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褚苑想过去,愈发斩钉截铁地说:“我虽收到你和胡大人传信说褚寒离去,可他自己也派人过来说了,他只说过让我关照于你,旁的话没有一字提及杀人下毒的事,他若真的被你下毒,要再情深至此,我这个做姐姐的也要为他鸣不平了。”
卫衔雪喉间有些停顿,“他……”
褚苑忽然明白似的,“你也是说的给父皇的折子,其中的实情才是你想告诉我的。”
“实情……我下毒虽留了三分,可陛下做弟弟的时候尚且无情,怎么会对一个子侄留手,他想斩草除根不假,为的是留他百年基业并无后患。”卫衔雪重新正起眉目,“阿姐,兄弟相隙早就开了先例了,我今日同你坦白,并非是想让你知道我有多么大逆不道,而是我今日站在这里,不想同阿姐也闹到从前与褚黎的份上。”
褚苑沉默了片刻,“当皇帝有什么好的……曲州的三万兵马尚且难养,治理天下……谈何容易。”
空气里静了片刻。
“阿姐不知道的时候……我其实,去过一趟蕲州。”卫衔雪目光飘了一下,思绪仿佛一道去了远方,“大公主多年身在军中,生死人命想必比我看得透彻,我当年来到大梁,并不知道我什么身份,什么血缘亲疏早在另一个宫廷里冷下心断干净了,我来是为着两国深仇大恨,为着两国的人命€€€€蕲州数万人的生死至今还有人算在我的头上,可我当年不过十二岁,就已经被铁索拴在马上拖过了满是死人的长街,满目焦尸,我那时居然在所有人的逼迫下,就认下了这样的罪。”
“这,这根本不是你的错。”褚苑皱起眉。
“是,根本不是我的错。”卫衔雪居然平静地说:“我到如今才知道,当年的蕲州发生了什么,当初余丞秋遣人南下寻找有关儿子的生机,只得到了一种蛊虫,这种事关生死的东西被人盯上,就有了燕国的虎视眈眈,事关国运,燕国要么争抢过来,要么大家都没得机会,蕲州数万人的性命,就因为野心勃勃葬送得干干净净。”
褚苑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说法,她似懂非懂地琢磨片刻,“若是为了利益,上位者自来如此。”
“上位者自来如此……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质子,倘若有一日燕国起兵,阿姐,我还是会成为众矢之的。”卫衔雪叹了口气,“所以这条命身不由己这么多年,难道我不该多为自己着想一下吗?”
卫衔雪抬起自己的胳膊,他抚摸着伤口道:“若是让旁人知道,染了疫病治不好,只能将尸身烧干净才能绝掉后患,你猜如今的西河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因为疫病而死。”
“……”褚苑也并非什么闺中女儿,若真要等到疫病蔓延,京中得知了消息,那就是一城是小,一国为大了……
“所以我想试一试……”卫衔雪见褚苑沉眉思忖,他轻声喊了句“阿姐”,“成败到底在谁手里,我也想试试。”
外头似乎是汤药熬好,一众病患闻声而动,显得整间药棚还要嘈杂几分,动静跟着风涌进屋子,门口的帘摆摇了摇。
褚苑一巴掌拍在桌上的匕首上,“你随我回去休息。”
*
卫衔雪乖乖跟褚苑回了府衙。
关于这医治疫病的事卫衔雪心中有两个猜测€€€€一是那蛊虫记在祈族的书里,他这半身的血脉或许有些根据可言,再者卫衔雪重生之事太过蹊跷,他至今没想明白缘由,其中事关生死,或许还真有什么关系。
但卫衔雪没力气想了,他才回府,几乎就晕了过去,他流血太多,大夫焦急地在他床前灌了好久汤药,才敢将悬着的心放下分毫。
此番卫衔雪找出治疗疫病法子的事情早经由旁人的嘴说了出去,西河的百姓才知道,前来出巡的奉使大人为了疫病以身试毒几乎偿命€€€€卫衔雪身份在前,偏见已经立在前头了,但这事如同忽然松动破开的冰层,万里冰封一朝冻土破开,春风里化成了万顷没有涟漪的碧水。
