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的功夫,江褚寒已经一瞬间将最坏的打算几乎都在心底里过了一遍€€€€卫衔雪放他离开让宫里治罪,或是西河的许家阳奉阴违,重新让许云熠找到机会翻了身,那个胡大人压根不是什么刚正不阿的人,何况他并不知道卫衔雪的身份……
还有什么,还有西河边立着虎视眈眈的西秦,虽然阿姐还在,但事情若突然找上门来……
燕国……燕国说的根本更是屁话,卫衔雪压根不是燕国的皇子,这事情燕国皇帝自己知道,他怎么敢大张旗鼓地拿血统说事,那野心勃勃的太子卫临止更不可能顾惜什么兄弟情谊,这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出来燕国都不怕打了自己的脸。
江辞瞧出儿子新添的稳重被这突然的消息击溃了大半,扣着他的肩让他在一旁坐下,“这消息连我们都没听说,燕国从哪里得知这种消息,要么是找个借口起兵,拿的不过是从前的旧事当把柄,要么就是有人与他们暗中连络。”
“余丞秋早没命了,我亲眼看他断气,若说暗中勾连……”江褚寒几分力气按住桌角,“褚霁不知天高地厚还想利用西秦,谁知道是不是被旁人当了枪使,西秦不这时候跟着燕国起哄都算……”
“……”江褚寒忽然默声下来。
江辞皱了皱眉,“西秦若有动作,朝中此刻必有旨意传来,若是没有消息,应对眼前为上。”
江褚寒心里把事情勾勒了大概,他缓缓呼了口气,“是€€€€”
他沉下脸道:“若是真有什么事,以阿……以卫衔雪的性子,必然事先想到变数,若是真有利害避不开,哪怕传封书信给我,也不会让我们这边无头苍蝇地猜下去,我没有收到书信。”
“他不告诉我。”江褚寒自己肯定地说:“那就是并非走投无路。”
江辞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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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马蹄踏过风沙,冲着城门飞快地奔了过去,几匹快马赶到西河城门才停下,褚苑仰头望了眼城门上飘荡的旗子,冲着喊了声:“把城门打开!”
“这西河如今白日都紧闭城门,看来是真发生了什么。”褚苑身边的小将勒住马绳,“吁”了好几声,“公主也不知里头真假,就带了我们几个人过来,万一遇险……”
褚苑盯着城门缓缓打开的缝隙,“阿雪传信过来说小心西秦的动静,不能把人马都带出来,谁知是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那小将注视周围,一边说道:“可西秦的兵马都已经退出十里,像是已经要撤出去了,就算只是假装,那点兵马应当是难以同大梁的兵马相抗衡。”
“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褚苑前些时日戒严曲州,西秦的兵马在十里之外停留,说是集结演练,可人马里注意着曲州这边的动静可算明显,褚苑不能当没看见,派出人马打探多时,才知西河来的不过区区九千人马€€€€大梁曲州养着三万的兵,还比不上镇宁侯手底下一半,这九千人马怎么敢来和大梁硬碰硬。
西河城门打开,褚苑“驾”了一声,“城中情况暂且未知,咱们进去小心。”
马绳一勒,快马踏进了城门。
可西河城内几乎寂寂无声。
褚苑的脚步顿时停了停,她上一回来西河算来最多不过半月,来时虽是晚上,城中也没这般寂静的景象,她停住几步,便闻到了城中蔓延的药味。
是疫病……褚苑收到卫衔雪的来信,已经知道了西河城中生了疫病的消息,他在信中写这疫病暂时难医,想让大公主来主持大局。
若非是遇到什么难事,褚苑知道卫衔雪不会来麻烦她€€€€这个弟弟褚苑还认识不久,但旁人眼里与江褚寒眼里的卫衔雪可算天差地别了,从前的质子柔弱可欺,可谁能知道他哪一日突然就走到宫廷里站在了陛下面前呢?这事情光是江褚寒帮不了他,卫衔雪敢来西河这一趟,他从前的打算居然是孤身一人过来,光是一腔勇猛可和他那一副温良的模样对不上。
光是循着味道,褚苑就能找到离城门不远的药棚,入城的时候城中守卫已经遣人去通知知州大人了,等褚苑到了药棚外面,正等到了焦急赶到的胡舟。
胡大人满头的汗,没被人搀着,走时差点跌了,他老远就开始行礼了,“公主,拜见大公主……”
“胡大人不必着急。”褚苑看他这模样皱了皱眉,她从马上下来,“大人这模样是从何处赶来的?”
