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实在太长,散得到处都是,车里光线又暗,谈照连发梢在哪都没看清,俯身靠近他,问:“卡哪儿了?”
“不知道。”温明惟不清楚,一挣扎就吸了口气,明显是扯到发丝很疼。
谈照不得不帮忙,握住他长发的中段从上往下捋,在他大腿附近探索,但捋了半天也没发现有哪一缕头发是卡住的,反而以手作梳帮对方把披散的长发梳理整齐了。
谈照迟疑一下,意识到被骗了,抬头发现温明惟含情带笑地看着他,突然说:“谈照,你好可爱。”
“……”
距离太近,他滚烫的呼吸打在谈照的喉结上——刚刚被他用眼神标记过的地方。再近一点他恐怕就能咬住那凸起的部位,用牙齿做一个切实的标记,或者亲吻。
谈照头皮发麻,下意识想躲,硬生生忍住了,非常强势地把他按回座位上。
“温明惟,”谈照恼怒道,“你有什么招数冲李越发挥,我对你不感兴趣。”
“啊,”温明惟似乎很意外,“你想到哪去了?”
他比谈照更强势,但并非强硬,是更高一级的包容和睥睨,仿佛对方犯错但他选择宽恕,手指搭在谈照肩上轻轻敲了敲:“宝贝,我只是在夸你可爱。”
第4章 摩耶之幕(4)
温明惟是被谈照赶下车的。
成年后就再也没被叫过“宝贝”的某位少爷像只被戳到肚皮的刺猬,张牙舞爪地关上车门,险些夹到温明惟的头发。
温明惟目送他绝尘而去,直到车声再也听不见,脸上的笑意才一点点散去,短暂热闹过的夏夜重归寂静。
这片住宅区叫“海苑”,一个平平无奇但闻名遐迩的名字。
温明惟八年前从新洲省龙都市迁居至此,住得还算满意。客观说,居住环境好坏在他眼里区别不大,他唯一要求是清净,不受打扰。
如果谈照了解温明惟的日常生活,刚才就不会奇怪以前为什么没在附近碰到过他。
——温明惟几乎不出门,如无特殊情况,一个月最多外出两三次。
他的确开了一家医药公司,但公司归他手下的人管,他是不上班的。
这个公司与其说给他赚钱,不如说是帮他烧钱:养科研团队,私人实验室,开发各类不上市的新型药品,满足温明惟不为人知的种种需求。
可能是因为今晚外出前服药过量,和谈照见面的愉快结束后,温明惟漫步回家,突然一阵胃绞痛,副作用上来了。
温明惟习以为常,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甚至在那鲜明的痛觉里回味谈照刚才的反应,更觉得心情舒畅。
直到他走进大门,穿过花园,看见别墅门前停着一辆不属于自己的车。
车本身不出奇,是个普通品牌,大约二百来万。
但车牌是“UA00002”。
温明惟的表情终于变了,仿佛胃绞痛才刚刚涌上来。但也只是一瞬间,下一秒他重归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走进门,没理会迎上来的管家,对客厅里的顾旌说:“元帅来访,你怎么不通知我?”
顾旌站得笔直,眼里有一抹显而易见的紧张。
在他两米之外,客厅中心的沙发上,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背对门口而坐,闻声笑着回头,说:“是我让小顾别说的,你难得出门散心,我打扰你做什么?”
此人头发虽白,脸上却没有明显的皱纹,年纪最多四十七八,跟苍老不沾边。长相很平淡,五官没有值得夸赞之处,但眼神异常深沉,给人感觉城府极深。
——正是经常出现在新闻里的联盟大元帅,郑劾。
温明惟不追究,挥了挥手让顾旌和管家离开,然后从柜上捡起条发带随手束了头发,到郑劾面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好久不见,元帅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郑劾道:“别一口一个‘元帅’,多生疏。”
“好,”温明惟改口,换回旧称,“老师。”
可惜,他嘴角的笑意不到眼底,仿佛他和对面这个人之间暗藏某种化解不了的隔阂,很难亲近起来。
郑劾定定看着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突然说:“明惟,你还是怪我。”
“都快九年了,你怎么还不相信,当初我尽力了,所有人都尽力了,但青铮他……他和你的缘分尽了。”
郑劾面露悲痛,带几分表演痕迹——跟他给媒体演讲时的表情一模一样,煽情地说:“如果青铮还在,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他也会伤心,毕竟他是为了你才……”
“老师,”温明惟忍不住打断,“您今晚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郑劾喝了口茶,用半分钟的停顿表示他需要平复心情,然后才慢吞吞地进入正题,用一种刻意放松,但仍显严肃的口吻说:“就在刚才,我的人在南太平洋扣了一批走私的军火,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温明惟一顿,答得直接:“没有,你知道我早就不参与那些了。”
郑劾盯着他,似乎在辨别这句话的真伪,半晌道:“船上有‘黑鸢尾’标识。”
“那就更不可能是我。”温明惟说,“你不如怀疑,是我那个没死透的二哥不甘于当尸体,想回活人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找点存在感。”
郑劾沉默了。
良久,大概是明白这件事再问下去温明惟也不会多透露一个字,他换了一个话题,突然道:“我听说,你今天晚上和谈英卓的小孙子在一块喝酒?”
