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花白的长发带一些蜷曲,自然随意的披散在肩头,不经任何染色。那张面庞显然没经过度医美荼毒,遍布皱纹,但恰到好处如黄叶上的脉络,为她平添一抹风韵。
对着闻染先是问:“怎么称呼?”
闻染受宠若惊了下。
大概入行四年,遇过太多例子,对着她们上下扫视一眼:“调律师是吧?琴在这边。”
像是把人当……怎么说,一把调律扳手。
于是规规矩矩回答:“闻染。”
老人点点头:“我叫易听竹。”
“易女士。”
“我叫你小闻可以伐?”
“可以的。”
“那么,请进。”
那幢别墅,物似主人形,各种隔断都被打通,空间阔绰得几乎可以用“清澈”来形容,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照进来,映出窗外瑰丽的玫瑰花丛。
一架钢琴便坐落于窗边。
闻染又惊艳了下。
那竟是一架夏奈尔钢琴。
学钢琴的人大多用斯尔或贝德利,够贵,也够好。在这两个品牌近乎形成垄断之势的时候,已很少有人记得,夏奈尔钢琴才是纯手工钢琴界的翘楚,被誉为“匠人指尖上的一颗明珠”。
因产量稀少,所以现今市面上流通的,大多是古董钢琴。
维护成本高昂,更没人愿意用了。
易听竹见她眼底惊艳之色:“认识夏奈尔钢琴?”
闻染点头。
“怎么,以前也是学钢琴的?”
不知怎地,在易听竹面前,闻染并不愿隐藏自己:“是的。”
“那么,待会儿调好了,弹一首。”
闻染笑笑,她知道很多钢琴家并不愿他人碰自己的琴,易听竹倒是不拘一格。
仍是婉拒:“我很久疏于练习了,怕浪费了这架好琴。”
“那,敢给它调律么?”
眼前的年轻姑娘看上去低调安静,甚至有些怯怯。
此时却放下工具箱,冲她沉稳一笑:“我不就是做这个的么?”
竟是如此自信。
有意思。易听竹心想。
先是问:“需要多久完成?”
“您觉得哪些键不准?”
易听竹示范给她看。
闻染点点头:“音准的确有问题。”
“你裸耳就听出来了?”易听竹扫她一眼:“你有双敏感的好耳朵。”
闻染心里一跳。
这句话,许汐言也用来说过她。
但,不要再想许汐言了。
先是礼貌询问易听竹:“我现在可以碰这架钢琴了吗?”
易听竹点头:“请随意。”
闻染反复试了试自己觉得有问题的那几个键,望一眼窗外。
易听竹忽然觉得:她很美。
诚然这姑娘的样貌不算多出挑,只担得起用“清秀”二字来形容。可她脸上有种当下年轻人没有的沉静,站在一片窗口透进的淡金光影里,睫毛一翕,好似世界都跟着安静下来。
她望着窗外像望着一个黄昏,嘴里的话说的也是:“我调律比较慢,大概要到黄昏吧。”
易听竹应允:“你慢慢来,我这架老钢琴几百岁了,不差你这一点时间。”
闻染笑笑。
给一个理念契合的钢琴家调律,真是一件舒心的事。
当下不再多话,打开自己的工具箱。
她这么年轻,易听竹对她倒放心,就冲她裸耳听出了音准,竟就这么放心把一架古董钢琴交给她,也没在一旁守着,去做自己的事了。
工作起来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闻染再一抬头的时候,有些愣怔。
远看这“故园”景致总觉得荒芜,想不到坐在窗口,大团大团橘粉色的夕阳铺洒下来,被几乎要蔓延进窗口的白茅刮出毛茸茸一片。
一个美得过分的黄昏。
这时,一阵趿着拖鞋的脚步声响起。
闻染仰脸冲易听竹笑笑:“马上就好了。”
“我不是来催你的。就是过来看看,忙了这么久,要不要喝橙汁?”
闻染笑道:“好,谢谢。”
“可以喝冰的吧?”
“可以。”
易听竹又走开去了。
通常闻染调律完成后,都会自己弹一小段旋律,来验证下钢琴是否已全无问题。
但就像她自己说的,她疏于练习已久,今天坐在这架古董钢琴面前,也说不上是怕愧对这架钢琴,还是不愿让天赋卓绝的易听竹听到自己弹琴。
她决定不弹旋律了,轻伸出指尖,在八十八个琴键上一个个按过去。
又有趿着拖鞋的脚步声响起。
是易听竹给她倒橙汁过来了。
“谢谢。”闻染垂眸盯着琴键,耳朵不想分神,嘴里轻声说:“麻烦您先放一边,我这儿马上就好,最后检查一下。”
脚步声没停。
往她这边走来,越来越近。
直到她鼻端几乎能闻到一阵极复合的香气,蔷薇大丽花马鞭草,各种香气花团锦簇的碰撞在一起,让你无端想象,拥有这般体香的是怎样一位浓颜美人。
闻染的心跳都凝结。
这是……
这是她多年来从未忘记过的一种香气,被那日黄昏的夕阳琥珀一般封存进记忆。
那场黄昏的太阳雨间,许汐言的肌肤贴着她小臂,身上传来的就是这样一种体香。
许汐言怎么会在这里?
闻染几乎下意识的没抬头,顺着身体惯性,指尖继续在黑白琴键上轻触着,微微发颤。
“汐言。”
这时另外的一阵脚步声响起。
若不是闻染把注意力全放在调律上,凭她这么敏感的耳朵,早该听出来,这两阵脚步是完全不一样的。
许汐言的声音响起,比记忆中更暗哑些,更沉些,更接近于一张黑胶老唱片的音质:“姨婆,您找了调律师啊?”
“嗯,你怎么下来了?”
“睡了一觉,又洗了个澡,想下楼找份曲谱。”
“什么谱子?”
“舒曼,《异国和异国的人们》。”
“巧了这不是?”易听竹笑道:“我之前几天正弹这首,就放在钢琴的琴架上。”
听她们对话时,闻染全程低着头。
“调律师小姐。”许汐言这时转向她:“我方便过来拿一下曲谱么?”
许汐言还是这么礼貌,一点没因功成名就变得傲慢。
闻染低声:“请便。”
她该庆幸上大学后的自己,就把发型从马尾换作了披肩。
此时柔软的长发顺着肩头垂落下来,遮掩住她已疯狂发红灼烫的耳尖。
易听竹在后面道:“橙汁先给你放茶几上了。”
闻染低着头:“好的,谢谢。”
此时,许汐言趿着拖鞋,正一步步向她走近。
闻染方才就觉得心跳几近凝结,这时又像挣脱了霜冻的初春之溪一样,一瞬的绝对静止后,几近疯狂的奔涌。
窗口的黄昏这样近,她几乎疑心许汐言再走近两步,就能听到她的心跳。
她想过很多次和许汐言的重逢,真的,想过很多很多次。
她没什么出国机会,但她知道,以许汐言现下的地位,一定会回国巡演的。
起先她一定不敢去,她连看许汐言一眼都不敢。
但两次呢。
三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