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骨子里有亚洲血统在作祟,没人知道,江骞钟爱亚洲面孔。
所以他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在圣塔克鲁兹海滩见到孟绪初时,一切就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他就是那个最罕见、最美丽的亚洲面孔,柔软又白皙,即便笑着也是内敛含蓄惊人的优美。
穿一件五颜六色的无袖背心,海风呼呼从他领口贯入,江骞看到他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肩膀。
那时候的孟绪初,肩膀的皮肉细腻匀整,没有半点伤痕,脖子上挂着一串贝壳项链,随着他的奔跑追逐琅€€作响。
江骞看得入了迷,刚想走进却被同伴打断。
等他再回过神,海滩上追逐落日的亚洲男孩已经不见踪影。
那个瞬间,他还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错过。
当时他正处在那个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的,纯洁的少年时代,拥有一切被视为年轻人独有的乐观、天真的质量。
于是他也天真地以为他们在校园里还能相见,到时候他会好好地认识孟绪初,表明来意并追求他。
可惜的是,再一次见面却用了很多年。在索马里海峡,在破碎的船上,在充满刺鼻消毒水气味的抢救室门口。
孟绪初躺在血泊里,而他肩膀上多出了那道江骞没见过的,很深很长的疤痕。
那天江骞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夹杂着茫然、酸楚、和遗憾的疼痛,隐隐在心里泛滥。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的毕业旅行。”江骞说。
“我没能在学校里找到你。”
过去很久很久,江骞都无法描述最初瞥见孟绪初的那一眼的感觉。
他只嗅到一种很熟悉的气息,像是错觉,又像是夹杂在童年夏天里炎热的微风,因为不知所起,所以分外令人沉醉。
直到他终于得到机会,怀揣着隐秘的期盼来到孟绪初身边,第一次将他抱进怀里,他才想起来。
想起年幼时去山里狩猎,见过的一种五彩斑斓的鸟儿。
孟绪初在他怀里肩膀轻轻抖动的时候,和那种鸟扑腾着翅膀在树叶间腾飞的模样很像,羽翅迎着落日的金辉,那么美丽弱小,又那么生气蓬勃。
那是赛恩斯第一次放下猎|枪。
第56章
时间仿佛暂停了,世界静得落针可闻。
江骞在这种寂静中逐渐坐立难安,不住地去看孟绪初的神色,感到咽喉干涸。
孟绪初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江骞拨开他的额发,看到他眼尾隐隐泛着红,便俯身将他抱住。
“你知道我找过你吗?”良久,孟绪初开口。
他抬起头,直直看着江骞,江骞虽然没说话,答案却不言而喻。
是啊,如果不是江骞有意阻拦,他又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查不到呢?
毕竟事故发生后,不仅是孟绪初,连林承安也动用了不少手段去调查,一是为了弄清事故真正的原因;二也是为了找到救下孟绪初的那个人。
但他们统统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江骞有意封锁消息,他又怎么至于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呢?”孟绪初苦笑了一下:“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让我找到你?”
“你明明救了我,却不让我知道,又偏偏还要到我身边来。江骞,”孟绪初眼里浸着泪光:“你不觉得荒唐吗?”
江骞喉头滚动,仿佛压着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干哑的:“你不信我喜欢你?”
孟绪初眸光微动,继而偏过头,肩背薄得像一张纸,苍白的下颌颤动着:“我、我只是不明白……”
江骞沉默了很久,最终重新抱住孟绪初,托起他的下颌,看向他的双眼,凝视他眼中浓重的悲伤与不解。
“我不敢告诉你。”他说
他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重复道:“我当时,还不敢让你知道。”
孟绪初眉心茫然地动了动。
江骞闭上眼,吐息艰难,他不敢告诉孟绪初,不敢让孟绪初查到分毫,因为五年前那场船难,某种程度上说,是他一手造成的。
当时他正在和他哥哥布鲁€€兰恩争夺继承权,而兰恩家族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
如果说在亚水、在穆安,需要玩弄权势依靠心机手段凌驾众人,那位于遥远大洋彼岸的他的家族,就要原始和粗野得多。
毕竟兰恩家族到他们这一代,几乎算得上隐姓埋名与世隔绝了,谁活着谁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尸骨不会自己跑出来,只有空气里会短暂地漂浮起血腥味,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一丝痕迹也不留。
所以他们没有那么多道德,也不在乎使用多恶劣的手段;他们才不管你心里想什么,是不是谋划着要干掉谁。
