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绪初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无法用理智掩饰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内心,攥着江骞肩头的衣服,在他怀里一言不发地掉着眼泪。
怎么哄都没用。
江骞头一次在哄孟绪初这件事上感到挫败,不明白他明明已经极度缺水,嘴唇干成那样,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流。
但转念一想,大概是孟绪初这些年都很少哭,这么多眼泪不是突如其来的,是从前每一天、一天天、一滴一滴攒下来的。
攒得多了,积得久了,偶尔有一次忍不住,好像也不能怪他。
如果连哭都不让,那么偶尔才掉一次眼泪都不允许,实在太残忍了,会显得孟绪初像个小可怜。
但孟绪初讨厌别人觉得他可怜。
所以江骞只能抱紧他,让他在自己怀里悄悄哭一次,哪怕知道这个姿势对他受伤的肋骨和肩膀都不好,可能会伤到他,也依然用力抱着他,一遍遍轻抚过他的脊背。
孟绪初精神一直很紧绷,直到医生过来给他打了一次镇定,他才终于在江骞怀里睡了过去。
这次江骞再也不敢离开,就这么守在床边,出神地看着孟绪初消瘦的脸庞。
哪怕用了镇定剂孟绪初也睡不安稳,可能是身上疼,也可能是心里难受,眉心一直蹙着,时而辗转,无意识低语。
江骞给他擦了擦汗,没睡到一会儿,他又在一次咳嗽中惊醒。
床头灯一直亮着,于是江骞很清楚地看见了,他清醒时是怎样令人痛心的神情。
睁眼那瞬间,意识脱离掌控,情感不受控制,所有反应都出自最本能的恐惧和自我保护的天性。
江骞在孟绪初眼里看到了浓重的不安和无措,甚至有种神经质的紧张。
因为这里不是他熟悉的环境,一切都陌生且不由他掌控,发生什么好像都是理所当然还无法预料的。
而孟绪初最讨厌这种感觉。
如果事情脱离他了解和控制的范围,他就会感到极度的焦虑和不安。
这种情绪以往都能被他很好地控制压下,面上不留痕迹,可过于虚弱的身体状态让他疲于应付,更会加深他的不安。
所以落进江骞眼里的,是他颤抖着惊醒,在同一瞬间惊慌地要拔掉手上的吊针,似乎想逃去什么地方。
江骞用力按住他的手腕,他才如梦初醒般怔住,抬起眼眸怔忪地看了江骞一会儿,而后缓缓恢复平静,视线变得清明。
他发现自己的手背被包扎了起来,纱布上隐隐残留干涸的血迹,是他上一次醒来扯掉针头划烂皮肤留下的伤口。
现在吊针扎在了他肘窝里,冰凉的药液顺着小臂流遍全身。
他轻轻靠回枕头上,把手抽了回去,藏到被子下,在江骞泛红的眼睛下移开视线,掩饰般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第八天。”江骞说道,声调略显哽咽:“天快要亮了。”
孟绪初眼皮抬了抬,循声望向窗外,似乎是想捕捉到关于天亮的痕迹。
“我躺了这么久吗?”他喃喃道。
江骞嗯了声,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默了一会儿:“你肋骨断了,刺破内脏,挺危险的。”
短短十几个字,江骞说得有点艰难,每说一句,眼前就浮现起孟绪初在他怀里大口吐血的样子。
吐完就昏迷,怎么都叫不醒,迅速失温、失血,变成枯萎衰败了无生机的模样。
那真是……相当惨烈的画面。
他的表情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孟绪初了,孟绪初抿了抿唇,再一次岔开话题:“那边怎么样了?”
江骞深吸一口气:“孟阔在处理。”
孟绪初扭过头,抬起睫毛看他,眼睛被床头灯照得亮亮的:“我能给他打个电话吗?”
江骞注视着他,无法拒绝用这种神情说话的孟绪初,只能拿出手机拨通孟阔的号码。
孟绪初没力气,也不需要避讳江骞,轻声说:“开免提吧。”
电话过了很久才接通,孟阔略显颓丧的声音传过来:“谁?”
“孟阔,是我。”
对面足足沉寂了好几秒,孟绪初有所预料般偏过头,紧接着手机里爆发出孟阔激烈的哭喊。
他口齿不清哭爹喊娘地嚎了半天,孟绪初没有打断他,等他自己也觉得难堪了,收敛了,才开口:“你还好吗?”
“呜呜呜我、我好,我一切都好……哥你、你怎么样啊……”孟阔压抑着哭声,听上去很像咬着什么东西。
孟绪初不由弯了弯嘴角:“我没事。”
“真的吗呜呜呜,可我听着咋恁虚呢……哥你开个视频啊!”
“真没事。”孟绪初笑了笑,说起正事:“别哭了,现在你那里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孟阔就来气,愤愤道:“还说呢!那群杀千刀的,你不在他们一个个都疯了!”
孟阔简短地把情况跟孟绪初说了一遍,怕孟绪初听了生气,刻意忽略了一些过分丑恶的嘴脸,只把各方怎么铆足劲想从他手里瓜分好处的事情说了。
“狼心狗肺的玩意儿!”孟阔最后呸了声,铿锵有力道:“你一定要赶紧回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孟绪初却说:“别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孟阔愣住了:“……啊?”