这日夜里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夜深时分,府衙院里忽然火光大作,凉月满盈之下,一只通体蓝色的巨鸟凌空而起,在府衙上空盘旋片刻,重新一头冲进了府衙中的卧房。
这些时日西河城中一片死气,夜里满城寂寂无人出门,不过几人将这消息一传,便能渲染出轩然大波。
西河远离京城,但人多了总有人听过传闻,话说京城里当年质子入京,亲自呈请陛下为祭奠战事死去的将士建了一座祭灵台,然而一日祭灵台凭空升起大火,将高台燃尽之时,一只神鸟从火中升起,如同涅€€,凌空重生。
世人敬重神灵,遇上生死,更有奉为圭臬的敬重往卫衔雪身上安了过去,从前质子的身份终于远去,西河人人开始信奉上了神鸟重生入世的传说。
再过几日,西河疫病终于有所平息,城门紧闭多时,由胡大人做主,终于打算重开城门了。
这日会有百姓在城门放绸,巨大的红布铺上城门,要再重新升一道大梁的旗子,胡舟原是想请卫衔雪亲自来的,可卫衔雪元气没有恢复,不能吹风,他躺在宅院,翻看着许家如今的账本。
“不好了殿下!”燕秽跟着大公主去了城门,他忽然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几声房门敲得又急又快,“南边来信了。”
卫衔雪被敲门声震得有些脑子疼,听到“南边”才忽然醒神,他从榻边的靠椅上微微起身,“怎么?”
“是……”
“是燕国。”燕秽听到声音很快进了门,他言简意赅地说下去:“燕国出兵了。”
“什么时候的事?”卫衔雪手指捏住账本攥出印子,前世燕国起兵比如今还要晚几年,现如今这个时候虽有迹可循,但出了意外总归让人惴惴不安,何况……江褚寒尚在前线。
人总是矛盾的,盼着人建功立业,又担心安危,卫衔雪一瞬间好像自己将好的坏的打算全都算过一遍,也没好好安放好心里江褚寒的安危去留。
燕秽将手里的密信递出去,“就是前几日,燕国理由冠冕堂皇,说是为了殿下的安危,要为您打抱不平。”
“我的安危?”卫衔雪一边接信,他不禁冷笑了声:“他们为我打抱不平是假,想要起兵倒是真心实意,可这时机太巧了,之前担心的事怕还是发生了。”
卫衔雪受伤的事关在西河,此事只有派出刺客的西秦有头绪,他们这是不论卫衔雪受伤与否,生死真假,就已经将消息传给了燕国,两面一道发难,要的只是卫衔雪这一个借口。
卫衔雪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他很快道:“去将公主、胡大人还有许三公子请过来,我有事情要和他们商议。”
燕秽领命去办,还未出门就已经见到了走到门口的大公主褚苑。
褚苑已经披了铠甲,她眉目很是英气,皱起来不像发愁,倒是有些做将军的不怒自威,她在门口敲了一下,听到应声马上进了门,她在门口便道:“我过来辞行。”
可等她看清卫衔雪的动作,褚苑一怔,“你……你在干什么?”
卫衔雪近来身子弱,他自己披了件厚厚的斗篷系上,随后将一把挂在墙上的剑取了下来,卫衔雪拔着剑同自己的眉眼对了一下,“我同阿姐一道去曲州。”
“你不许去。”褚苑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且不说你病没好不宜奔波,如今西河离不开你,你若去了谁来主持大局,还有,你怎么知道西秦又有动作了?”
“西秦真的一道出兵了?”卫衔雪把剑入鞘,他沉目道:“我前些时日遭人刺杀正是西秦的手笔,他们拿我当借口引燕国出兵,如今是一道商量好了互通合作,也没管我是不是真的生死关头,不过想让大梁左支右绌,打不赢这场左右夹击的仗。”
“你知道这些还要跟着去?你若真的出事,才让他们真有了借口。”褚苑想过去夺过他的剑,“你在西河等着,事已至此,我看不久京城里有了消息,父皇……”
褚苑肯定道:“父皇定会召你回宫。”
“我不能此时回宫。”卫衔雪执拗地退了一步,“我,我昨日放走了许云熠。”
“你说什么?”褚苑眉头一皱,“你放他走?那你拿什么去告发褚霁,万一他重新回了许家,你之前做的不都白费了吗?”