他们只需要一枪崩掉对方的脑袋,并有千万种方法让对方在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粒灰尘都不留下。
那时候就是这样的情况,布鲁和赛恩斯僵持不下,谁都不愿意退后一步。
无奈之下,布鲁和在澳门赌场认识的穆庭樾取得联系,企图借助那股遥远的、在双方势力之外的力量,打江骞一个措手不及。
相应的,他会帮助穆庭樾设计一次船难,解决掉穆海德,让穆庭樾作为穆海德法律意义上唯一的儿子,继承他全部财产,危急关头再故意救下孟绪初。
孟绪初是个爱憎分明的人,穆庭樾很清楚,哪怕这样不能让孟绪初爱上他、接纳他,至少能让他记得这份人情。
那样以后,或许林承安那一派的力量,也会成为穆庭樾的帮手。
他们原本是这样计划的,一个互惠互利,各自都非常满意的计划。
谁都没想到江骞会突然出现,布鲁那个阴魂不散的讨厌鬼弟弟居然能察觉这场计划,并神出鬼没地降临在海上。
那时候的江骞是个毫无同理心的人,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得到最高的权利,能不能一举结束漫长的斗争。
所以他毫不犹豫将那场船难加剧到覆水难收的地步,唯一在预料之外的,就是孟绪初。
他怎么都想不到,再一次见到孟绪初的场景,会是那样风浪呼啸硝烟四起的海上。
可他看见他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看见他们在火光中躲去船尾,看见一个狼狈的老人惊恐而决绝地狠命拽过孟绪初,挡在自己的身前。
然后子弹穿过孟绪初的腹部,擦着脊椎,对穿了他的身体。
一直到现在,江骞也不知道当时开枪的是那一方的人。
不知道孟绪初是被对面误伤的,还是那些他亲自带过去的人、他亲自说出开|枪带的命令后,真正伤到了孟绪初。
但那个画面江骞记得很清楚。
子弹是怎么没入孟绪初的身体,他穿什么衣服,又是怎么被血染红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时至今日还历历在目。
因为那是校外海滩边错过孟绪初后,江骞人生中第二次非常、非常难过的瞬间。
“如果,”江骞双眼通红:“如果让你查到了全部,会怎么样?”
他看上去十分难过,代替孟绪初说道:“你会恨我。”
那场船难几乎摧毁了孟绪初的身体。
如果不是江骞目空一切将生命视作蝼蚁,那场事故绝不至于严重至此,孟绪初或许也不会白白受牵连。
即便他后来用尽一切手段救下了孟绪初,保住了他的命,他也不敢再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孟绪初面前。
怕孟绪初知道一切后,直接给他打上讨厌的印记。
孟绪初的一切爱恨都很分明,如果他开始讨厌一个人,那就几乎不会有转变心意的可能。
“我不敢赌,”江骞说:“不敢冒险,不敢让你讨厌我,也不想隐去一半事实,以一个善良的救命恩人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听你跟我说谢谢。”
“所以我只能,我最好一无所知地出现,”江骞抱着孟绪初,手臂用力到发抖,却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我要你先喜欢上我。”
孟绪初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泪珠悬在眼眶摇摇欲坠。
江骞抬手替他拭去,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卑劣:“如果你喜欢,哪怕只有一点点,会不会就不那么容易再讨厌我了?”
他深深看着孟绪初,既担心从对方眼里看到厌恶,更担心孟绪初露出失望委屈的神情。
可是都没有,孟绪初就像在突如其来的真相下懵住了,大眼睛无神地盯着江骞。
继而泪水越蓄越多,眼眶变得通红,某个瞬间,眼泪断了线一般往下落。
他胸膛起伏,积攒足足的力气,用力砸向江骞的锁骨。
“你还真是……真是混蛋啊。”
孟绪初觉得自己应该是很生气的,他气得快要爆炸,但又无法忽视心里最深处的那一丝丝迟疑。
江骞没见过他,却像相处了几辈子一样了解他。
他说得没错,如果他不这样做,如果一开始就让孟绪初查到了所有的真相,他们两个或许真的不会再有交点了。
哪怕孟绪初能明白那场事故不完全怪江骞,知道就算没有江骞,那仍然是穆庭樾设置的一场船难,一场对付穆海德,拉拢林承安以及他自己的船难。
而穆海德依旧会毅然决然地拉孟绪初挡在自己身前,不管江骞有没有加重那场战火。
或者,或者哪怕根本没有船难,一切都没有发生,未来的某一天穆庭樾也依然会容不下他。
就像穆海德容不下林承安一样。
时间早晚而已。
他明白这些,所以不会恨江骞,但他确确实实会简单粗暴地将江骞划到对立面。因为江骞涉及的势力复杂,因为江骞不是他可以掌控的人,因为他们见面的方式不太愉快……
因为他没什么特别的。
所以他一定会坚决的,果断的斩去一切和江骞产生联系的可能。
那现在呢,现在该怎么办?
江骞把一切都算准了,江骞对他用尽心机。
孟绪初觉得自己应该是很生气的,这种感觉不是作假,心里已经火烧火燎的在疼。
但他又想了想,稍稍想了一下,如果回到以前,他按照自己一贯的作风将江骞从自己的世界规避,他会不会后悔?
一定会的。
仅仅只是这一个答案,就让孟绪初彻底失去反驳的底气。
这种感觉真糟糕。
孟绪初弯下腰,眼泪噼里啪啦掉,五脏六腑都在疼。
江骞来抱他,他用力推开,再次狠狠一拳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