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鸟 第38章

在新洲当地的主流宗教习俗里,三周年忌日是死者的回魂日。

所谓“回魂”,指的是死者转世之前最后一次返回人间,跟亲朋好友做彻底的道别,此后无论是恩是仇,是爱是恨,都就此了结,彼此再无干系了。

当时温明惟正处于用药的前中期,精神状态时好时差。

好的时候他不迷信那套,心里冷静而冷漠,很清楚人死如灯灭,之后发生什么都与死者无关。

但好的时候不多,大多时候他迷恋宗教,把简青铮的回魂日看得很重,而且坚信,简青铮不可能不回来看他。

忌日那天,他早早来到墓前苦守,一整日滴水未进,可惜没等到他想见的“魂”,被顾旌搀回车里时心灰至极,几乎失去言语能力。

这时夜已经深了,顾旌想安慰却无能为力,擅自做主带他去吃饭。

龙都城繁华多年,不弱于首都西京。深夜正是最热闹时刻,商业街灯火辉煌,各色广告牌挂满视觉可见的每一个角落。

一家开在广场中心的电影院门前人潮拥挤,无数的全息影像投进人群,把一张张兴奋或冷淡的面孔染上缤纷色彩。

就在那一刻,温明惟看见了车窗外的谈照。

一张和墓碑上照片极度相像的少年面容,出现在全息美景之下。

温明惟抬眼的瞬间,耀眼光线从对方完美的鼻梁擦过,虚拟海鸟跌落在他挺拔的肩头,水浪从大腿淹没至他熟悉的下颌,一阵狂风过境,海水退潮——

谈照依然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历尽沧海桑田,他是去而复返的归魂,在夜深时刻突然现身,是为赴温明惟的约。

温明惟颤抖着打开车门,冲下了车。

顾旌心惊肉跳想拦却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去那个人身边,似乎要做什么过激的举动。

然而,温明惟什么也没做。

他停在路边,从鲜花自动贩售机里买了一束玫瑰。

温明惟手握玫瑰,远远看着谈照走进电影院,没发现他。

他没有主动打招呼,没有送花。

仿佛一开口那只魂就会受活人惊动,烟消云散。

他在电影院外等了两个多小时。

从路边回到车里,一直看着影院门前络绎不绝的人群,看到谈照出来。

那年谈照十八岁,似乎是来龙都游玩的,身边有两个朋友,一男一女,同他差不多年纪。

那两人显然以他为中心,说话时视线都在他身上,连夸带捧,笑笑闹闹。

谈照不怎么笑,但他虽然冷淡却不冰冷,浑身散发一种自信的活力和桀骜不驯的蓬勃生机。像一棵没被修理过的树,凭自己心意肆意生长,没人能阻拦。

他很敏锐,察觉有人在暗中凝视,突然转头,扫了一眼温明惟的车。

车窗是单面玻璃,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温明惟却被那一眼烫到,从此他的药方里多了一剂名为“谈照”的药。

此后六年,谈照成为简青铮的替身,但严格来说可能不算字面意思上的替身。

温明惟很清楚他和简青铮是两个人,与其叫做替身,不如说谈照是简青铮的“转世”,或者“借身还魂”——温明惟是这么想的。

所以温明惟不刻意追求他们身上的相似之处,谈照是药,是精神寄托,是温明惟噩梦惊醒后最想见的人。

温明惟关注他的一切,了解他的性格,有时听说他又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哪位追求者,或者因为某件事伤害了谁,也难免摇头,感慨少爷被娇惯出的脾气实在讨厌。

但这讨厌也是有点可爱的,好比自己养的小猫小狗在外面挠了人,主人充其量也只能叹气。

温明惟就这样“养”着谈照,不是恋爱的心态,而是一种微妙的羁绊意识。

仿佛全世界都是路人,只有谈照是属于他的“魂”。

温明惟没有父母,没有姓名,来处不是他的家,也没有可供栖身的归处,常常觉得自己游离在世界之外,这点微妙的羁绊不至于成为他赖以生存的养分,但的确能在痛苦时给他见效最快的安慰。

温明惟讲述这些时略过细节内容,简明扼要地告诉谈照:你就是他三周年忌日那天,返回我身边的魂。

要论侮辱,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侮辱。

谈照的存在不被承认,被迫成为另一个人存在的延续。

温明惟看着他血色褪尽的脸,多情又无情地下判决。

“我不会提分手,但不管你愿不愿意,这辈子只能当他的替身。”

第36章 魂(6)

西京的九月已有凉意,但此时新洲仍然潮热得像在盛夏里。

暮色沉沉降临,郊外的墓园人烟寥寥,一片凄清。

谈照听完那句沉默很久,愤恨和痛苦都被心灰取代,恍惚觉得今天像一场噩梦,他炸毁的不是简青铮的坟墓,是他和温明惟之间原本尚可挽救的一切,他的初恋,他唯一信赖的人。

他突然幻觉,眼睛闭上再睁开,这场噩梦就醒了。

他还在西京,在和温明惟甜蜜共进晚餐的时刻。或者更久远些,他在自己家里,爷爷还活着,马上有狐朋狗友约他去夜店蹦迪,游戏厅通宵,有一个又一个讨厌的追求者送礼物告白,讨他欢心。

但谈照闭上眼睛,等了几秒睁开,眼前依然是寂静的墓园。

温明惟已经不再看他,亲自去捡碎石,用石块暂时遮住暴露的棺木,俯身时长发垂下,沾到了泥土。

仅从这道背影就可以看出,当年简青铮下葬时他有多伤心。

谈照强忍住泪,嘲弄道:“既然这么爱,你怎么不陪他一起死?”

