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有内情。”江辞眸光转过去,“你想亲自去查吗?”
江褚寒又把眼神绕开了,“我……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和他的事父亲是怎么想的,但我对他有诸多亏欠,并非当年入京路上那几步路的为难可以囊括,他身上也不止那一年满身枷锁下的伤痕,其他的难言之隐,怕是连我也找不着踪迹,满京城都觉得我多情,说出去什么心甘情愿的话旁人都要拿玩笑看,可我剖出来心仔细一瞧,对他的心思不是一时的花言巧语,是我想要帮他走完一条荆棘丛生的路。”
“你帮他……”江辞沉声摇了摇头,“可你知道他想走什么样的路吗?”
“我所幸在他无知的时候瞥见过一点他的真心。”江褚寒想起过往自嘲一笑,“他说不想坏我大梁国祚,我信他这一句,其他的不论天理人伦,江褚寒这些年来也没做什么谨守正道的好事。”
“他如今的路已经并不好走了,所以我若不在京城,他……”
“褚寒啊……”江辞搭着他的肩,“你糊涂。”
“你听听这山底下军营里的声音,你真的要为了区区一人,放弃来日位高权重的军侯身份,不论你这些年的隐忍收敛的艰辛吗?”
耳畔的声音不绝,江褚寒进退两难。
“罢了……”江辞叹了口气,“不妨跟你说一句实话,这让你离京的话,就是他跟我提出来的。”
江褚寒不可置信地偏过了眼。
……
*
一晃七月,已至酷暑。
顶着烈日,镇宁侯启程离开京都。
这一回侯爷入京算是述职,但他此番回京,帮着安顿了前些时日大批涌入京城的流民,又让手下沿途护送了些物资出京,还顺着清扫了岐岭往北一路许些山匪窝点,做了许些为人乐道的好事。
只是他这次离京,怕是一两年都难以抽身回来。
还有人说,侯爷这次一道带走了镇宁世子。
京中好些时日没人瞧见江褚寒了,世子一向风头盛,但好像从他当着陛下的面求娶那个燕国质子,就像偃旗息鼓一般,再没怎么传出过风声。
所以说事情还是不能做得太过出格,江世子被陛下责罚,侯爷回来更是直接将他带离了京城,只是这事并无人看到,算不得板上钉钉,当做茶余饭后的玩笑说来刚好。
城西有座荒废的城楼,夏日炎炎无人踏及,却有一个人影站在日头下边,远远眺望着城外的方向。
此次镇宁侯出城有人相送,他身边只跟了几个近卫,其他一道返京的赤羽营将士都在南衙以外候着,跟着一道返回边疆。
卫衔雪一直盯到视线里的人影消失。
降尘对着眼睛过来适时瞧了瞧,他手上抓了把巨大的芭蕉叶,杵在头顶替卫衔雪遮阳,“殿下,这人都走了,也该回去了吧?”
卫衔雪目光微动,“嗯”了一声。
降尘动了动嘴,他猜道:“听说那个世子也走了,殿下莫不是不舍?”
“没有……”卫衔雪挪开眼,他淡淡地说:“让他离开京城,是我去求的镇宁侯。”
卫衔雪想起那日在马车里同镇宁侯江辞相见的场景。
说完了正事,江辞也没说走,卫衔雪便知道他可能要说起江褚寒的事,他干脆低着头说:“世子他……何时归来。”
江辞摸了摸下巴,“你想他何时归来。”
“……”卫衔雪平静地垂着眼:“京城诸事纷杂……还望侯爷留他在城外多待些时日。”
“你不想让他回来?”江辞脸上有些诧异的神色,“京城里都说你得了褚寒的青睐,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卫衔雪却很轻地摇了摇头,“世子好意我自当心领,可如此出格之事,我不便置于其中毁他前程。”
“这事对他来说倒也算不得太过出格。”江辞自然清楚自家儿子德行,“他这人横冲直撞久了,想要什么争抢过来,只要不违背道义,就还是在他身份之内,但他若小心翼翼谨慎起来,才真是畏葸不前动了真情,他对你……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江辞了然道:“你这是不喜欢他。”
卫衔雪手指一攥,脸上的窘迫一闪而过。
“我……”卫衔雪换而道:“侯爷有没有想过,带世子离开京城呢?”
