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鸟 第65章

谈照不信他不明白,“我住在你家,温明惟,你家就是我唯一的家。”

可能是“家”字终于让他有所触动,温明惟主动走近了些,抱住谈照,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敞开心扉前的预示动作,可他却说:“我已经尽力了,谈照。”

“……”什么叫尽力了?

他说:“其实我也很想问你,你爱我什么?”

谈照微微一愣,没想好怎么回答,温明惟又道:“是不是因为没安全感,所以拼命地抓;越是看不透的人,越想弄清楚;再加一点身份地位权力的仰望,和优质皮囊带来的生理性刺激……这些组合在一起,就是爱了?”

谈照听得呆滞。

“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

很久以前,他们讨论过类似话题,温明惟始终认为爱是激素产物,所以他对一个人的爱是“想爱就爱,不想爱就不爱了”,毕竟他是一个用药物控制自己身体反应的人,谈照想抓到他心里真实的情绪,但他根本没有所谓真实的情绪。

“我很难体会被爱的感觉。”温明惟喃喃道,“在你看来,被爱是种什么滋味?”

“……”

“把对方视为自己的安全领域,可以无理取闹,恃宠而骄?放心地索取?”

如果是这种标准,温明惟曾经感觉自己被简青铮爱过,虽然那个人没表过白。

但长大以后,简青铮也不再是他的“安全领域”,温明惟不喜欢向任何人索取——欲望是弱点,暴露的瞬间就会被看穿。

事到如今,温明惟的欲望已经所剩无几,都不是被爱就能满足的。

之前强迫谈照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在意谈照爱不爱他,满足他的需求就好。而且他的需求其实也没那么不可舍弃,也跟爱一样,是想需求就需求,不想需求就不再需求的东西。

但是——

温明惟忽然想起不久前,温明哲死亡的画面。

他当时没觉得痛快,反而觉得温明哲一死,世上和他有关联的人又少了一个。

温明惟抬起手,几乎无意识地摸了摸谈照的脸。

人和世界本无关联,关联来自于人和人。

不同的人宛如不同的线,在温明惟身上缠绕千丝万缕,但都很细,轻轻一碰就会断裂。只有谈照这条,是他亲手给自己系上,希望能更牢固一些的。

温明惟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忽然一阵四肢乏力,意识恍惚地飘远,出现了一点犯病的征兆。

他把熟悉的抽离感压下,继续刚才的话说:“其实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向我索取,我不是很少拒绝你吗?”

“……是吗?”谈照有些茫然,心说:我现在不就是在索取,可你给了吗?

气氛变得沉默,僵硬。

过了一会儿,谈照迟钝地问:“你感觉不到我爱你吗?”

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温明惟困倦地趴在他肩上,打断思路:“谈照,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吗?”

一片潮湿的长发从肩膀散开,温明惟无力地拥着他,想结束这漫长的谈话,以一个吻封住他的唇。

“……”刚才那些话,谈照不是完全不理解。

但言语简单,温明惟隐在言语背后的态度却仍是一团雾,谈照简直怀疑自己太愚蠢,怎么就不能够看清他,读懂他?消不掉隔阂,当不成知己,也许不是温明惟的错,是他自己站得太低。

谈照终于不再问什么,温明惟也不再说了。

交流到此为止。

这个房间的床不适合睡觉,他们去客厅吃晚餐,然后去另一间卧室休息。

——谈照想再尝试一遍感官连接,但温明惟不肯了。

当天晚上,谈照失眠了。

温明惟在他身边安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谈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知不觉地看向了他。

窗帘很厚,房间里没有一丝亮光,温明惟完美的脸庞隐入黑暗,鼻息散发微微的热。

谈照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伸手摸了一把,他的皮肤白而清透,薄薄一层,远不如本人那么坚不可摧。

或者说,即使是坚不可摧的温明惟,也只有一具脆弱的肉体。

很难被理解,但可以被触摸,被掌握,被困在床上,锁进怀里。

“……”谈照思绪混乱。

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

鉴于岛上的钟没一个准的,这个时间八成不对。

但他和温明惟的手机遗落在另一个房间,就算知道时间不对,也只能以它为参考。

终于,在电子钟走到凌晨四点的时候,谈照合上眼睛,艰难地睡着了。

第68章 玫瑰碎片(6)

昨晚谈照睡得不好,温明惟也并不好多少。

久未造访的噩梦缠绵一夜,无数故人在梦里呼唤他的名字,话语温柔或激烈,倾诉爱意或厌恶,温明惟四肢捆缚无数丝线,孤独地悬在高空,低头一望,谁的脸都看不清。

他挣脱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醒来前的最后几秒,他记得自己在心里喊了一声“谈照”,但谈照好像不在他梦里。

这个噩梦连续做了几天,直到生日来临。

在他们登上这座岛的第二天——也是谈照试图跟温明惟深度沟通但失败的第二天,谈照沮丧了很久,几乎一天没怎么主动跟温明惟说话。

温明惟坐在露台的单人沙发里,把谈照之前提过的那篇科幻小说读了。

大少爷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更喜欢惊险刺激的剧情,除了那个很难从技术上实现的感官体验装置,他什么内容都不记得了。