温明惟微微一顿。

“用什么魂来自欺欺人,你神经病吗?恶不恶心?”

“……”

“既然你不提分手,我来提。”

如果言语能刺痛温明惟,谈照什么都愿意说。但他极尽所能依然词穷。

温明惟转身侧对着他,缓缓吸了口气,仿佛天崩地裂也能在这口呼吸里压到平静,然后温明惟走到他面前,冷眼一瞥:“你听不懂话吗?”

“要不要分手是我说了算,你没选择权。”

怕他连这句也听不懂,温明惟毫不掩饰:“我不提分手就是不想分。只要我想,把你关个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发现,明白吗?”

“……”谈照愣了下:“你敢!”

“我什么不敢?”温明惟打了个手势,顾旌和司机立刻冲上来按住谈照,像扣押犯人般铐住他双手。

谈照的反抗被暴力镇压,挣动间给了顾旌几拳,顾旌没还手,也不给他挣脱的机会,和司机一起把他押到车门旁,等温明惟发落。

这两个手下是训练有素的专业打手,谈照挣扎无效——这辈子没人敢这么对待他,他连猫狗都不如,竟然被温明惟随意地欺压,折辱。

谈照目眦欲裂,眼里一片血丝,在温明惟接近时试图挣开钳制撞向他,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但没撞到就被顾旌条件反射拽回来,用力摔到车门上。

“砰”的一声!车窗震了震。

谈照双手被锁,弓身撞到的是头。

那一下几乎能撞出脑震荡,生理性痛苦压过心理情绪,谈照僵硬了几秒,稍一缓神立刻还手,仿佛不死绝不屈服。

他爆发的力量太强,两个打手竟然都差点按不住,使了全力才把他重新摔回车门上。

又一声撞击后,连车轮都在震颤,谈照消停了。

温明惟默然旁观半晌,命手下退开,突然把他拉进怀里,摸了摸他青紫的额头和刚才被自己打肿的脸,好像不是不心疼,也担心他受伤。

“我说话算话,谈照。今天的事我原谅你,我们一笔勾销。”

温明惟还在犯病,但比他平静:“跟我在一起不好吗?现在你只有我,我只有你,没人比我们更般配。”

“……”

如果这也算般配,世上还有谁和谁不般配?

谈照很快就没力气反抗,被关进车后座,手铐锁在了车门上。

温明惟坐在另一侧,给顾旌讲今晚的安排:先派人在墓地守一夜,以防意外。回头选一个日期请人做法事,然后才能换棺重新下葬。

听到他说“做法事”,谈照嗤笑一声:“他的魂不在我身上么?你做法事给谁看?”

温明惟仿佛没听见,自顾自跟顾旌讲了几句,话锋一转说:“给实验室打电话,叫人送点药过来。”

以前他犯病想吃药下意识避着谈照,现在不用顾忌,当面报了几种药的编号,顾旌一一应下,说今晚就送到龙都。

谈照可能是真的有点脑震荡了,靠着车门时不时干呕,用余光瞥他,想问是什么药,最终也没开口。

之后一路沉默。温明惟不想再争吵,就当给谈照冷静的时间,好好想清楚现在是什么处境,接受现实。

温明惟不在乎谁对谁错谁亏欠谁愿不愿意,只在乎自己需要什么。

对他而言谈得上“需要”的东西本就不多,更何况人。

“先去医院。”温明惟突然说,“去看一下他的头,然后再回家。”

司机应了声“是”,在下个路口更改路线,转向了距离最近的一家医院。

**

他们今晚的落脚点是温家老宅。

当年温明惟向元帅做戏上缴武装,随后温家宅邸被查抄充公,又被官方拍卖,几经周折回到温明惟手里,成为一座巨大的纪念品,常年空着,很少住人。

这是一座仿古园林式建筑,搭配很多现代设计,尤其灯特别多,一条条连通的走廊里布满灯线和灯管,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神龛、佛像。

温明惟带谈照穿过层层走廊,找自己当年的房间。

他在前面走,谈照被迫在后面跟,脚步一停他就回头一瞥,给予无声的威慑,警告谈照必须顺从。

谈照刚吃了止痛药,鬓边的淤青简单处理过,贴着一块“快速疗愈贴”,面无表情,骨头很硬。

——除了眼睛还有点红,看不出他刚才崩溃过。

温明惟喜欢他这样子,这是生命力的体现,无论怎么受折磨,宁折不弯。

所以温明惟也不太想折磨他,能沟通就别用强,他不认为他们没有回转的余地,只要谈照想通,一切都能恢复如初,然后和以前一样各取所需,两个人都满足。

“以前我就住这。”温明惟推开房门,打开灯。

他的房间不算豪华,因为当年地位太低。但毕竟也顶着温的姓氏,条件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这里没住过别人,房间陈设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有床上用品是新换的。虽然温明惟基本不来住,但负责打扫的人要考虑他随时可能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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