“近来城中事多,什么疫病药材,刺客排查,人口安置……”胡大人拿袖子把头上的汗抹干净了,赔笑着说:“公主见笑,公主见笑,公主来此可是听闻疫病找着了医治的法子?”
“找到法子了?”褚苑眉目里的诧异一闪而过,可这消息也算是让人松了口气,褚苑眉毛挑了一下,她望着药棚,“那阿,卫公子呢?”
“他……”胡舟这不禁“嘶”了声,脸上好像有些为难,他指了指药棚里面,“大人正在药棚……置办药材,他在挑选药材呢,要不公主先去休息休息……”
褚苑奇怪地看他一眼,胡舟这是有些三缄其口的意思,她把马鞭递出去,“那我去看看他。”
“公主,公主€€€€”胡大人想拦一下褚苑,伸着胳膊却马上被后面两个小将拦住了,他只好说:“这药棚里多有疫病未好之人,您……”
胡舟说话的功夫,褚苑已经进去了,她想不出有什么事关卫衔雪的事会让胡舟遮掩,而且卫衔雪此前的来信里还说药石难医,若是找到了医治的法子,那便更没什么躲闪的理由了。
走近药棚,扑面而来的药材味愈发浓重,直冲着人的天灵盖。
褚苑见着药棚里的景象,眉头拧得松不开来,西河城里喝那河水的什么人都有,一道挤在药棚,众生百态的疾病缠身也不过如此,些微的哀嚎声掺在一块,也成了满屋子的喧闹了。
大公主还没仔细找着方向,他一眼就瞥见药棚煎药的隔间旁有间屋子,这药棚搭得简陋,那屋里并没有门,只有一个帘子挂起来,看不着里头的景象,而外头站了个人褚苑认得,“符影卫?”
“怎么是他?”褚苑还不知道此前符戊的事情,她走过去,直接问:“卫衔雪呢?可是在里面,我……”
褚苑没说几句就直接去掀了帘子,没想站在外头的燕秽认出她来,立马偏着身子拦过去,一边大着声音道:“公主,您怎么……”
“让开。”褚苑瞧出不对劲了,她直接扭过燕秽伸出的胳膊两招一拧,一掌把他从面前推了开来,“放肆!”
大公主一手掀开帘子,冷眼回看了眼燕秽,然后才扭过头来往屋子里探了进去。
屋子里隔绝外头的声音,居然静了许多,跟着褚苑掀开门的一瞬,一个碗“哐当”一声就砸在地上,随后才是卫衔雪一脸惊慌的表情望过来:“阿姐?”
褚苑皱起了眉€€€€卫衔雪正理着自己的袖子,他把长长的衣袍放下来盖住了手,然后双手垂下站直了身,他像没想到褚苑会来,突然被吓着,惊慌失措地打碎了碗,这会儿站在桌边,目光往下垂的时候看了眼桌子,他很快回过神来,朝褚苑笑了一下。
可卫衔雪的脸色难看的过分,比上他从前的受伤的时候还要没有血色,这惨淡的面色连他这笑都没掩盖住,让褚苑一眼看过去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你……”褚苑很快散开了眉,他朝卫衔雪走过去,“他们都拦着我,你怎么了?”