江辞一顿,有些眯了眯眼。
“今岁年节的时候,世子喝醉了酒,误闯了一次乌宁殿,虽说酒后胡言当不得真,但那一日年节,世子孤身一人,多少算吐露了些真话。”卫衔雪忆及当初,眼神里恍惚了一瞬,“世子的生辰偏巧在年节之前,他……正是加冠的年纪。”
“此事由我说来僭越,世子这些年身在京城,并非就是心甘情愿做侯府里尊贵的世子,大梁朝中的亲疏关系我不当置喙,可世子出身并非是他的选择,他想选的并非孤身一人的高贵,也并非徒有虚名的敬重,侯爷身为父亲,最是懂人间真情的可贵,也最懂亲眷离散的悲苦,这一层加诸于身以外,他还要藏着心里的郁郁不得志的遗憾,一日日地在京城里蹉跎下去。”
卫衔雪带了点微微的感叹道:“侯爷为何不能给他一个单单‘褚寒’之外的名分呢?”
江侯爷位高权重,什么过重的情绪在外人面前极少表露,可对着眼前这个儿子所谓“喜欢”的少年,仿佛从他这一番话里找出了些他惹人怜惜的端倪所在,“褚寒从前在京城里没什么交心的朋友,但你是真的很了解他。”
“可他若是走了,你怎么办?”江辞目光和善了些,“你从一开始,没有想过要依附他吗?京城于你是个虎狼窝。”
“侯爷方才的话说得没错。”卫衔雪目光定了定,他绕开方才的长篇大论,把此前的话说了下去:“我的确是不喜欢他。”
“……”
卫衔雪想到这里,之后的话也没太多说法了,送走了侯爷,除了外面传的流言,这一个多月他再没听到关于江褚寒的消息。
见卫衔雪出神,降尘又喊了一声,“殿下?”
“人都走了。”降尘把那有些发枯的芭蕉叶往他头上盖了盖,“既是殿下让他走的,如今不是合了你的意?正巧京城里的事少了阻碍。”
“是啊,少了阻碍。”卫衔雪回过身,他神色一敛,别无情绪地说:“蕲州的事情江侯爷答应替我去查,那账本的事情暂且就无须我来担忧了,该担心的是另一边……”
他目光转向,看向了城中方向,“那日钥匙不见,想必余太师很是恼怒吧?”
“那可不,江侯爷手下人收拾残局太干净,让人一点线索都找不着。”降尘咧开嘴笑了笑,“还多亏殿下的意思,让余丞秋知道这钥匙是落在了江褚寒手里。”
卫衔雪身子虚,站在太阳底下半晌额角也没什么汗,他往城墙下面走,一边道:“早先还怕这账本里的东西不够紧要,激不起余太师想要除掉侯府的狠心,但事关当年蕲州,这事情若是给侯爷查出来,来日的血雨腥风怕是谁都难以料想。”
降尘撑起叶子跟着走,“反正现在余丞秋知道账本在镇宁侯手里,江褚寒也不在京城,少了他过来纠缠,殿下这些时日避着外头的锋芒过些安稳日子就是。”
卫衔雪不置可否,若无其事地下了城楼。
第85章 :许氏
时年永宴十年秋。
也就才过了几月,京城里无论底下如何的暗波汹涌,面上平静得像是一潭静水。
这几日秋日寒凉,方才下过一场大雨,京城满树的枯黄被雨洗刷成了空枝,遍地都是落过的枯叶,一人缓慢走过,脚步绕开了落在地上微微泛黄的叶子。
“殿下€€€€”降尘走路不看脚下,一脚将叶片踩进了泥水坑,“昨日才下了雨,这么冷的天,你的风寒都没好,怎么要这时候出门,国子监那边要书不会自己写吗?你还非得自己亲自送。”
降尘替卫衔雪抱着书卷,有些不忿地跟在他后面。
“马车今日让人去接先生出宫了,国子监也不算远,走上一趟便是。”卫衔雪脸色有些不好,他拢着衣襟,朝手心呵了口气,“不过今日确实天冷,想来冬日也不远了,正巧前几日先生念叨想吃庆酥斋的糕点,回来刚好可以绕过去,给他带些栗子糕回去。”
降尘无奈,“殿下想做什么我又拦不住,那些国子监的公子哥往日里怎么看人的,若非那日遇到林大人路过,他们还想拿你写的东西充他们的脸面,他们也配!”