“许家和西河的棋褚霁算是废了,舒王殿下不可能想让我回京,我若回去必定要和他清算,但我若没有回去,褚霁就还有别的选择。”卫衔雪紧紧握着剑放在身前,“褚霁会在我回京之前动手,让京城乱起来……”
后面的话卫衔雪等褚苑几乎心知肚明了,才一字一句说了下去:“京城一乱,镇宁侯的大军才有入京清君侧的机会。”
“你……”褚苑欲言又止。
“但如今事情有变。”卫衔雪挪开眼,“燕国和西秦开战,此事就不能摆在前头了,我去曲州是因为我有一事担忧。”
“阿姐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蛊虫?这东西当初被蕲州的将领封进天巧匣送出来,几经辗转被褚霁拿来抵了人命官司,那日许云熠就是想用这蛊虫制出的生人将我们杀了,只是没能得逞,但不止那次,包括我那日受伤,西河这些时日的疫病,都是因为这蛊虫繁衍作祟。”卫衔雪忧虑道:“这东西如今恐怕落在西秦手上了。”
卫衔雪审问许云熠的时候用了手段撬开他的嘴,才知道褚霁从前做过与虎谋皮的蠢事,后来搜寻蛊虫的时候卫衔雪扑了空,原先还猜想是褚霁事先撤走,如今看来怕是中了西秦的计。
褚苑在其中摇摆了片刻,“可你的安危……”
“阿姐。”卫衔雪仿佛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西河我会把事情交给胡大人和许家三公子,我们知道燕国出兵,想必西秦的动作也快了,何况西河的疫病只有我知晓如何诊治。”
这话褚苑无法反驳,她咬咬牙,“那你……”
卫衔雪松口气似地道:“多谢阿姐。”
……
一个时辰之后,褚苑带着人马从西河赶往曲州。
而正是当日,曲州外驻扎二十里的西秦兵马忽然转向,重新奔着曲州去了。
九千兵马几乎未停,一日之内火速行军,紧赶着当日黄昏到达了曲州城外。
当日褚苑临行,将曲州的兵马留下,城中军师方之亓一直戒严,严守城门时早摸清了西秦大军的动向,等敌军到了城门,城上的火炮弓弩已经架好了多时。
可方之亓没有想到,西秦的大军分明已经赶路疲惫不堪,这日黄昏,日头落下在西边的天上烧出一片霞光,他们还是马不停蹄地派了一半的人马攻打城门。
连天的炮火许久没有在大梁响起了,西秦自当年战败,再也没有主动挑衅,这些年像蛰伏已久、韬光养晦,如今终于露出了獠牙。
这一仗打到了夜深,疲惫不堪的西秦军根本不是曲州平西军的对手,火红的夕阳收起最后一抹颜色,城外的鲜血流了满地,几乎横尸遍野。
西秦余下的一半人马好像连尸首也来不及收捡,狼狈地落荒而逃。
大梁兵马折损不多,夜里不便追敌,主将未归,待清点人马,就已鸣笛收兵。
这一仗快得让人始料未及,但夜晚还是如期而至€€€€夜里明月清辉万里,月光笼罩之下,清冷的夜光包裹了城外的寒尸,冷得如同沾染了冷刀的锋芒。
第128章 :写信
夜里打了霜似的,寒鸦隔着夜色鸣叫几声,飞到尸首边啄过两下,忽然却被什么动静惊动了,“扑腾”一声就往枝头飞了过去。
一只血手突然握住了身边的断刀。
曲州城门戒严。
城墙上点了火把,夜风里晃悠着映出守城护卫的影子,一排排站着如同桩哨,正聚精会神盯着远处的动静,呼啸的风里夹着铠甲的擦响声,一队人正登上城墙换班。
收兵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城中将士没赶上晚饭的时辰,这会儿还在轮换,紧绷的弦见到有人过来才松了些,战时没心情开什么玩笑,几人只是眼神里交流了两眼,一行人整齐地要退下去了。
可忽然沉沉响了一声,像是什么尖锐的东西没入血肉,紧接着队中一个将士喉中闷闷一哼,“哐”地一声就往前倒在了地上。
夜里的火光一照,喷溅的鲜血里冷光闪了一下,居然有一把断刀插进他的后背。
“唰唰”的刀声立马响了起来,城门上的将士戒备地望着那人倒下的方向,后面€€€€的动静这才愈发大起来€€€€一张满是鲜血的脸如同凭空从城墙下面浮了起来。
一直戒备的将士此前没注意到什么动静,看到那张满是死气的脸一时如同见了恶鬼,几人犹豫着吞了口水,随后才看到那张脸支起来,探着身子登上了城墙。
西秦将士的穿着打扮让人立刻摒弃了鬼神,一个将士马上警醒起来:“不好,是敌军!”