“……”
温明惟没作声。
“跟小朋友玩有意思吗?”郑劾好似于心不忍,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真的该看开了,明惟。一个人如果太执着于儿女情长,会变得软弱,你心里有数。”
这句多两分真诚,可惜真诚得不彻底,更像一个旁观者对局内受苦之人居高临下的怜悯点评。
郑劾说完转身往外走,到门前时他突然回头:“下个月是青铮的九周年忌日,我陪你回新洲吧?”
“不用。”
郑劾的视线里,温明惟低着头,仿佛时隔多年仍然无法从当初那场几乎摧毁他的情伤里走出来:“您慢走,我不送了。”
郑劾摆摆手,大步跨出了门外。
**
凌晨四点,温明惟仍然在客厅。
他不睡觉顾旌也不能睡,担心空调太冷,顾旌从柜子里拿出毛毯披到他身上,劝解说:“明惟,该休息了。明天你约了织田博士试新药……”
“延后。”温明惟了无睡意,茶水也只喝了浅浅一杯。
但他脸上并无哀痛之色,那种极端情绪多年前就从他的灵魂里抽离,不能再支配他的肉体,让他流下哪怕一滴眼泪。
顾旌没法再劝,安静陪他。
不知过了多久,温明惟突然想到什么,目光在客厅里搜寻一圈,问:“上回宗理会送我的那幅画呢?怎么没挂起来?”
顾旌想了想道:“挂在书房了,之前你说书房的墙上缺点东西……”
温明惟推开毛毯,往书房走。
顾旌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想起那幅画,紧跟着陪他上二楼。
画是宗理会送的——“宗理会”,指的是联盟宗教理事会。
顾名思义,宗理会负责统管联盟境内所有大小合法宗教。所谓合法,也没什么门槛,只要某教派的相关负责人肯花五十块钱去注册一下,他的教派就合法了。
现在的人很矛盾,明明身处科学无比发达的时代,却越发笃信宗教。大概是因为科学越发达,越显露弊端:它不能解释所有问题,更不能在精神层面给人以拯救。
以至于,近些年联盟全境五花八门的大小教派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正经的有传统佛教,基督教,不正经的就太多了,例如什么“牛排教”,“游戏教”,“我爱穿什么衣服你少管教”……不胜枚举,且常常有公开活动,在商业街的摩天大楼和全息广告下宣讲教义,吸收教众,有的还会当众高歌几曲,弄得像音乐节现场。
温明惟不是其中任何一个教派的信徒,但他什么都沾。
宗理会的理事长是为数不多了解温明惟身份的人之一,投其所好,常常拿各类宗教作品讨好他,以换取他给宗理会的大额捐赠。
那幅画挂在书房最空白的一面墙壁上,书桌的左后方。
前几天顾旌亲手帮温明惟挂上去的,自然是清清楚楚地看过。但即使看过,再看的时候顾旌仍然有点心理不适。
温明惟却完全不觉得。
是一幅油画,画的是一个祭祀场面:
密密麻麻的人在夜里排成长队,身披锁链朝天跪拜。人群前方有一个燃烧的巨大火堆,扭曲的火光照亮信徒们的面孔,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战战兢兢面露惊恐。
而在遥远的天穹上,一位面目模糊的天神俯视众生,双手布下无边纱幕,笼罩世间万物。
——《摩耶之幕》(2120年)。
能被温明惟看中的画作,画技当然是极好。但画家用精湛画技呈现出的宗教场面不具任何神圣感,反而有种冰冷诡谲的气氛,令人多看两眼就会从心底泛起一阵挥之不去的恐惧,好像被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缠住了,无法挣脱。
顾旌并非不能理解这幅画的喻义。
“摩耶之幕”是古印度婆罗门教里的一个概念。“摩耶”一词出自梵文,意为虚假、骗局。大概是指凡人都生活在一张由神明用幻术布下的欺骗之幕里,看不见帷幕背后的真实世界,难以得见自我,即“梵”。
这个概念曾被一些哲学家进行过哲学层面的阐释,也被一些艺术家用以创作过各类艺术作品,不算新鲜。
但顾旌不知道,温明惟从这幅画里看到了什么。
他几乎是最了解温明惟的人,可惜了解和理解之间相去甚远。
温明惟看画,顾旌看他。大约有十几分钟,温明惟终于从墙壁前离开,到书桌前坐了下来。
然而,他没对这幅画做点评,沉默半晌,顾旌从他的表情判断他大概是想服药,但他没有。
温明惟说:“你休息吧,我自己待会。”
顾旌说:“您也该休息了。”
“我知道,你先出去吧。”
“……”
顾旌离开书房,顺手帮他关上了门。
四点半左右,温明惟仍然不想睡,拿手机给谈照发了条消息:
“你哪天有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意料之中,没得到回复。这个时间谈照估计在睡觉。
但温明惟没有就此收手,直接拨了个电话。
通话音响三声,被挂断了。
温明惟继续拨,这次一声就被挂断。
他拨第三遍——明明还没听见谈照的声音,心情竟然提前好了起来。他几乎可以想象谈照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摸到手机按挂断时脸上是什么表情:超级不耐烦,想打人。
第三个电话被接通了。
“喂?”谈照果然在睡觉,声音带着没睡醒的低沉和迷糊,但冷酷地说,“温明惟,你最好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闻言,温明惟轻轻抛下一颗炸弹:“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