“也别让他们觉得我真的死了。”
孟阔哭过头了没听懂。
孟绪初叹了声:“一天找不到尸体,他们就一天不会安心,先让他们慢慢找吧……”
他还想说什么,却皱了皱眉,倒吸着气按住隐隐作痛的肋骨。
江骞直接收走手机,关掉免提,对对面说:“他不舒服,挂了。”
通话结束得猝不及防,孟阔不可思议地看着手机,耳边只剩下一连串忙音。
他在心里把江骞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因为想到孟绪初还好好活着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另一边,孟绪初咬着牙忍痛,不太满意地瞪了江骞一眼。
江骞也不做辩解,把手机塞回裤兜里,俯身检查孟绪初胸口的固定带:“怎么疼起来了,绑得太紧吗?”
孟绪初摇头,江骞又问:“呼吸费劲吗?”
孟绪初还是摇头。
那就是单纯伤口愈合的痛了,这个江骞也没有办法,只能抚着他的胸口安抚。
孟绪初疼出了汗,但只是咬牙忍着,不出声也不喊痛,甚至没有让江骞拜托医生来一趟,给他加点止痛药。
江骞看得心里不是滋味,俯身按住他的额角。
“这是我家。”他说。
孟绪初顿了顿,不太明白地抬起头,就又听到他说:“所以不用怕。”
“痛可以告诉我,不舒服也可以说,如果不喜欢病房的环境,那就去我的房间住,不远,就在对面那栋楼。”
孟绪初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其实还在发烧,怕乱跑会增加别人的负担,毕竟这里不是亚水,不是他可以任性的地方,医生也不是那个最熟悉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小老头了。
可这间病房实在太大,空旷又陌生,他一醒来就忍不住想逃,不安的恐惧在心里乱撞。
江骞看着他纠结的神情,轻声问:“好吗?我抱你过去。”
孟绪初抿了抿唇:“不会麻烦吗?”
江骞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
他拿出手机给医生发了条消息,又重新弯下腰,捧起孟绪初的脸:“我说这是我家,不是在跟你介绍。”
“€€€€我是在告诉你,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你不会造成任何麻烦,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看着孟绪初,眼睛很亮,视线很重:“你很安全,宝贝。”
第54章
被江骞抱出来的时候,孟绪初才看清这座房子里面的样子。
像小时候看过的格林童话活过来了一样,是座非常古老的建筑。
廊柱高耸刻满浮雕;壁灯托在古铜的灯台中,深深嵌进墙壁里;走廊宽阔幽深,繁复地延伸去四面八方,连接着一个个不知去向的出口。
每隔一小段路会出现一盏壁灯,照亮泛黄的墙壁。但要过很久才能看见一扇门,统一的拱形样式,巨大的、沉甸甸在墙面上凹进去,金属门框严丝合缝地闭着。
孟绪初不知道里面那些巨大的空间都用来做什么,夜风微凉,他轻轻转过头。
走廊另一边完全敞开,越过深色的金属栏杆,外面的景色的一览无余,星空和对面建筑闪烁的光晕交相辉映,亮晶晶呈现在眼底。
这些建筑其实是有点浮夸的,即便现在老了,旧了,斑驳了,掉漆了,又被翻修过无数次,也透露着昔日的辉煌,难以想象刚建成时是怎样的奢华,又耗费了多少物力财力。
“怎么了,”江骞问:“不喜欢吗?”
他似乎也认同这座建筑的浮夸,难得有些尴尬:“房子不是我选的,是我爷爷的爷爷买下来的,那个年代……”他咳了声:“那个年代比较流行这种风格。”
孟绪初略微出神地凝望陌生的一切,嘴角轻轻上扬:“没有,挺好的。”
他额发被夜风吹得晃动,眼底也有星星的倒影,江骞很少从他眼里看到这种单纯的神情,心下微动,放慢脚步往栏杆边靠了靠,让他多看一会儿。
星光溅落,孟绪初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江骞将他抱起来一点,没忍住问:“那到底在看什么?”
孟绪初顿了顿,像被从某种沉思中唤醒一般,收回视线,垂下眼帘,“没什么。”
他神色和话音都淡淡的,却莫名给人一种委屈,是那种小孩子被橱窗里的漂亮娃娃吸引,正仰着头亮晶晶的看得出神,就被家长打断牵着手要带回家的委屈。
江骞手都麻了下,觉得这种形容出现在孟绪初身上既荒谬,又恰如其分到让人心软。
“没不让你看……”他斟酌着找补:“只是有点好奇……”
孟绪初大概能猜到江骞那些心理活动,但他压根没觉得委屈,本想辩解两句一开口就肋骨就疼,最终还是闭上了嘴,任由江骞自行发挥想象力。
离开病房前医生来给他打过一次止痛,现在药效还没上来,嗜睡的副作用却先到,孟绪初在昏昏欲睡和一刻不停的隐痛中挣扎,逐渐感到难熬,捂着肋骨咬了咬下唇。
他脸色确实不好,江骞见状也没了说话的心思,加快脚步往电梯的方向走。
这栋房子改建后被用来充当医院,江骞住的地方在另一栋楼,虽说隔得不远,真走过去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抵达时孟绪初倚在他怀里阖着双眼,几乎像要睡着,江骞每一步都放得异常轻,走到房间门口时忽地顿了下,脸上浮现细微的犹豫。
“怎么不进去?”
孟绪初轻声说,他半张脸埋在江骞肩头,声音闷闷的传出来又轻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