这声一落,几个将士抬刀就冲那西秦将士砍了过去,一边着急地喊过:“快去通知方大人!”
那西秦的将士有些手脚并用地登上城墙,也没往后看,手里的刀被他早先扔出去,这会儿只是像发了疯,对着穿了梁国盔甲的人就冲了过去。
砍刀很快落在他身上,可刺刀在他身上几乎捅穿,那人的动作也没停下,他撕扯着其中一个将士的手臂,那力气大得像用尽了力气,“撕拉”一声就把铠甲硬生生掰开来。
“这这这……这不是人啊!”梁国的将士捅了几刀也没见人倒下,惊恐地看到那人竟然夺过刀砍了过来,“这是什么怪物……”
“还有!那城墙外还有人!”这一声呼喊下,才有人注意到一根铁钩挂在壁沿,跟着又有一个又一个满身是血的西秦将士爬了上来。
那些人并不吭声,像是专注着爬上城楼,等上来了见着梁国的将士就砍就杀,可这些人浑身冰凉,已经结痂的伤口透着满身的寒气与腥味,如同真像地狱里起来的恶鬼。
这才有人对着城外黑漆漆的沙地里望了过去,夜里月光生寒,透过云层照进尸骨,那原本横陈在地上的尸体居然消失了大半。
还真是鬼……
城楼上马上响起厮杀的声音,刀声撞到一块,杂着曲州将士的惨叫,军中生死见惯,不怕敌军却有些害怕鬼神,见人冲过来如同猛狼恶鬼,城墙上御敌的几个将士一时生怵败阵。
然而呼啸的夜风里忽然响过一声羽箭出鞘的声音,一根羽箭自城楼顶上射出,“嗖”的一声直直朝下落去,那一箭直冲一个攀爬城墙的西秦将士的脖颈,几乎以一箭之力贯穿了那人的后脖,连带着那人往下坠去,哐哐往下砸下了一众人。
曲州的将士终于仰头看过去,“是主帅回来了!”
褚苑站在城楼顶上,夜风把她高高扎起的头发吹起来,月色下如同天降的神兵,她又很快搭起了一根羽箭,拉起的大弓几乎成了满月,她对准另一方向,又是一箭正中喉间。
大公主作为统帅,如同军中柱石,这一箭定海神针似地射在城墙上,受到惊吓的将士们倏然回过神。
褚苑站在最高处,她往远处一望,越发明亮的火光像与城楼呼应,一队亮起的人马如同一条长龙,正朝着曲州的方向重新赶过来。
这一仗从今夜才刚刚开始。
褚苑手里的箭射完了,她往回探了一眼,“阿雪把酒瓶递给我。”
卫衔雪爬着梯子登上城楼,他随褚苑才从东边的城门进城,只听了西秦这不合常理出兵的消息,马上就往城门赶过来了。
他提了几个酒瓶子,身后挂了几只羽箭,卫衔雪将酒瓶放下,提起一瓶递给了褚苑,“阿姐小心。”
褚苑拿过酒瓶,在高处往下一望,她寻隙看了会儿,很快就将手里的酒瓶投掷出去,那瓶子对着个西秦人的脑袋砸得稀碎,几乎把人都震退了几步,接着一根点燃的羽箭递到了褚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