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都没想到,自己昨天会对闻染说出那样一句话。
怎么说,只是出于被那封信纯粹的打动。她中文造诣不算高,也只记得《红楼梦》里说“男人是泥做的骨女人是水做的骨”,直觉那清丽的词藻字句一定不是邹宇恒或任何一个臭男生写的。
倚在校史馆三楼往下看,摇晃的小腿昭显着她起先的三分漫不经心,只是少女仰起来的面孔小巧白皙,连连摆动的手指细长,在夕阳里被镀一层浅金的毛茸茸的边。
忽然就觉得,那双手适合弹琴,也适合写出这样纯粹到丝毫不华丽的字句。
如果是闻染的话。
她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可,如果是闻染的话。
课间操的时候,许汐言难得没逃,顺着草皮往后走。
要等她站定后一转身,才看到闻染和她朋友走来,还是埋着头,看也不看她一眼。
到了这时,年级主任站在操场边沿喊:“许汐言。”
哦,想起来了,年级主任管她要一些钢琴比赛的证书,去申报素质学校要用。
于是放弃了课间操,在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往前走去。
路过二班的队伍,闻染站在最边上倒数第三个。
广播体操第一节是伸展运动,被同学们笑称为“早上起来拥抱太阳”。
许汐言瞥见少女蓝白的校服肩头,不知什么时候沾染灰绿的草,想要伸手去帮她摘掉时,瞥见少女感受到她靠近,已然开始发红的耳尖。
于是她什么都没做的轻轻擦过。
听着少女安静而干净的呼吸,湮灭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激昂口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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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自习前,许汐言点了肯德基的外卖,去铁栅门边拿。
校方对于从校外点外卖这件事,明面上是禁止的,只不过查得不严,所以每到傍晚,这里总会飘开葱油面或炸猪排,再不就是生煎包又油又香的气息。
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看到闻染这种乖宝宝。
许汐言顺着她背影望过去。
闻染在同一个男生说话。看年岁应该跟她们差不多大,只不过这时间在校外游走,想来是大学生。
许汐言走过去拿肯德基外卖,外送员恰等在那男生身边。
许汐言起先没留意那男生长相,瞟了闻染一眼。
闻染倒是言笑晏晏,细声说着:“远哥哥,谢谢你跑这一趟。”
又说:“我妈买了很甜的西瓜,再过段时间应该就吃不到了,你晚上要不要来吃?”
许汐言才对着那男生又看了看。
长相不出挑,大底可以用“温厚”两个字来形容,瞳仁是一种浅浅的棕,让人联想起很老实的小熊。
原来闻染,还是可以很放松很舒服的跟人聊天的嘛。
只不过对象不是她。
她伸着细白的手腕去接肯德基的袋子,嘴里漫不经心说声“谢谢”。
旁边的少女跟触了电一样,向另一边弹射而去,撞到另一边拿小杨生煎的同学,又慌得赶忙说“对不起”。
男生又才往许汐言脸上看了眼,一看之下凝眸。
倒不是对许汐言有什么意思,是任何人看到那样一张蔷薇般面孔时的本能反应。
少女的体香掩埋在一片炸鸡的香气中,闻染告别了被柏惠珍差遣来送饭的文远,拎着格纹的饭盒袋埋头向前走去。
“闻染。”
无论心里怎样祈祷着许汐言不要叫她不要叫她,许汐言还是叫她了。
她站在一棵香樟树下回头,校服裤脚总那样粗大,秋日的风一吹,裙摆一样贴在小腿上。
许汐言拎着肯德基牛皮纸袋走过来,却在树冠之外站定,跟她隔着段距离。
其他同学取了外卖匆匆奔走回教室,倒少了人留意香樟树下的她们。
闻染没想到许汐言说的第一句话是:“人人都挺喜欢我的。”
自大。
闻染在心里说。
唇角又本能想要勾出浅笑。
她是怯懦性子,所以喜欢看许汐言光芒万丈的模样。这句自大的话被许汐言自信的说,甚至略带傲慢的说,好听得要命。
许汐言扬着唇角说:“怎么就你,一直这么排斥我呢?”
