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 第80章

当年入京的路于卫衔雪是个噩梦,但这一路的曲折他从来没有归咎到江褚寒身上去过,他把事关当年战乱的一切都收拾到一处,连同蕲州的事情一道塞进了一场可怕的旧梦里,谁也没有多加追责。

“侯爷不必说这样的话。”卫衔雪微微抬眸,眼里的平静像是一潭静水,“当年的事情并非就能全然怪到世子身上,何况这些年来,我…在京城得世子照拂,省去了很多麻烦,反倒前些日子世子遭责,也有我的责任。”

卫衔雪一想,就知道以江褚寒的性子,肯定和父亲大肆说过他俩的事情,因而卫衔雪又补了一句:“是我……并未同他将事情说明白,生了误会。”

江辞抚掌一顿,“你俩是误会……”

他沉目好像重新审视,过了会儿才道:“误会也好,过错也罢,褚寒不懂事,在这绛京城里难以清净,我带他去城外栖岩寺修行一阵,年节之前都不会回来,你这些时日在京城里的日子,应当能清净些。”

卫衔雪怔了一下,他还不知道江褚寒出城的事,只当那日他被镇宁侯带回侯府,有侯爷圈着,江世子插翅也飞不出来。

但他把一瞬的惊讶严丝合缝地沉进眼里,“多谢侯爷挂碍。”

江辞确认自己已经是不大认识面前这个卫衔雪了€€€€头一回见到他还是当年在前线,那时候的卫衔雪被带到他面前时已经满身伤痕,可全军上下见过了蕲州,对他的恨意能压过大半的理智,只是江辞看多了疆场,对他多了几分怜悯。

那时候的卫衔雪年纪还小,看人的眼神里带了害怕和温顺,不是那种被人打服了的听话,而是自来并不反抗的和顺,甚至有些软弱,如今这人却是已经学会刻意的宠辱不惊了,就拿立场来说,江辞说不出好还是不好。

话说到这里,江侯爷也犯不着再说些客套话了,他神色一敛,“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他把手放在膝上,后背直了一下,整个人便带着些不怒自威,“户部的事,是你故意引褚寒去查的吧?”

卫衔雪被视线压下来不敢抬头,“是……是侯爷自己猜的。”

江辞有些诧异,“你为何不觉得是褚寒同我说的?”

卫衔雪袖子里的手攥了一下。

见人不答话,江侯爷接着道:“我不过听了大概,但事情太巧,稍微一想就能觉得其中有人推动。”

卫衔雪思忖片刻,“侯爷慧眼如炬,卫衔雪……不愿分辨。”

江辞很是轻微地摇了摇头,“褚寒听多了我的教诲,平日少管闲事,户部的事情没有一开始的端倪,他追究不过去,所以是你引着他去查户部贪腐的案子。”

“但你查户部是为了什么?” 江侯爷怀疑的语气略微一扬,自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难不成你还真是想为了我大梁的吏治清明?”

卫衔雪被气势一压,整个人呼吸快了半分,“侯……”

但他没能说下去,卫衔雪惶恐地将头垂得很深。

江侯爷察觉到他的紧张,终于语气松了半分,“罢了€€€€”

江辞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递了出去,“这事的确同你息息相关,你要查也是应当,不必如此藏着掖着。”

卫衔雪恍然一怔,他看着递到眼前的东西,“这是……天巧匣里户部的账本?”

这话问出来就不言而喻了,卫衔雪双手接过去,他垂首点头做了个冒犯的动作,然后翻开账本看了过去。

卫衔雪从前看账熟络,他很快地翻过去,可他越往后看,动作越发慢下来了,直到最后一页时他慎重地将账本阖上。

“蕲州……”卫衔雪有些喃喃地说:“又是蕲州。”

他知道江侯爷为何觉得这事是他一手牵扯出来的了€€€€这账上记过的每一笔银钱都像填进一个无底洞里,伴着当年一场杀戮与大火消失得一干二净,蕲州之事拉出来,谁能想不到置于其中的卫衔雪。

江侯爷这么想有些歪打正着了,但面前这怪异同卫衔雪听说的一件过往合了一合,竟然是严丝合缝地巧合上了

卫衔雪像慎重地做了什么决定,他把账本放于双膝,“我有一言,不知侯爷可愿听上一听。”

江侯爷抬了抬手,“你说。”

卫衔雪抬起头,这一次他仿佛将惶恐收归于胸,有些直面的意思,“蕲州一事过去多年,如今京城满城繁华,仿佛当年战乱已经远去,可侯爷心中应当清楚,莫说三年五载,这事情往后都不会真的远去。”

