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鸟 第40章

他想说现在转换心态,早点适应新关系,两个人都轻松。

但没说完,谈照猛然坐起:“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因为什么面子,尊严才不表白,我只是因为害羞别扭,没好意思说出口?当时我怎么知道,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

“就因为我少说了那几个字,你要审判我不够爱,没资格受伤,必须笑着摇尾巴哄你高兴,否则影响你这个主人的心情?!”

谈照说完就后悔了。

他应该说:“对,我就是不爱你”。

但这句已经错过开口时机,谈照挽救了一下,说:“算了,你说得对。那些的确更重要,不用你教。”

他不看温明惟是什么表情,自顾自结束话题,重新躺下,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第38章 魂(8)

度过几个同床异梦的夜晚之后,终于,他们在龙都的最后一天,把简青铮的换棺法事顺利办了。

法事是温明惟请人安排的,整个流程由一位据说在本地德高望重备受推崇的大师负责。温明惟喜低调,不做表面排场,但讲究细节,哪个步骤都不能敷衍,一场法事做下来耗了大半天。

谈照感觉荒谬,不愿到现场观看。但温明惟要他陪着,否则就把他锁在房间里,哪儿也不许去。

由于昨晚吵架时谈照不小心说破心意,无比后悔,第二天一早起床他就收拾好情绪,彻底封闭自己,连生气也不愿表露了。

乍一看像是已经释怀,什么都无所谓了。

温明惟穿黑衣,他也被迫穿黑衣,从早上天刚亮来到墓地,听大师念经,念到下午两三点钟。

由于是棺木损毁之后再换新,大师对损毁的原因很在意,询问之后得知是谈照干的,委婉表示要谈照亲自参与进来,拜一拜死者,表达忏悔和敬意。还给了他一个不知有什么功用的法器,让他亲手开棺祈祷,这样才显心诚。

谈照听得眉头直皱,一秒也没犹豫,当场拒绝。

好在温明惟也不希望他近距离接触简青铮的棺材,跟大师沟通了几句,这个环节就被略过了。

他们沟通用新洲方言,谈照听得半懂不懂,但隐约猜到温明惟的心思,嘲讽了一句:“你是不是怕我用法器开棺,我身上的魂会跑回去?”

“……”

温明惟瞥他一眼,不理会,配合大师进行下一个环节。

谈照发现,温明惟很有些装聋作哑的本领,一提到“魂”的矛盾之处,如果无法解答,他就当做没听见。他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世界里,想怎样就怎样。

而且他作为信徒心不诚。

如果诚心,应该听大师安排。现在却是大师听他的话,哪道仪式能不能施行,全由他说了算。

最终是温明惟亲手开的棺。

谈照站在几步外,看他闭着眼睛推开棺盖,神色勉强冷静,但手臂难掩颤抖,等棺盖“轰”一声落地,露出里面的遗骨时,温明惟仍闭着眼,半天没敢细看棺内情形。

大师在一旁念了几句谈照听不懂的话,催温明惟继续,要尽快将遗骨转移到新准备的棺材里,然后落葬。

温明惟却呆了很久。

他早就明白人死如灯灭的道理,但亲眼见证九年前他抱进棺里的那具身体如今只剩一堆白骨,好像沉重的往事也随故人一同腐朽,散成了一捧抓不住的灰。

如果愿意看开,温明惟早就看开了。

但看开之后呢?

他虚无的精神里只有一捧又一捧的灰,总要抓住点什么,才能感到生命的重量。

温明惟垂首沉默,脸色刹那间白得谈照以为他会哭。但他没有。他镇定地按照流程,用特定的器皿转移遗骨,换到新棺里。

然后砌起新坟,重新立碑。

一切结束之后,温明惟回到车上,刚坐下就抱住谈照,用力靠在他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气息。

“……”谈照下意识想拍拍温明惟,但一想到他刚为简青铮伤完心就来向自己这个替身寻安慰,又一阵恶心,把手撤回了。

谈照面无表情地任他抱,过了会儿说:“我们该回西京了吧?”

“晚上回。”

温明惟精神不振,嗓音低沉,嘴唇落在他颈侧不动,像在进行一个持久的吻。久到谈照感觉那块皮肤快要被烧着了,温明惟还不离开。

他的姿势保持了十多分钟。

后来压得谈照半边身子发麻,不得不换坐姿,温明惟就跟着一起换,用更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过了会儿突然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

如果他们是一对正常情侣,谈照来到温明惟的家乡,应该好好逛一逛,看看心上人成长的地方。

但他们之间没这种情调,温明惟也不觉得龙都是多么值得怀念的家乡。

他怀念的地方只有一个:当年被他当做秘密基地的那条河。

二十多年前,温明惟觉得河边的草很高,高到足以将他淹没。当他躺在荒芜的草丛里,总觉得自己会在这里死掉、消失,不被任何人发现。河面也很宽,他几次想渡水游到对岸,都提不起勇气。

但今天回来一看,记忆好像出现了差错。

草很低,河面也不宽。

这只是一条小河,或许应该叫溪水,不知源头在哪里,也不知它要流到哪里去。温明惟看到的只是漫长河流中的一段,正如它也只陪了他漫长岁月里的一段,掐头去尾,不过十来年。

温明惟带谈照来到河边,下车吹风。

相比刚才,他的状态已经好多了。他总是恢复得很快,谈照一时摸不清他是真的恢复平静了,还是表面装平静。

温明惟没讲过这条河,谈照不明所以,问:“这什么地方?”

