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与未尽雨 第6章

她说中文很好听,并没有常居国外的口音。

“在更衣室的储物柜里。”

许汐言点头:“那我跟你一起进去吧。”

闻染跟着许汐言一起走到更衣室门口来:“妈妈……”

柏女士说:“听到啦,你们赶紧一起进去吧。”又替她们带上了门。

闻染打开储物柜,打开包去拿自己的丝袜。

这一切动作她都藏在储物柜里做的。因为她藏着一点私心,她现在没收入,为了替柏女士省点钱,她的丝袜都是去小商品市场买很便宜的一款,包装一拆,质量不错,看不出什么端倪。

可问题就出在这包装上。

印着一个荧光色的美羊羊,不仅幼稚,还很鬼畜。

闻染双手躲在储物柜里拆了包装,才把丝袜取出来,往边上一看吓一跳。

许汐言来不及进隔间了,打开储物柜放了包,就开始脱衣服。

于是她和闻染之间,就隔了扇储物柜半开的柜门。

闻染几乎忘了挪开眼。

许汐言因为知道今天要换礼服,穿的本来就是nubra,薄薄一片贴在胸前,雪白的脊背完整的露出来。

她很利落的脱了T恤和牛仔裤。她很高,大约有一米七的身高,又纤瘦,能看到振翅欲飞的蝴蝶骨和脊骨微妙的形状。

闻染看着那片雪白,觉得那像一片湖。

湖里能藏住最多的秘密,藏住一个十多岁女孩过往的岁月、青涩的还未经过人世污染的姣好、和只此一次的青春。

许汐言今日的礼服是她乌发一般的乌檀木色,一边换一边问闻染:“丝袜呢?”

“在这里。”闻染递上丝袜,不知自己指尖是否沁出了薄汗。

许汐言飞快的撩起裙摆来穿丝袜,少女的双腿也纤长,白的像在雪地里踩过,右边大腿内侧一颗浅棕色的小痣。

“谢谢你。”许汐言一边把一头长卷发从礼服后背撩出来,一边问:“你叫闻染?哪两个字?”

“一点小事,不用放心上了。”她没有细说自己的名字。

许汐言:“我必须要出去准备了。”

“嗯,你快去。”

闻染目送许汐言拎着礼服下摆,飞快的跑出了更衣室。心里有一些想笑:可能她是全场唯一一个,知道在许汐言那身人鱼般的长款礼服下,踩了双马丁靴的人。

她这才开始慢慢褪掉自己的礼服。

更衣室内都是许汐言留下的香气。

是一种很复合的香气,自然界没有这样的香,像蔷薇,又像大丽花,也许还掺一点点阳光晒过的海浪味道。

顺着皮肤的纹理,往人的每一个毛孔里面钻。

闻染换好衣服走出更衣室,在观众席找到柏惠珍,在她的左侧就坐,而她的右侧空出来的那个座位,就是许汐言刚才坐过的。

下一个要登场的,恰好是王裳。

柏女士鼻腔里哼一声:“看看她弹得到底怎么样了啦。”

王裳穿一身浅香槟金的礼服,指尖落在黑白琴键上。

一曲弹完,前排的苏妤华特意换到柏惠珍前排来说:“闻染妈妈,承让承让。”

其实现在王裳的第一名,已经不需要闻染来“承让”了。只不过王裳小时候被闻染抢了太多第一,苏妤华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柏女士笑得格外假:“哎哟,是你家小囡自己优秀。”

拳头都攥紧了。

下一个登场的,是许汐言。

方才她从更衣室出去时没盘头发,闻染还以为她会候场的时候盘。却不想她此时一袭黑裙的登台,一头蓬松的卷发还是很随性的披散在肩上。

她不怕发丝的飞扬来分自己的神么?还是,她对自己的实力绝对自信?

许汐言摆开准备的架势。

她一弹琴,闻染的世界天崩地裂。

原来世界上,真有“天才”这回事的。

第6章 十多年人生里第一次接触

闻染从小也被人说过几次“天才”,她每次都诚惶诚恐。

她哪里是什么天才呢,她只是很小心的跟那些黑白琴键相处着,顺着它们,哄着它们,让它们鸣奏出尚能入耳的旋律。

她只是领悟力尚算不错,外加勤学苦练。

等过了十岁,孩子们的玩兴消失,她这点“勤学苦练”的优势也消失了,于是成绩变得越来越平庸。

可许汐言一弹琴,整个现场鸦雀无声。

其实这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她一摁琴键,你就知道她的天赋对所有人都是辗压级,无论你多么的勤学苦练,熬过了多少个寒暑,指尖磨出了茧子,你永远不可能赶得上她。

你只能望着她的背影,在你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无论你多么用力的跑、用力的追,你的身边永远只有她甩下的浮尘作伴。

闻染从那时起就知道,许汐言的未来,注定大放异彩。

许汐言真是个恣意妄为的人。她弹贝多芬的奏鸣曲“悲怆”第一乐章。其实现在大家都学乖了,不怎么在比赛中弹这首曲子,难度不是最高,却需要格外饱满的情绪。

都还是十多岁的青涩,哪里能领悟贝多芬对抗命运的“悲怆”呢?