卫衔雪还是自然地笑了笑,“我前些时日不小心也染了疫病,这才搬来药棚,现如今还病着,他们自然不想我让阿姐担……”
“阿姐!”卫衔雪忍不住往后一缩,又马上吃痛一般闷哼了声。
“你……”褚苑沉下脸,她朝卫衔雪走过去,二话不说就拉过卫衔雪的胳膊开始掀他衣袖,“我才进门就闻到血腥味了,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卫衔雪胳膊才抬到半空,他攥了下自己的衣袖,像是死死抓住想要拦住她的动作,可一概做将军的褚苑轻易就把他胳膊拧开,然后掀着他的衣袖就露出了他的胳膊。
早春的天还有些冷,卫衔雪的胳膊露出来带了一丝凉意,他吸了口气。
褚苑也吸了口气,“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卫衔雪原本就瘦弱,那胳膊更是纤细,褚苑的手指握上去,比褚苑做女儿的时候还要细,就他那瘦弱的手腕上边,居然横着一道又一道的伤口,有些还没止上血,把他青绿色的衣服也染红了,让人瞧着触目惊心。
卫衔雪叹了口气,褚苑看见他胳膊的时候就手指一顿,卫衔雪便这时候轻易挣脱了,“让阿姐见笑了。”
这话他说得有些轻飘飘的,带了点惋惜似的,随后他将桌上一个被他扣起来的木篮子翻过来,下面居然放着一个碗,那碗里分明的颜色扎着人的眼€€€€竟然是半碗的鲜血。
卫衔雪把自己的手放下去,抽出了被他藏在桌下的匕首,他眉头紧皱,横过匕首就往自己还没完全止住的伤口上割了下去。
“卫衔雪!”褚苑实在想不出卫衔雪这是在干什么,“你疯了吧?”
“啪嗒”轻轻两声,鲜血顺着卫衔雪的手腕流下去,滴在了碗盏里。
“他们……他们不拦着你?”褚苑不可置信地说:“他们拦着我?”
“你……”褚苑把他的匕首拿开,从袖子里拿出个帕子就要去给他止血,“你们到底什么事情瞒着我。”
“阿姐€€€€”卫衔雪有些无奈地喊了她一声,“我……我的血可以治疫病。”
“什,什么?”褚苑忽然一怔,但她马上道:“怎么可能?你们说的疫病找着了治病的方子,是,是用你的血?”
褚苑气不打一处来,“西河的大夫是不是都疯了,谁出的主意?”
褚苑这生起气来的样子居然和江褚寒有些相像,卫衔雪只好朝她解释:“不是西河的大夫,是我自己发现的。”
“前些时日我遭西秦的刺客刺杀,不小心受伤染了血,当时并无法子治疗疫病,我只能早做打算,先把事情交代出去,就给阿姐写了书信,不想两日过去我并未染病……因而我……”
卫衔雪当时受伤,伤口愈发疼痛,他写完信踌躇不安,先把给褚苑的那一封交代出去,随后就昏睡过去了,醒来时发觉自己手里抓着个温润的玉石,透过窗子他一仰头,就见到了西河的月光斜射过来,卫衔雪趴在床前,他掀开自己的衣袖,发觉自己身上居然并没有生出红疹。
卫衔雪把那封写给江褚寒的书信压在了案台底下,他还是去了药棚。
身上的伤口虽然狰狞,可上过药之后就如同普通的伤口并未再有什么变化,卫衔雪忽然咬了咬牙,下了个连他自己都害怕的决心€€€€西河的疫病还是未能止住,病故的百姓越来越多,连外头大街上挂起的白幡都越来越显眼了,外头飘起的纸钱弥漫着药味,仿佛将西河淹没进一片死气,城里人心惶惶,卫衔雪站在一具尸首前面,他割开他的伤口引着他的血流到了自己的伤口上。
此前伤口沾染了身染疫病的人的血便会染上病症,卫衔雪虽不精医术,但他此前想过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自己也身染疫病,可他想自己试试是否能找到医治疫病的办法。
他又把那封写给江褚寒的信放在案前,添了几句话。
但事情的走向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还是没有染病,所以他割开自己的手腕,将一杯血倒进了汤药里。
卫衔雪对褚苑道:“我虽不知道缘由,但我的血当做药引,的确是可以治疗疫病。”
“可你……”褚苑似乎很久才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盯着那滴下去的血,“可你不要命了?你也不看看你脸色有多难看。”
“你不能再这样流下去了。”褚苑眼见那碗血快要满了,十分熟练地扼住卫衔雪的手腕,将旁边摆置的药洒在卫衔雪伤口上,又很快用纱布缠起来打了个结,这事军营里做起来常见,褚苑从前为很多人甚至自己上过药。
“阿姐……”卫衔雪脸色几如白纸,他撑起眼安抚地笑了一下。
“你还笑。”若是江褚寒做这种事,褚苑早一巴掌拍过去了,可卫衔雪身子柔弱,受不得她大将军一巴掌,褚苑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黑着脸说:“你这样大伤元气,就算没丢了这条命,你让我怎么跟褚寒交代?”
