。”
北川这人天生面白,其实是讨人喜欢的模样,一笑起来还有些天真似的,什么坏心思都能掩盖下去,几乎像是天生就合适做些两面三刀的事。
他压下窃喜的心思,一无所知地送走了潭尹。
北川身在牢房的时候,无数次地想着这场景,他撑着一口气,不愿承认陷害与刻意的罪名,他没把卫衔雪拉下来,对不起故国的主子,如今就只能一口咬定自己的过错。
可他再如此下去,真的不知还能撑到何时……
牢门上挂的锁链忽然响了几声,北川吃力地挪了挪眼,见到的还是那个大理寺的汪大人。
江褚寒从大理寺走了,汪帆直填上去做了少卿,他望向牢房的目光冰冷,偏开身,露出了后面的卫衔雪。
卫衔雪客气道:“劳烦汪大人带我过来。”
汪帆直头一回被卫衔雪单独找上,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的,“卫公子客气了。”
卫衔雪端了些笑,“我与他主仆一场,不知大人可否给个机会让我与他单独叙旧。”
牢房里阴阴沉沉的,汪帆直还从他那笑言里无端听出些冷意,“这……卫公子好歹算是苦主……”
“大人放心。”卫衔雪还与方才一样客气,“我走时必然留人一命,不让大人为难。”
汪帆直眉头一蹙,听卫衔雪接着说,“此事也过了许久了,给大人添了许多麻烦,我今日过来,也想试试能否帮上大人一些。”
汪大人踌躇片刻,到今日才从卫衔雪身上瞧出几分被压下的锋芒,他叹了口气,“这人的攀咬本官与世子都不曾放在心上,定然不会牵连到卫公子身上,只是如今世子不在京中,还望卫公子顾惜自身。”
卫衔雪拜了一拜,“多谢大人。”
汪帆直带着人离开了,单独关押北川的牢房里剩了卫衔雪和一边候着的降尘。
这牢房里安静如同一潭静水,卫衔雪停在北川跟前,声音也是平静的,“几日不见。”
北川已经知道是卫衔雪来了,他爬不起来,如今破罐破摔,他也用不着把他当主子,躺在地上顾自地苦笑了声。
卫衔雪没有恼怒,也不见什么嘲讽,目光里的北川实在太狼狈了,衣衫破裂可见下面的鞭痕,被锁链硌着的地方磨出污血,连手指上都几乎没了好肉,卫衔雪唯一觉得可笑的是:他对这痛苦感同身受。
卫衔雪从袖口里拿出一个药瓶,他微微倾身,掀开盖子就将药粉倒在了北川手上,那药粉触到北川手指的时候,地上的北川几乎失声地喊了出来,灼烧的感觉让他疼得有些蜷缩,锁链哗啦哗啦响了一阵。
北川沙哑着嗓子问:“你也想审我?”
“这药不过疼了些,药效却是好的。”卫衔雪收回药瓶,有些轻声地叹了口气,“不过你也说得没错。”
他等人喘了几口气,“你这案子到了现在,其实于我而言并无太大干系,你身后站着别人,伤我害我的仇报在你身上不过算细枝末节,但如今我找不着别人,只能和你诉一诉片刻衷肠。”
“你……”北川眼睛动了动,“你早就知道……”
卫衔雪也不想北川如此迟钝,“你几次对我动手,我不过是没有计较,甚至几次三番动了感化的心思,北川,你也别把我当傻子才好。”
“……”北川一阵苦笑,全身的疼牵得他颤了好几下。
“你知道了又如何?”北川上扬着眼,嘲笑道:“你如今不过笼中之鸟,就算能回燕国,你毫无根基你拿什么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
“你倒是为他费心,这样吧……”卫衔雪垂下手,在牢房里踱步起来,“你久居宫廷,也很久不曾说闻燕国往事了,我与说几桩事。”
“算起来你我来大梁的那一年,应是明历……十年,十年秋末朝堂动荡,次年年初朝中就有明皇后一手提拔胡氏入了枢密院,再有次年,胡大人年过四旬,有了续弦,乃是从前徐晖将军的长女,年方不过……”
“你骗人……”卫衔雪说到一半的时候北川的脸色就变了,他使着所剩不多的力气反驳:“你骗人,胡夫人……”
北川咬着牙,喉间就尝到了血腥味,“胡夫人尚且在世,他怎么……怎么会续弦……”
这牢房顶上的小窗撒了线光下来,卫衔雪就站在那方寸的光明里,“夫妻缘浅,生死有命。”
他一身月白的袍子站在那儿,有些与牢狱格格不入似的,卫衔雪继续道:“徐家小姐因为徐将军的事耽误姻缘,年方二十二才嫁出去,成了新的胡夫人,这事是皇后娘娘亲自做媒,但这幢姻缘你猜怎么着?”
