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流出。
中枪的人脑袋一抬,又跌回去,手指微弱地颤了几下,像濒死时肌肉最后的抽搐,然后不动了。
……死了?
顾旌眼皮一跳,好半天才找回呼吸,没敢看温明惟的表情。
现场最后一个目标已经击毙,车窗外枪声停止,所有人都在等温明惟示下。
有个手下反应快,走到倒地的谈照面前探了探鼻息,确认没呼吸了,对顾旌打手势:“死了。”
“……”
在没有枪响的时候,人声格外清晰。
非常平淡的两个字,却有奇效,仿佛终于吹散镇静药蒙下的雾,推开那扇笃笃敲不开的门,激活了温明惟迟钝的五感,他下车了。
克尼亚的晚风比西京潮热,裹着血的味道扑面吹来。
温明惟走近发现,谈照是真的染了头发,棕色,微微泛着点灰。凌乱的碎发下,他的脸颊被子弹擦过,有血痕。
心口的血渗透西装,不断往外流。
一动不动的手指上戴一枚戒指,半只面具的形状,和他手上那枚组在一起,就是完整的了。
狄奥尼索斯。
很多年前定制对戒时,温明惟觉得没人比谈照更适合代表生命力之神。
或许有吧,什么人都有,但除了谈照都跟温明惟没关系。
然而,生命力是有限的。
谈照也会死。
温明惟俯身,下意识想把人抱起。
先垂落地上的是长发,沾了血。然后是手,温明惟碰到那具身体,停了几秒,没使上劲。
他靠得近,隐约察觉有一股热气,像呼吸。
但药的作用还在发挥,他思维迟缓,隔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扣住他的脖子,枪口抵上他的头。
“温明惟——”
第78章 玫瑰碎片(16)
世上没有死而复生的人,只有没死透和故意装死的。
谈照是后者。
但他的手冷得跟死人没差,蛇一样缠住温明惟的脖颈,寒意从皮肤渗入肺腑,温明惟僵硬地对上他突然睁开的眼睛,呼吸一滞。
刚才激烈开火,枪口还是热的,额头有明显的灼烫感。
冷热交换,形势陡转,温明惟仿佛魂魄终于归体,掀起眼皮,沉沉地扫了谈照一眼。
“你出息了。”
“过奖。”
谈照挟持人质,当场站起来,哪有半点重伤的样子?
温明惟被他推着转过身,对面全副武装的手下们大惊失色,刚放下的枪齐刷刷抬起,对准谈照,但没人敢轻举妄动。
顾旌脸都白了,顿时明白谈照是诈死,别说温明惟没防备,连他这个局外人都因为死的是谈照而有些心神不宁——担心温明惟的病——但谈照竟然,比他们两个都冷静。
说明什么?
谈照早有准备。
刚才那一枪有问题。
但现在不是琢磨原因的时候,顾旌压下心惊,试探着走近:“有话好商量,你先放开明惟,小心走火!”
谈照不理会,从背后掐着温明惟的脖子,胸膛贴着他的后背,枪口不松,拿眼神一点路口:“——让路。”
他掐得实在是紧,温明惟呼吸不畅,眼前一阵发黑,“……你想直接掐死我?”
细弱的嗓音透着病态,温明惟好像没什么力气。
谈照手一抖,下意识松开又扣紧了,仿佛一点也不为所动:“你下令,让他们滚。”
“你想干什么?”温明惟反问,“从哪一步开始是你设计的?”
谈照不回答,推着温明惟往街道外走。
他走一步,那些人退一步,但没有上级的命令,没人敢让出路口放他离开,一群人跟着他移动,缩成一个密闭的包围圈。
“谈少,”顾旌在包围圈里面,跟谈照好声商量,“明惟的身体你知道,他已经病重好几天了,经不起折腾!”
“你们让开就没人折腾他。”
谈照腔调冷漠,根本不在乎温明惟的死活。诚然,他现在是绑匪,哪有绑匪在乎人质的?
可顾旌不让路,暗暗地扫视四周,想找个角度,想方设法救下人质。
谈照看出他打什么主意,脸色一变:“你以为我不敢开枪吗?”
“……”
“他都狠心杀我了,我会不舍得杀他?”
话音未落,不给人做心理准备的时间,“砰”一声枪响炸开了!
惊雷也不过如此,顾旌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眼睁睁看着温明惟被子弹贯穿的右肩渗出大片血迹,一张脸白得像纸,衬着乌黑凌乱的发,简直没有活人气了。
这是多眼熟的一幕。
只是角色调换,曾经被挟持的谈照成了温明惟,可惜没人为温明惟心软。
谈照可能是有点激动,恨不得当场杀了怀里的人,无论是他掐着温明惟脖子的左手,还是持枪的右手,都在失控地颤抖着。
为压制这种颤抖,他把枪扣得更紧,森然道:“我再说一遍,让路!”