卫衔雪另一只放在衣袖里的手腕上系着那块江褚寒的玉石,他蹭了蹭手腕,便手腕上生了温,卫衔雪有些垂下眼,默然地盯了会儿自己的伤。
依稀的血还从那白色的纱布下面渗出来,卫衔雪觉得疼得都要失神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是很冷静地朝外面喊了一声:“燕秽,将药端出去熬药吧。”
燕秽进来不敢直视大公主,端着血碗就很快出去了。
门边的帘子摆了摆,屋里重归宁静似的。
“阿姐。”卫衔雪沉声道:“我有一事想问你。”
褚苑皱着眉,“你说。”
卫衔雪认真地抬起了眼,“阿姐,可对那皇位有意?”
褚苑脸色一滞,她眉头皱得更深,但她很快接受这话茬似地回道:“你知道,父皇不喜欢我,我没这个机会,何况我是女儿郎。”
“女儿郎并非缘由,阿姐比我,比褚霁褚黎功德要高得多。”卫衔雪追着褚苑的视线,“至于父皇,君心难测,他难道喜欢褚黎吗?就算他喜欢,如今褚黎也再翻不了身了,褚霁大逆不道,说句自大的话,如今我手上有把柄,我有本事让他再抬不起头。”
这仿佛还是褚苑第一回看到卫衔雪的锋芒,她靠在桌边直起腰,“我在西陲呆了快二十年了,回京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若说不愿,君臣之外,父女之情不能说不曾妄想过,可皇家的情谊你我都知晓,纸糊的东西一捅就破,事到如今,我自然能猜到父皇为何不喜欢我,当年……”
褚苑的话停在这里,再往下说就大逆不道了。
可卫衔雪接着说了下去:“当年陛下算计长公主得了皇位,这来路不明的富贵他接了,就得将心底的气藏一辈子,他明面上恨不了长公主……可阿姐太像她了。”
“……”褚苑偏开眼,“你别说了。”
卫衔雪又默了默声。
“还是那句话,我想问阿姐,对皇位可有心?”卫衔雪只停顿了片刻,他没等褚苑回他,便说道:“阿姐不说,那我便先说了。”
卫衔雪在桌前坐正,他一字一句地轻声说:“我有。”
第127章 :战事
“大逆不……”褚苑嘴里的话又停住了。
“大逆不道之事何几。”卫衔雪脸上的认真连憔悴也掩盖不住,“阿姐这些年只与他论君臣,亲疏远近他只字不提,至于我……我的事想必世子同阿姐提过,我母亲为他抛却族人,此事若我来看,她有不该,可褚章这些年也并非有情有义之辈,若论帝王之情当置于天下苍生,但这些年来,苍生于陛下心里分量几何,恐怕还比不过他心里对旧事的耿耿于怀。”
“旧事……”褚苑的手无意识碰了下腰间的刀把,“有些事若无根据,如今提及也不过是自找麻烦。”
“根据……”卫衔雪似乎冷笑了声,“还有一事我一直瞒着阿姐。”
“世子……”他目光黯了一下,“江褚寒已经离开西河,南下军营去了侯爷身边,这事传信说过,却没有说缘由,我给陛下的折子里是这样写的€€€€”
卫衔雪缓缓呼了口气,“我遵照陛下旨意,给江褚寒下毒,世子吐血生死一线,可符护卫告知,陛下旨意乃是除之后快,我未得口谕不敢领旨,心中满腔猜忌也不过孤身一人,我拦不住符护卫手下的影卫,然而世子自京城而来,身边护卫与影卫争斗,将人救走,符护卫以身相殉,至此两败俱伤。”
卫衔雪话里半真半假,结局却是如此合上的。
“不可能!”褚苑马上伏在桌边探过身,“父皇怎么会想杀褚寒,你,你又怎么会对他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