闻染张张嘴,说不出话。
“我昨天跟你说的话,吓到了?”许汐言拧开牛皮纸袋,探头往里看一眼,跟闻染解释:“我要的是季节限定巧克力蛋挞,我看看他有没有送成原味。”
“哦。”
……什么乱七八糟的。
许汐言拧上牛皮纸袋,又笑了笑:“觉得女生喜欢女生这件事,很令人反感是吧?”
闻染顿悟。
许汐言是刚才看到文远给她送饭,误会了。
闻染不知道有没有跟她一样的人,很不喜欢表达自己的观点,有时宁愿被人误解,也不愿受人瞩目。
此时却很坚定的摇摇头:“没有。”
“女生喜欢女生这样的事,”香樟味道浅绿的风拂动少女的校服裤脚,声音细小却肯定的说:“很美。”
许汐言望着闻染。
说实话在这以前,她连喜欢什么人这种事都没考虑过,她的生活总是被填得很满,钢琴之外还有潜水攀岩冲浪,更遑论静下来细细理一理自己的性向。
成年后许汐言交过两个女朋友,一个和她一样身处钢琴圈,另一个是口碑和流量兼具的演员。
那时候她已经离海城很远很远了,远得她都忘了这所她借读一年的高中叫什么名字。
可她会莫名其妙的想起闻染,当她自己开始谈恋爱的时候。
那个穿一身蓝白校服、看上去总是文静而干净的女孩说:“女生喜欢女生这样的事,很美。”
当下许汐言笑笑:“所以不是反感女生喜欢女生这样的事,只是反感我对吧?”
闻染张张嘴,又抿了下唇角。
“放心啦,我跟你开玩笑的。”许汐言说:“我就是不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想试探你一下而已。”
“……噢。”闻染蜷了下舌头。
许汐言问:“今天早上掉到地上的那两个面包。”
“嗯?”
“你吃了么?”
“……”
“果然捡起来之后还是吃掉了吧?”
“……那又怎么样啦。”
许汐言笑了声,攥着肯德基的袋子往远处走去。
走了一半又回眸,总是塌塌的睫毛含着散漫的笑意:“真不用对我这么紧张,我在这里借读不了多久的,应该就是这学期结束吧,我就走了。”
闻染愣了下,忍不住对着她背影问:“你去哪?”
许汐言回眸挑了挑唇:“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她们一直跟我有联系,现在参加国内的比赛是为了攒够简历,所以参加完联考我就走了,先过去读预科。”
闻染怔了怔。
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是什么概念呢。
大概就是音乐界的“哈佛”吧。
在其他艺术生把央音视作不可逾越的天堑时,许汐言可以轻轻松松说一句:“她们一直跟我有联系,只是在等我攒够简历。”
“哦。”
闻染忽然舌头打结。
许汐言甚至连一句“祝你成功”都不需要她说,许汐言一定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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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离别”计数,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
总会让人胆子大那么一点,心里的底气是:反正她过不了多久之后都要走了嘛。
闻染还是每隔一天去琴房练琴,许汐言现在偶尔也会来琴房了,因为白姝艺考需要一段舞蹈选段,许汐言便来为她伴奏。
反正对许汐言这样的水准来说,不用刻意练习什么曲子也无妨,只要保持手感就好。
闻染没什么所谓,反正许汐言跟她用的琴房不是同一间。
只是像她课间拉着陶曼思去上厕所会路过五班教室。
她也一次又一次抱着琴谱,路过琴房最排头的那一间。
许汐言弹的是一首甚至烂大街的曲子,《雪之梦》,每每去假装高雅的连锁式西餐厅都能听到。
按理说耳朵都该起了茧子。
可天才的意义是什么呢。
她只需要52个白键和36个黑键就足以为你造梦。
你抱着琴谱站在仿古暗棕色圆木支撑的琴房走廊,阳光在脚边划下停滞不前的休止符,秋天的风把人的睫毛尖染出浅浅一点金,枯叶飘荡荡的落在白色帆布鞋旁。
可你眼前又是瑞士山脉间皑皑的雪,小溪半凝着霜雪潺潺流过你脚边,漫过你脚背,再一路往上漫延,直到你耳垂都起了鸡皮疙瘩般的痕痒。
这天闻染听到许汐言的声音在琴房里面说:“不对。”
白姝的声音:“哪里不对了?”
“我的手感,今天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