悲怆奏鸣曲是典型的古典传统式样,第一章开篇便是难点,因为它有一个十小节的引子,非常长,体现了一种矛盾中的较量。

许汐言弹钢琴,不像弹琴,倒像是在驯服钢琴,就像驯服一匹暴戾的马。

她穿无袖的抹胸式礼服,动作幅度非常之大,一点没有闻染跟钢琴相处的小心翼翼,纤瘦的指尖对着琴键用力砸下来。

嘣€€€€嘣€€€€嘣€€€€!

闻染的耳膜跟着震颤。

直到许汐言一曲终了,站起来对着台下一鞠躬。

并没有想象中雷鸣般的掌声,相反现场的鸦雀无声持续了下去,好似大家都陷入了某种怀疑,开始反思过往数十年的勤学苦练有什么意义。

是闻染率先抬起手,轻轻的拍了一下。

在许汐言的眼神将要对着她落过来的时候,现场其他人醒悟过来一般,终于开始热烈鼓掌。

于是许汐言还未在闻染身上落实的眼神,又很快的移走了。

比赛成绩公布,其实没有任何悬念。

颁奖礼跟比赛不在同一天,大家涌到大厅的电子屏边去看结果。

围拢的人群里再次不见许汐言的人影。其实结果没有任何悬念,第一名后面天经地义的跟着那个名字:许汐言。

王裳得了第二,人群中苏妤华的表情有些不忿。

其实闻染想过,不要去看许汐言的名字。要是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她恐怕从此在心里念念不忘。

她不肯告诉许汐言自己的名字,也是同理。她只肯把这当作夏末的一场奇遇,只怕今日这场比赛一过,她再见许汐言,便是很多年后的电视屏幕里、世界级钢琴比赛现场了。

就很不真实。

闻染这场比赛算是发挥得不错,排在第九。柏惠珍拍拍她的肩:“好样的。”

闻染笑笑。

回到家,柏惠珍把冰箱里的糟鹅掌端出来,先给女儿开了个小灶,又张罗一大家人过来吃饭。

饭后吃水果,正是吃西瓜的时节。这么一大家人,再有耐心的主妇也不可能把西瓜切成小块小块,于是很豪迈的切成一牙牙,按老传统拿个搪瓷脸盆,西瓜籽和瓜皮一道扔在里面。

第三轮才轮到闻染,她坐在搪瓷盆前分开双腿,微微勾着腰,豌豆射手一样把西瓜籽射进盆里去。

柏女士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下:“走什么神呢?”

“我哪有?”

柏女士笑道:“我还不知道你。”

正在这时,门铃响。老式门铃,哑哑的。

柏惠珍一拍巴掌:“是不是文远来啦?我叫他来吃西瓜,再拿点糟鹅掌回去。”

进门来的果然是文远。

文远住她们家对门,从小跟闻染青梅竹马的长大,长闻染一岁,现在读大一。两人小时候打过架,哭过鼻子,抢过棒棒糖,等到大了,反而有些拘谨了,大人们看向他们的笑容,就有些意味深长。

文远坐到搪瓷盆边来,柏惠珍递他一牙西瓜。

他咬了一口,又问闻染:“比完了?”

闻染把啃完的西瓜皮丢进搪瓷盆,“嗯”一声。

她不过就是“嗯”一声而已,这堆大人笑什么笑啊。

其实她知道大人们是什么意思,青梅竹马么,好像是很适合发展出一段情缘来,将来结了婚,两家人门对门的知根知底。

闻染从小没喜欢过什么人。有时候她也思考过,她喜欢文远么?或许喜欢就是这样,平淡的,熟稔的,没太多波澜的,像生活的某种顺水推舟。

可今天的一场比赛,把她的这个想法彻底推翻。

因为她对着某个十多岁的少女,惊鸿一瞥。

很久以后闻染回想起那一刻,她从没有喜欢过男生,也从没有喜欢过女生,她只是喜欢上了许汐言。

那时以为此生都没机会再见的许汐言。

家里就一个淋浴间,排队洗澡是个大麻烦。

闻染回房去给暑假作业收了个尾,才终于排到她洗澡。礼服不能常洗,在阳台挂起来风吹一吹,下次比赛还能用。

她接了盆水,准备把今天比赛穿过的丝袜洗了。

沾了洗衣粉揉着揉着,就走了神。

想起今天更衣室储物柜挡住的半边雪白脊背,和那一双纤长的腿,还有大腿内侧一颗浅棕色的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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