而温明惟没想到,被谈照遗忘的内容竟然很合他口味。

故事很简短,写作风格奇特,没有起承转合分明的强剧情,更像是摘录了一段男主角的人生片段:

某年夏天,他跟女友分手,用垃圾处理器粉碎了一朵她留下的全息玫瑰。

文中描述全息成像技术的特点:“如果你捡起任何一块碎片,将其照亮,每一块都会呈现出一朵完整的玫瑰图像”,经常使用感官体验装置“经历”别人人生的男主角认为自己就像那朵玫瑰,“他的每一块碎片都反映出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整体”,意指他人的人生。

由此引出:每个人都是他人人生中的碎片,短暂亲近,然后远离,无法了解完整而真实的彼此。

温明惟看书的时候,谈照在隔两道墙的房间里接电话。

似乎是工作电话,谈照接完把手机关了,压下不合时宜的沮丧——这是温明惟的生日假期,他们来庆生,要高兴——终于主动走过来对他说:“你也关机好不好?”

“……”

谈照不管温明惟同不同意,用一个强势的吻撒娇,把他手机夺走,和自己的一起锁进旅行箱里,回头又接了个吻,说:“假期我们自己过,杜绝任何人打扰,好吗?”

他的每一句都是问句,但不影响独裁的行为,温明惟被亲得犯困,纵容地说了声“好”,随他安排。

谈照的安排很不简单。

温明惟从没过过这么隆重的生日。

从1月1日的零点开始,整座岛就换了一副面貌——

仍然是那些高楼,那些色彩鲜艳的霓虹灯,但各个商铺的电子屏上,路口随处可见的全息投影机里,播放的内容都换成了跟温明惟有关的。

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祝温明惟生日快乐。只剩下一种情绪:为他的诞生而感到幸福。

凌晨时分,他们在街上漫步。

2156年的第一天,这个夜晚没下雨,谈照牵着温明惟的手,问他喜欢吗,温明惟委婉地笑一声:“很符合你的风格。”

“……”谈照觉得这不像夸奖,但至少寿星是在笑的,解释说:“我从小就这么过生日,那时我爷爷哄我说,生日是一个人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爱他的人应该让他感觉到,他的存在极其重要,值得全世界庆祝和珍惜。”

所以隆重的,浮夸的,无数的温明惟投影和铺满整座岛的玫瑰,都是为了让温明惟感觉被爱,被重视,他是世界唯一的中心,他的存在就是今天的全部。

谈照在一家咖啡店门外亲他。

橱窗投出的灯光照亮露天桌椅上摆放的两只人形玩偶,一个戴钻石耳钉,一个长发及腰。谈照把温明惟按进椅子里,深吻时顺手拿起玩偶“谈照”,恶作剧般对准他的脸,印下一个来自小玩偶的吻。

然后,小玩偶钻进他的衣服里,在胸口作乱,温明惟笑不停,斥谈照幼稚,整个人倒在椅子里使不上劲,嘴唇被咬出几道牙印,舌头亲得酥麻了,喉咙里只能发出缺氧的喘息。

街道对面正在播放一首由少爷亲自演唱的生日歌。

温明惟走神听了几句,感觉声音略微失真,谈照八成在录完之后修过音。这个念头让他笑得更厉害,等身上那人亲完离开,他状似无意地发出疑问:“你用的是什么修音软件?有点不自然。”

谈照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微微一恼,很没说服力地澄清:“……我没修。”

一个夜晚,一个白天,他们始终黏在一起,最远的分离不到五米,不超过五分钟。

谈照绝口不再提刚登岛那天的不愉快,生日以哄寿星开心为头等要事。

他给温明惟准备的礼物是一朵亲手制作的玫瑰,用了一种价值昂贵的新型材料——能吸收并长期存放光束的合成金属。

谈照亲手打磨金属碎片,一片作为一瓣花瓣,分别吸收了一天中不同时间段的许多种光:阳光,月光,星光,霓虹灯光,还有来自他耳朵上那颗耳钉反射的钻石光……最后由金线拼接,组成一朵完整的光玫瑰。

这个别出心裁的礼物在温明惟生日的最后一刻才闪亮登场。

谈照问:“喜欢吗?”

——这句话他今天已经问过无数遍。

“喜欢。”温明惟真心地点了点头。

“它的光会慢慢变淡,但至少能撑到明年,到时我再做一朵。”谈照一点不嫌麻烦,说完一根根点亮蛋糕上的蜡烛,又问温明惟,“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我……”温明惟想说,我已经很多年没许过愿了。

他沉默几秒,看向谈照,对方饱含期待的目光比那朵金属光玫瑰还要闪亮。温明惟终于在这种注视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里默念了一个突然浮出脑海的愿望,然后吹熄蜡烛,说许好了。

谈照好奇得很:“不让我听?”

“你猜。”又是这句。

谈照猜:“总不可能是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之类的俗套话吧?”

温明惟笑得很神秘。

谈照又猜:“跟我有关系吗?”

温明惟不做声,把蛋糕切了。谈照的下一个猜测还没出口,就被他用一大块奶油堵住了嘴。

温明惟不想透露的愿望内容任凭谈照怎么打探都挖不出半个字。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