卫衔雪这些时日做回从前敬小慎微的小质子,他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忍一时的风平浪静,往后的时日还多,自有他们笑不出来的那一天。”
“殿下好脾气€€€€”降尘快了两步凑近些,“可从前殿下收拾人不是得心应手,怎的这次任他们得意了。”
“今时不同往日。”卫衔雪掐着自己的念头,但发现好像没拦住,便说了出来,“他们人太多,借不了江褚寒的势,我就是在自找麻烦。”
“……”降尘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见卫衔雪坦然说出来,也就无意道:“这男人果然是容易变心,几个月了也没有音信,京城里一群人见人下菜碟,还敢拿这种话来取笑。”
江褚寒走了,一来几月毫无音信,京城里从前因着他的关系不去找卫衔雪的麻烦,如今见他不过是被人一时新鲜捧在手里,转过头就抛开的玩意儿,为着这事取笑了他好些时候。
卫衔雪只是一哂,“我们降尘怎的连同你我一道骂了。”
“殿下自然不一样。”降尘又自嘲一笑:“我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卫衔雪笑了笑,忍住了喉中咳意,“走吧,今日早去早回,若还碰着他们说什么不能听的话,你下回把这添油加醋的话除去不能让旁人知晓的部分,往大声了说,国子监的林大人年纪大了,但耳朵还好使,益于国子监的学生谨守礼仪的事,林大人爱管。”
降尘欣然应道:“行,嚼舌根子的话我也爱说。”
秋风瑟瑟,卫衔雪去国子监送了书卷,这一日赶上天凉,无论街头还是府衙都门可罗雀,一路上没遇着什么人。
卫衔雪这一回东西送得相安无事,他从国子监出来,就拐过街角去了一趟庆酥斋,往日里这家糕点卖得快,但今日人少,卫衔雪想到先生好几日没回来了,他又爱吃,因而买了许些,他摸到身上的银子,将今日从国子监那里拿过来的微薄报酬全给出去了,那让掌柜分了两份包好。
卫衔雪将其中一份递给降尘道:“跟之前一样,找人送去林大人府上,别让人发现是谁送的。”
降尘应声接过去,他提着糕点出去了一趟,很快就空着手回来了。
随后两人才往雪院的方向走。
这一日午后天色又暗了下来,乌云从天边涌过来,似乎又是下雨的征兆,街上起了风,吹得街边的招展的挂旗应风飞舞。
方才绕路过来买糕点,再往来时的路走就要远上许多,两人没走来时的街道,绕着几条巷子抄了小路。
卫衔雪有些禁不住风吹,这对冷风咳了好几声,咳得降尘心里直咯噔,说起来降尘最近婆婆妈妈的,卫衔雪本来就爱藏着事情不说,大多数时候还不听劝,没人拦着,他什么不顾惜自己的事都能做出来,可降尘身为下属,除了劝说几句,别无什么旁的法子。
他有时候竟然想过:那个人要是在就好了……
见他又咳了,降尘摸着后脑勺开口:“殿……”
但降尘又“嘶”了一声,一个微弱的声音传进耳朵,他闻声动作一顿,接着却立刻自然地迈过去了,“殿下往这边走。”
降尘耳朵灵,很轻的追杀声与呼救声从不远处传来,被他听了正着,可他不想说,这事他说出来,殿下准要多管闲事,再吹会儿风……
“发生了何事?”卫衔雪敏锐,不过一点端倪就能嗅到什么,他声音微沉,带了点不容拒绝的味道似的,“降尘,那边路上可是发生了什么?”
降尘张了张口,支支吾吾道:“有人打架,殿下凑这个热闹干什么,再过会儿就要下……”
他一句“下雨”还没说完,卫衔雪的目光在街角处停住,“那地上是……血迹?”
天色昏黄,巷子里有些暗,可那街边的地上糊了什么深色的东西,乍一看就像鲜血,正冲着巷子深处的方向滴落过去。
降尘再辩驳也没意思,他叹了口气,脚步一转,冲那转角的地方绕过去,“殿下跟上,咱们速战速决。”
“这京城里还有杀人抢劫的事,绛京城也不怎么安稳。”降尘循声脚步加快,耳边求救与追杀的声音愈发明显,他几步绕过去,一道刀光正从他眼前闪过。
巷子尽头只有一面高墙绝路,两个彪形大汉提刀围着,对着墙角举起了大刀,眼见大刀就要砍下去,那刀下的人影被他二人拦住了,可沙哑的哭喊声从刀下传来,带了点绝望的祈求似的。
降尘当即脚下一踢,一粒石子从他脚下踢过去,往那大刀锋刃上不偏不倚地砸了过去,“住手€€€€”
两个彪形大汉立刻回转身来,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句,“什么人敢多管闲事!”
降尘最不听吓唬,“真是放肆。”
他往身后一探,卫衔雪正快步过来了,那一句还正正骂在了殿下的头上,降尘这番就讲些意气了,“天子脚下,你们光天化日的,是想做些什么蠢事?”
卫衔雪走过来,隔着两个大汉身边的缝隙,看清那刀下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满身的脏污遮住了容颜,伸着一只手护在头上,瑟瑟发抖地蹲在墙角。
卫衔雪淡淡道:“能打过吗?”
降尘这意气更浓厚了€€€€前些时日殿下说他功夫不够好,让他好些练练,不让他出去快活好多天,逼着他练了许久的刀。
这点胜负欲还是有的,降尘咬着牙说:“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