卫衔雪微微扬了下声音,“胡大公子。”
北川抓着锁链忍耐的手忽然一顿,“你……”
这事儿是卫衔雪让降尘去查的,当年旁人以为胡家长子折在了襁褓,却是被胡家为了傍上皇后送进了皇宫,而现在的胡大公子在这牢狱里成了这个模样。
北川像被侮辱了一番,他蜷了下身,抬着胳膊捂住了脸,“我不是……我不是……”
卫衔雪一晒,置之不理地又说下去了,“正是去年,新的胡夫人有了身孕,胡大人膝下本就子嗣单薄,从前的儿子……如今有了新的孩子,自然是喜悦的,可事情来得奇怪,胡夫人产子之前,整个胡府未曾采买庆典事宜,反而有人去问了奠仪的价钱,结果这个孩子果不其然又如从前,可惜了……”
新的胡家儿子又死得悄无声息。
卫衔雪问:“你猜他去了何处?”
这明知故问的语气摆在北川面前,他整个人颤了一下,从前胡家的儿子被送进了宫里,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他远走梁国,皇宫里那位竟然又拿了一个胡家的孩子?
北川像听了什么可怕的话,他害怕地把自己缩起来,脑子里胡乱地开始自问:他这些年到底算什么?
他被抛在梁国,只有一线当初给他的吩咐让他活下去,如今听来却一切都像一场笑话€€€€他的母亲……胡夫人死了,胡夫人死了不到一年,那胡大人就娶了新人,皇宫里的贵人言而无信,将他抛到他国不问生死,如今也不顾惜他未曾谋面的弟弟的生死……
卫衔雪说话间并不夹杂什么情绪,一句句却有些利刃似地往人心上刺去,“有些人生来怕就是无情,可惜世间还有许些多情人总念着浅薄的亲疏远近,生生把自己挂在悬崖上来回折磨。”
“北川啊,如此活着太累了。”
北川捂着脸,他竟然开始低声啜泣,仿佛这牢笼里的阴郁将他往地狱了拉了一层,背叛和疼痛都压着他的胸口,他都开始怀疑他这些时日到底为什么要坚持。
这低低的哭声传进卫衔雪的耳朵,他却没给人时间,接着换了有些冷漠的语气:“故事说完了……咱们来说说其他的。”
卫衔雪往前走了一步,可他视线落在北川身上,不想踢到了这牢里放置的碗上,那破碗碰着地板脆声响了两下,里头剩的饭食没翻出来,又停在了几步外。
这声音好像适时地敲了下北川的神经,他愕然地抬了下头,呼吸乱得像受了惊吓。
卫衔雪绕开那碗,在暗处开口:“你我如今的处境,其实全都只算在蕲州那场屠杀里,那里死的人太多了,可是世人怎么都没人在意过,这一城的百姓为什么要死。”
自古以来战争无数,阵亡战前的祸事数不胜数,天下的百姓填了一道道战功与一句句后世的骂名,可当初燕国那一仗,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一仗是明皇后和太子要打的,父皇病重,几乎未曾开口说过要出兵,可徐晖率领万人之骑,几乎算是神兵一日攻城,就手段残忍地将那一城的百姓屠戮殆尽……”卫衔雪呼吸微微沉了些,“可这事的结果呢?”
燕国败了,和谈没讨到好处,卫衔雪成了质子。
这事情卫衔雪其实想过多次,可是他想不明白,就因为世间的人命不足挂齿吗?
卫衔雪示意降尘过来,降尘一把拎起了发抖的北川,全身牵动的伤口让北川整个人都疼得喘不过来气。
卫衔雪眼中露了些冷意,“徐将军的生死如今不得而知,可徐家的女儿嫁了胡氏,若非早有些瓜葛,我猜皇后不至于做了这个媒。”
他垂下眼,就是要问的意思。
北川的头被迫扬起要去看卫衔雪的脸,他想要摇头,“我,我不知……不知道……”
卫衔雪冷冷地笑了一笑,降尘接着往北川背后踢了一脚,牵扯头发疼得北川哭腔一断,他喘着气脸上皱成一团。
北川脑海里的记忆混成浆糊,什么过往他想起来都像折磨,“胡,胡家……胡家不过是给,给了些银钱,不曾,不曾参与过什么军中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