“说来可笑,这世间众生的性命其实本不对等,有人高高在上,我即便出身皇家,也免不得裹挟其中不由自主,再论世间芸芸呢?当年蕲州那么多人命填进去,直到如今,也没人追究过这一战因何而起。”

江辞似乎没想到卫衔雪会说这么多,他冷然开口,“燕国虎视眈眈,已非一日。”

卫衔雪置之一笑,“话是如此,但燕国口中的大梁,也非仁义之辈。”

这话这样说出来有些僭越,卫衔雪不等江侯爷有愠怒的征兆,就说了下去,“蕲州本是大梁边境的都城,但两国之间多有来往,这一城鱼龙混杂,那一日死的人里,何尝又没有燕国的百姓。”

江辞神色微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衔雪将那账本原封不动递还回去,“这账本摆在眼前,我才确信蕲州城里的事,两国都插手其中。”

江辞接过账本的动作停顿,“除了这账本,你还知道些什么事情。”

卫衔雪道:“我身边从前有个燕国过来的侍从,是我母后与兄长的人,只是意图不轨如今已经拿下,但他曾同我说……燕国有皇商进献银钱,当初有一笔笔银子进了皇宫,其后又不明不白地流了出去。”

这事情是卫衔雪从北川嘴里软硬兼施哄骗出来的,当初卫衔雪就想查下去,可他在燕国并无根基,这事情要查根本无从摸起。

江侯爷仿佛从他话里听出不言而喻的意思,“你的意思是燕国也将银子……”

送去了蕲州。

江辞眉梢紧皱,若真有两国朝中掺和,那这事情往小了说算有金钱往来,往大了什么通敌叛国互通有无的罪责都能添上去,但这真假莫辨的事情放在眼前,江侯爷不可能就听他这片面之词。

卫衔雪触到侯爷眼里那丝怀疑就明白过来,“这事我的确没有证据,但蕲州一个边陲小城,其中若非发生了什么,不可能如此突然地背上一场屠戮满城的祸事,除非……”

他无谓一笑,“除非是我太过天真,不通晓太多兵家阴谋的计较。”

江侯爷面色凝重。

……

过了半晌,江辞从马车里出来,卫衔雪垂首相送。

江侯爷骑上马,威风凛凛地调转马头,他又回头一眼,随后勒过马绳扬长而去。

卫衔雪等江辞离开才直起身,他脸上不辨喜怒,只朝前面的降尘淡淡说了一句,“走吧,去国子监。”

*

栖岩寺。

山上夜里比京城要冷上许多,即便夏日,夜里也带着些凉意,江褚寒练剑练到天黑,就着凉水冲了个澡。

这几日世子不说,但同人打斗输了哪有不留痕迹的,这才没几天过去,他身上的淤青被新伤盖过,被他用件宽敞的衣服全遮进去了。

江褚寒走到门口,好像透过风声听到了背后的什么动静,这几日练得他风声鹤唳,他下意识回身一拦,片刻间同人来回走了几招。

江辞只想试探,没有想和他缠斗的意思,几招就停下了,“你这反应比刚上山强。”

江褚寒见到父亲却兴致缺缺,“打不过€€€€这满山的和尚跟我多大仇似的,今后见着庙我都得绕着走。”

“伤哪儿了?”江辞走进去,他伸手本想揽一下江褚寒的肩膀,却发现这孩子比他想的高大,就只往他后背上拍了一下。

江褚寒当即“嘶”了一声,“您下手也不轻。”

父子俩聚少离多,温情的时刻其实少见得很,江辞对着江褚寒,他忽然道:“褚寒,你想不想跟我离开京城?”

第84章 :离京

这句话江世子好像一时没能听清,他反应片刻,才确认了父亲方才说了什么。

离开京城……江褚寒早不想待在这空有繁华的京城了,除了勾心斗角的虚与委蛇,他好像就只能做一个旁人明里敬重暗里嘲讽的纨绔世子,就连他想说一句喜欢,别人也只觉得他是随口胡诌的甜言蜜语,当不得真。

他这个年纪,书文里都在写何如的意气风发。

可他哪里来的意气,争一争风月场上的快活吗?

何况还有摆在跟前的父子情深,母亲早逝,宫里的那些亲眷他喊不出几分真心的血浓于水,也就剩远在边境的父亲了……让他觉得自己不算是一个人活在世上。

所以现在父亲问他:“要不要跟他一起离开京城。”

江褚寒霎时间上涌的情绪告诉他自然愿意,可他喉间又有什么下意识的反应让他没能开口,随后才有旁的理由在他心里渐渐明晰起来€€€€

他这些时日拼死离开的举动又是为了什么呢?

