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 第125章

第132章 :涅€€

攻打曲州的战火蔓延得很快,正好是这一日从北方赶来的援军也到了西河附近,江褚寒带着卫衔雪从前线撤下来,仗还在打。

江褚寒还在马上的时候就感觉卫衔雪晕过去了,他只是虚虚贴着自己的脖子,呼吸声已经越来越衰弱,江褚寒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可卫衔雪一点反应也没有。

漫天的雨和着一点泪留下来,江褚寒偏着脖子吻了一下卫衔雪的后颈。

曲州离西河有些距离,江褚寒不能带着浑身是伤的卫衔雪赶路,只能让军医在营地里就给他看了伤。

卫衔雪伤得太重了,江褚寒挑起他的胳膊,还能看见他手上没有消掉的刀痕,这些都不是这几日的伤,今日伤在肩膀和腿,伤口不算太大,可卫衔雪血流得太多,他脸色已经白得像是未曾染墨的白纸,整个人昏昏地躺在行军的硬板上,乌黑的头发淌下来,像个破碎的白瓷人。

江褚寒这一刻觉得好害怕。

*

京城里的天也是阴沉沉的。

前线的战事传入京城,陛下病重多日,朝中堆积的折子送进寝殿堆了许久,几乎由尚书令的娄尚书代理了一半。

舒王殿下似乎并不风光。

快要黄昏的时候,一辆马车从舒王府驶出去,朝着个如今没人再去的地方过去了。

当初蕴星楼生了事端,整个楼都被查封了,如今没有重开,当初的事情也没有定论明白,褚霁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他穿了身黑袍从马车里出来了。

他在日头黑下的时候进了个小巷,巷子里黑漆漆的,他投石问路似的,从地上捡了两粒石头,分别朝着左右两边的墙壁敲了一下。

褚霁对着巷子里道:“先生在否。”

过了一会儿,一个略微深沉苍老的声音从巷子里传出来,“殿下召见,老夫岂有不见你的道理。”

“但殿下,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那声音道:“这些日子殿下不是风光无限吗?”

“先生……先生说笑了。”褚霁在巷口止步,“当初的事多亏先生点拨,我才有了今日,这些时日不见先生,我可是万分想念。”

巷子里“哦?”了一声,“老夫为殿下都做过什么?”

“当初拿到天巧匣是殿下自己的本事,能知道余太师手里的秘密也是殿下的机遇,此事老夫并未出什么力。”

“可当初是先生告诉我,江褚寒在查户部的事情,此事与褚黎息息相关,若非先生告知,我也不能在那时黄雀在后拿走天巧匣,也不能把刀送到江褚寒的手里,借他们的手拦住褚黎和余丞秋。”褚霁对着巷子拜了一下,“我能有今日,也要多亏先生的提点。”

“既然如此……”那声音疑惑道:“殿下贵为舒王了,今日又为何再来找我呢?”

“原本我也以为往后相安无事,可朝中有了旁的祸患,先生可知道那质子卫衔雪€€€€他竟是我的亲弟弟。”褚霁说的有些切齿,“原本以为往后再也绊脚石了,可他拿到了我的把柄。”

“殿下是说西河的事?”巷中沉吟了片刻,“那人如今是在西河吧,还未归来。”

“是,他还没有回来,但我听御前的人说,父皇曾发几道上谕召他回去,如今又让江褚寒亲自去接他。”褚霁神色染上恨意:“我原本是想让他死在西河的,可他竟然没死,还……总之他一回来,父皇必定会被他扇动,父皇已经够看重他了。”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想让他不能活着回来?”

褚霁捏着腕口的衣袖,“先生可有主意?”

“殿下已经在西河失过一次手了,怎好再有第二次,况且如今的西河不仅有陛下的耳目,还有我方将士,江褚寒今非昔比,怕是已经不容易得手了。”巷子里的声音染上一丝失望,“依老夫来看,殿下不妨在京城里先动手,让他即便回来了,也没什么机会再站起来。”

“京城里?”褚霁似乎沉思良久,“你是说……父皇面前?”

“不可。”褚霁马上道:“褚黎才因为造反倒下,我怎么可步他的后尘!”

“但那时候陛下早就知道三殿下心生不满,余太师手眼通天,不然殿下觉得当时余太师为什么会失手?”巷中问:“难道是因为他们准备得不够吗?”

“他们……”

那声音很快道:“是因为他们挑错了时机,当时江褚寒正在京城,虎贲营并无归属,虎贲营比起羽林军说起来还算不得阻碍,最大的阻碍是那时候大公主回京,那时边疆并无战事,京城里的事就能随意调动天下人,可如今并不一样了。”

“是啊……不一样了。”褚霁心里好像有心弦松动,“父皇,父皇还正在病中……”

“先生……是真觉得我还有机会?”