“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温明惟指了指对面那片树林,“以前那边的树上有很多鸟窝,现在好像没了。”

谈照随他的目光扫视一周,没什么特别,普通的河水,普通的草地,普通的树,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连景色都称不上。

唯一优点是僻静。

温氏老宅不在市区,周围有一些天然的山水,这条河就是其中一部分。

谈照知道他小时候过得苦,听见“秘密基地”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所有下意识脱口的安慰在想到简青铮时都会变味儿,冷冷地吐给温明惟:“你自己的秘密基地,还是和他的?”

“我自己的,他只是客人。”

“我也是客人?”

“对,你也是。”

下午四点多,离日落还早。温明惟怀念记忆里这片草地上的夕阳,对谈照说:“陪我待一会儿,看完日落再走。”

他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双手抱住膝盖,遥遥凝望河对岸,神色放松:“今天我想起一些往事,想讲给你听。”

“我不想听。”谈照拒不配合。

温明惟头也不抬,指了指自己身边:“过来,坐下。”

“……”

跟叫狗似的,谈照一股火窜上脑门,差点破掉昨晚刚下的“封印”,长吸一口气忍住,沉着脸坐下:“行,你讲。”

谈照不只是宠物,还要负责当树洞。

但别人对树洞倾诉的一般是悲伤心事,温明惟一开口却说:“我想起我第一次杀人的经历了。”

“……”谈照呛了一下。

温明惟说:“我第一次杀人不是任务,是没有心理准备的意外。”

准确说也不是意外,是一场蓄意绑架。

温明惟是被绑的那个。

那年他十二三岁,新洲本土黑帮众多,温氏势大,竞争对手也多,经常爆发冲突。

温明惟是温家小少爷,但在家族里不太重要,是最适合拿来开刀的人质。相比之下温明哲高贵多了,一般人不敢碰。

那天晚上,温明惟被绑在一个废弃仓库里。

看守他的两个打手边喝酒边闲聊“上头”打算怎么处置他,说如果温老头不肯牺牲这单生意,小少爷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温明惟听得心惊胆战,冷汗涔涔。他知道温家长辈不会为了他牺牲任何东西,如果被迫牺牲,也只是因为他姓温,平白死在外头令家族颜面无光,无关他本人。

退一步说,就算有人来救他,他也不能轻易受伤。他的档案是假的,不敢进医院,尤其怕输血——血型和资料里对不上。

温明惟为了自救,趁那两个打手喝醉时拼命挣开手腕绳结,绕到背后,偷了把枪。

那两人一个醉意朦胧,一个醒着。醒着的那个马上察觉回过头,千钧一发之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温明惟大脑一片空白,已经扣下扳机。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对方额头冒出血洞,当场倒地,像一个游戏里不会反抗的NPC,轻而易举被他射杀。

温明惟没有杀人的实感,什么都来不及想,另一个人被枪声震醒,两眼一睁,还没从怔愣里回神,他就扣下第二枪,又杀一个。

两个活人瞬间变成尸体,温明惟打游戏都没有过这么好的战绩。

他甚至怀疑这两人没死,是在故意捉弄他,下一秒就会直挺挺地坐起身,给他头上也来一枪。

为防止意外发生,他从尸体上摸出一把防身的刀,对准他们的脖子,一人抹了一刀。

“我早就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了,但记得刀锋割断颈动脉的手感。”

温明惟心平气和道:“如果你也杀过人,就会明白,人很脆弱,很容易死。”

“……”

他说“如果你也杀过人”的语气,仿佛是在交流学习经验,潜台词是“你有机会可以试试”,听得谈照一阵头皮发紧。

“只需要一刀,”温明惟转向他,欺身压上,以指作刀抵住颈动脉,“不管你权势滔天,还是富可敌国,有多甜蜜的恋爱,或是正激烈地恨着谁……这刀下去都结束了,过去一切没意义了。”

“能感觉到吗?”温明惟突然亲他一口,诱导般询问。

谈照迟疑了下:“感觉到什么?”

“‘没意义’。”

温明惟只答一句,不再解释,然后看着谈照,似乎期待他点头,说“对,感觉到了”。

谈照听得懂,但感觉不到。

但他能感觉到温明惟的期待,那不是很好的东西,像一个瘾君子在引诱他一起堕落,让他陪他感受生死之间的虚无。

却又偏偏不点明,让谈照自己去悟,通过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语理解他,或是给他一个相反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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