温明惟纸片似的被他提着,浑身打颤,却突然笑了声,“你是真的出息了,谈照。”
谈照对顾旌伶牙俐齿,却不接他的话,只推着人往前走。
这时顾旌哪里还敢再拦?
包围圈被撕开一道裂口,无数长枪指着谈照,却只能目送他一步步离开,越走越远。
自从当年内战结束,温明惟再也没落入过如此险境。顾旌悔恨交加,怪自己小心大意没保护好他,也实在是看低了谈照。
人群分水似的退了又退,被迫拉远距离。
谈照挟着温明惟穿街过巷,夜色里弥漫的硝烟掩盖了来自茶肆方向的浓烈血腥味,温明惟的血却一直在流。
谈照的手从他的脖子滑到肩膀,按住手臂,又回到脖子上,晕血似的躲避他的血,但越躲沾得越多,把他白皙的脖颈蹭红一片,仿佛这血已经淌遍全身,人要没命了。
谈照极力克制,手却越来越抖,枪也越压越用力,突然“砰”一声走火,子弹擦着温明惟的耳朵射向路旁棕榈树。
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身后众人心神俱颤,以为这是不准跟随的警告,顾旌停下脚步,命手下把车开过来。
谈照比他们更快上车——司机是吴安,他事先安排的接应。
当初温明哲挟持谈照开车逃跑,打电话找的接应就是吴安,现在又是他,然而今非昔比,谈照成了他主子。
吴安的车技比温明哲好,对路况也更熟悉,在境外没有精准导航的情况下开得极其放肆。
谈照扶着温明惟坐在后座,伸手管前面要检测器——这招也是跟温明哲学的,确保温明惟身上没有定位追踪一类的科技产品,把手机也扔出了窗外。
然后,他又要药箱。
吴安说:“没有。”
他们都皮糙肉厚,没几个记得随车带药的。
“哥,你受伤了?”
——“哥”跟年龄无关,是个敬称。
吴安从后视镜一瞥,谈照好像确实有伤,但身上的真血和假血混在一块,分不清伤在哪里,从精气神判断应该不重,他没在意,迟钝地扫了眼虚弱的温明惟,后知后觉,“给他用吗?”
谈照却说:“不,我自己用。”
他脱下西装外套,拿出衣服里的特制血包,身上果然有伤——左手臂不知什么时候被子弹重重刮了下,留下一道淋漓血痕。
这点出血量不值一提,谈照抽出张纸巾随手擦了下,余光瞥向温明惟。
这人果然状态不好,一枪就昏迷了,衣服和头发上全是血,染得车座上也到处都是,唯独脸上没血色。
谈照定定看着他。
温明惟双眼紧闭,有几秒连呼吸都很缓慢,让人怀疑下一秒就不再进气,他要死了。
“哥,你竟然真的抓到他了。”吴安感慨,对温明惟十分忌惮,“我们找个地方杀了他,还是关起来?”
他不知道温明惟和谈照的关系——只知其表,不知其里,虽然他们现在好像也没什么“里”可言。
“以前温明哲一喝酒就骂他,还有几回边骂边哭,可惨了,把我们逗得直笑,但不敢当面笑,否则会挨枪子儿。”
吴安见身后有追兵,猛打方向盘:“我看还是杀了吧,留着让人害怕。”
他嘴上这么说,但抽空偷看了一眼温明惟的脸,心里想的却是:这男人哪有传说中那么风光和威严?明明是个病秧子,弱不禁风,一碰就碎。
吴安嘀咕半天,谈照一句也没听见。他的姿势没动过,连视线低垂的角度都没更改,始终盯着温明惟的鼻尖,仿佛能捕捉无形的呼吸,判断温明惟将在哪一秒断气。
就在这时,温明惟突然咳嗽起来。
咳得太厉害,人都咳醒了。
见他睁眼,谈照生硬地转开脸。他也没看谈照,睫毛一抬,目光自然地投向另一边车窗。
窗外漆黑一片,已经离开城市主路,辨不清地点和方向。
温明惟从不喊疼,清醒时连痛苦的表情都没有,仿佛他流的血也是假的。他坐直了些,伸手去摸腰下——手被领带绑着,枪不见了。
他终于抬头看了眼谈照:“我当初就该让你死在浦邦。”
谈照冷冷道:“可惜了,我活得很好,你后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