巷子里放松地笑了笑,“殿下身份贵重,满京城文武都看着殿下来日的光彩,成大事把握良机,殿下……”

……

片刻之后,褚霁对着巷子里拜了一下,又满身黑袍地离开了。

舒王离去不久,巷子的另一端走出来一个人,那人在夜色里走了很远才沾到路边的灯火,照出了他那张眉目平庸的脸€€€€是尹钲之。

尹钲之没在宫外停留,而是朝着宫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连夜入宫,尹先生去了陛下的寝殿。

殿中烛火绰约,时不时传出几声咳嗽,夜色已经深了,陛下桌前还点了盏烛火,他还在连夜翻看近几日的折子。

这几日尹钲之入宫得多,陛下跟前的人也熟悉他了,禀报一声就让他进了寝殿,随后宫里的人几乎都撤走了。

“你来啦。”褚章垂着头,身上只披了件袍子,耷拉在肩膀上,他年纪大了些,烛火下的身形竟然有了些苍老的端倪。

尹钲之行了礼,“拜见陛下。”

陛下托起手示意他起来,“你来得这么勤,现在不担心身份暴露了?”

“陛下说笑。”尹钲之起来之后,朝桌前走了过去,“臣与陛下相识数载,陛下有疾我若不来,有愧陛下的信重。”

褚章把手里的折子覆上,“先生很厉害,当年若非是遇到你,朕没有那个破釜沉舟的打算,也不会像今天一样坐在这个位置。”

“可朕一直不知道……尹先生到底想要什么?”褚章靠在椅背上,似乎追忆着说:“当年把你从牢狱带出来,你只是说愿意跟随朕,那时府里的每一个幕僚为的都是来日封侯拜相,可你官位也不要,钱财也不要,缩在宫里宫外,只做了一个芝麻大的小官,没有娶妻生子,什么也没有。”

“尹钲之,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

尹钲之的眉目被烛火照得有些暖意,他微笑着给陛下奉上了放在桌边的茶,答非所问道:“陛下还记得阿鸢吗?”

褚章怔了一下,“记得€€€€怎么不记得。”

陛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阿鸢是我此生……最对不起的人。”

两个人都不再年轻了,忽然想起年少的时候见过一个女子风姿卓绝,印在记忆里洗都洗不掉,褚章自诩帝王无情,可有些东西藏在回忆里不过是藏住了,些微一挖就能看到下面根深蒂固的种子依旧是枝繁叶茂。

“所以陛下这些年,再也没有子嗣了。”尹钲之替陛下将桌上堆积的折子一本本摞起来,一边缓缓说:“可陛下对阿雪也太狠心了。”

“狠心……”似乎是提到卫衔雪,褚章突然黑了黑脸,“朕对他也够心软了,怕他不舍动手,已经替他铺好了来路,他还是要放虎归山,给朕的折子也是多有欺瞒,朕如今都还想要接他回宫。”

尹钲之依然平静道:“可他也用自己的法子走出了一条路。”

“你是他的先生,你自然替他说话。”褚章似乎是因为病了,整个人少了些威严,但他想到什么,“你闪烁其词,还是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尹钲之皱了皱眉,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陛下知道,什么叫‘涅€€’吗?”

“起死回生……置之死地而后生乃是涅€€,当年€€€€我初次来大梁,进了牢狱,几近将死,可我又没有死。”尹钲之缓缓叹了口气,“其实早在陛下将我带出牢狱之前,臣就已经死了。”

褚章没听没明白,尹钲之便换了话说:“陛下知道祈族有‘天臣’之称,所信之事唯有天命,上天所赐,祈族有一药名为‘涅€€’,遇生死弥留之时融入骨血,就会让人大梦一场,看清这一生诸多坎坷,仿佛涅€€重生。”

“臣当年在牢狱之时,就已经看清这一生了……”

尹钲之这话简直匪夷所思,褚章先是皱眉,“先生又在玩……”

笑……褚章细细想来,忽然觉得尹钲之这话并不像戏言,若非胸有成竹,谁敢赌一生做那么些大逆不道的事,当初府中诸多幕僚,唯有这个尹钲之敢劝他破釜沉舟,还敢死生不惧地陪他走一趟燕国,走到今日,尹钲之又一步步托起卫衔雪。

“你……”事情细想忽然变得有些可怕起来,陛下盯着他,“你一早就知道阿雪是……”

褚章很快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恼怒起来,“你既然一早知道阿鸢会有我的孩子,朕当初就不会……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朕!”