“父亲……”

江褚寒还只开了个口,江辞就把手落在他肩膀上,“你也不必现在回我,明日晨时你去寺庙后门,那时候再给我答案。”

江褚寒有些缄默,“是……”

长夜漫长,江褚寒这一夜都没怎么睡着。

翌日。

天亮的时辰愈发早了,江褚寒用过早饭,如约去了栖岩寺的后门。

寺庙背靠着栖岩山,整座山峰背面走势如同刀切,凿出的悬崖绝壁几乎绝无生路,江褚寒即便再想下山,也没想试过这条绝路。

但他今日从后门出来,才发现这地方是个绝佳的观景台€€€€高山观景本就合适,这日天色晴明,一早日光洒落,缭绕山间的云雾随水汽蒸腾干净,整个山间大地的景色一览无余。

而令他诧异的是,那远处山脚下,四面群山环抱着一片谷地,那块平整地界上,竟是大梁囤积城外的南衙军营。

南衙囊括了京城北衙禁军外的几乎所有军士,除了远在边境的戍守大军,未上战场的将士大多先编进了南衙。

江褚寒除了当年去南下和谈去过一次军营,江侯爷从来不让他在军中过多停留,一面掩饰他素有心疾的借口,二是下了狠心将他留在京城。

江褚寒往前走了两步,就在悬崖边上停住了,那山崖下的动静如同阵阵惊雷,隔着百尺的高山也传进他的耳朵,将他的目光全都聚拢了过去。

那山底下的军营中,竟然集结了南衙大军,气势恢宏地在此演练€€€€

震声响过的口号伴着擂响的鼓声直冲云霄,其他的刀兵战戈之声让人不过臆想,就能沉浸地补全这浩然声势。

壮大的声势间队伍应声而动,战甲刀刃被明媚日光折射出熠熠生辉的耀眼光芒,如同一条条长龙在群山脚下盘旋,威风凛凛。

江褚寒就这样立于万丈高处,俯瞰这威风凛凛的大军。

世上没有哪一个男儿郎在这气吞山河的声势下不为之所动,江褚寒身上流淌的血里就有从前金戈铁马的影子,他的血性不过轻易一勾,那些什么征战沙场的凌云壮志也能一道全涌出来同他自己的真心打上一个照面。

难道他真的要这京城里无边的岁月里走到头吗?

一只手很轻地往江世子背后拍了一下,江侯爷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他们站着差不多一般高,江褚寒甚至还能肩膀再宽阔些。

“昨日的话你心里可有答案了?”江辞也望着山下军营,“你若愿意跟我走,我明日就去上奏陛下,让你随我出京。”

他等了一会儿,温声说了下去,“不管那些从前的桎梏,你江褚寒是我江家儿郎,从前是想护你周全,把你埋在京城的侯府里,可你如今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侯府的庇佑了,你遵从本心,是否想要飞出京城,父亲替你把背后的刀刃挡上一挡,往后辽阔天地,你可以抛却骂名做回你真正的自己。”

江侯爷一字一句,字字千钧:“今后你就是赤羽营的少将军。”

这灼灼的话语一下下砸在江褚寒的心上,从上山开始,他就知道父亲对他起了磨砺的心思,即便要把他关起来,怎么留不是留,侯府有他在,江褚寒就是想跑也跑不出去,一个卫衔雪不会让镇宁侯忌惮,让他留在山上一开始就生的是让他脱胎换骨的念头。

只是他从来没有真的肖想过可以去接手赤羽营,江家与长公主手下的兵一道建起的赤羽营几乎可撑过大梁半边军营的天,只要他答应了,往后这天底下还有他江褚寒的一席之地。

可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江褚寒的眼神竟然躲了一下江辞望过去的目光,江侯爷嘴唇动了动,他思忖着偏过了身,“前两日我去见过他一面。”

江褚寒立刻就已对号入座过去,他愕然一惊,“父亲你莫要为难……”

“我不曾为难他。”江辞敛起眉,“相反,我答应了他去查蕲州的事,那日查到的户部账本里牵扯到蕲州,他余太师让户部收敛钱财,无底洞一样送去了蕲州,这笔账如今消失无踪,我要去查上一查。”

“蕲州?”江褚寒还不知道这事,“那当年蕲州一战,里面莫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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