尹钲之将折子理好了,他依然心平气和道:“臣当初若告诉陛下,陛下会舍得让阿鸢一个人去拦住族人吗?阿鸢会去燕国,也是因为陛下在祈族取走了东西,等阿鸢生下了孩子,陛下又会在先帝面前舍弃自己的权势而向燕国的皇帝索要后妃吗?”

褚章恼怒的手抓住了桌上的杯子,扔出去之前被他死死按住了。

“你……你可以告诉朕,阿雪是朕的孩子。”褚章压抑着怒火沉下脸,“从他当初入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朕。”

尹钲之叹了口气,他撤出几步,往后跪拜下来,“陛下,臣这一生不过追求有始有终,这些年阿雪身在大梁,我教他无愧于心,至于不曾告知陛下,陛下若不能正大光明地疼爱他,他这一生……又算什么呢?”

“陛下如今想杀江褚寒,那臣斗胆告诉陛下另一个故事。”尹钲之的额头贴在地上,“当初若非他在陛下面前说,他想将阿雪要回去,宫里有人忌惮他的名头,不敢再为难阿雪,以当年全天下的骂名,宫里的内宦都敢当着阿雪的面给他脸色,遑论当初有些性情的三殿下,他敢逼着阿雪冬日未散的时候去跳御花园的水池,早在来京城的路上卫衔雪就几乎死过一次了。”

褚章眸中动了动,他张了张口,喉中忍不住咳了几声,陛下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他沉声问:“你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臣……”尹钲之伏在地上道:“只是将事实说予陛下听。”

空气里静了好一会儿,半边照过来的烛火让褚章的脸看起来明暗不分,“朕知道往前亏欠了阿雪,他这一生过得很苦,朕知道。”

褚章的手还按在杯子上,他好像冷静下来,略微松开的手换而端起来将茶喝了一口,杯盏的声音在寝殿里竟然格外明显。

尹钲之道:“陛下明鉴。”

“……”陛下搁下茶水,沉下的脸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先生这一生,也是劳苦功高了。”

尹钲之沉下的眼阖了一下。

褚章目光在尹钲之身上打了个转,他重新拿起一本折子,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陛下轻轻挥了下手,“今日夜深,先生就留下喝杯酒吧。”

尹钲之将头抬起来,又重新拜了下去,“多谢陛下赏赐。”

……

这一夜再晚些时辰,陛下又连夜召见了尚书令的娄大人。

娄尚书连夜入宫觐见陛下,随后摒却了宫娥与太监侍卫,陛下拟了一封圣旨交由了娄文钦,娄尚书将圣旨藏好,又无声无息出了宫门。

翌日,几乎枯坐一夜的陛下打算上朝,他病了多日,朝中事搁置已久,前线的战事迫在眉睫,由不得他再病重下去。

陛下换了朝服,明黄色的龙袍加身,好像将他满脸的病气除去了多半,可陛下方才走到门口,倏然间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吓坏了一种跟随的侍从。

太医马上赶过来了,太医院的院判从前先帝在的时候就在宫里任职,他摸着陛下的脉象,大惊失色的脸仿佛成了菜色。

他一头磕在陛下面前,仿佛把命都丢了一半,“陛下急症……状同当年长公主……”

褚章的病症与当年长公主所得急症几乎一样。

第133章 :夫君

西河依旧兵荒马乱,晚至的春意也一道受了战火侵扰,沾了泥的桃花没人多看几眼,被江褚寒从战地归来捎到了西河。

那日军医看过了卫衔雪的伤势,还是只能将他送到西河,好在援兵到了,攻下曲州已经只是早晚,江褚寒跟着退到西河,来往的军报都是他连夜让人送着看的。

可卫衔雪已经昏迷五日了。

从那一日江褚寒将卫衔雪从城楼带回去,他就一直没有再醒过,江褚寒之后追问才知道,卫衔雪身上的伤都是如何来的,他此前就因为割脉放血没有养好,几乎伤了根本,这回又……流了这么多血,仿佛已经是半条命踏进了鬼门关。

西河的大夫请来看了很多,那些大夫都认识卫衔雪,一个个惶恐地看了,可没有一个脸色好得起来,从被送到西河那天起,卫衔雪当日夜里就来势汹汹地烧了一把,整个人烫得如同火烧,给他喂什么药都灌不进去,江褚寒急得喂药的手都在颤抖。

卫衔雪几日几夜没醒,江褚寒几乎几天几夜都守在他床边。

夜色已深,江褚寒一只手轻轻用掌心抚过卫衔雪皱起的眉眼,另一只手抓着那个卫衔雪送给他的口哨,绳结上的珠子被江褚寒盘得太久了,原本就打磨干净的珠子更亮了几分,江褚寒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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