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与未尽雨 第46章

一头花白的长发带一些蜷曲,自然随意的披散在肩头,不经任何染色。那张面庞显然没经过度医美荼毒,遍布皱纹,但恰到好处如黄叶上的脉络,为她平添一抹风韵。

对着闻染先是问:“怎么称呼?”

闻染受宠若惊了下。

大概入行四年,遇过太多例子,对着她们上下扫视一眼:“调律师是吧?琴在这边。”

像是把人当……怎么说,一把调律扳手。

于是规规矩矩回答:“闻染。”

老人点点头:“我叫易听竹。”

“易女士。”

“我叫你小闻可以伐?”

“可以的。”

“那么,请进。”

那幢别墅,物似主人形,各种隔断都被打通,空间阔绰得几乎可以用“清澈”来形容,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照进来,映出窗外瑰丽的玫瑰花丛。

一架钢琴便坐落于窗边。

闻染又惊艳了下。

那竟是一架夏奈尔钢琴。

学钢琴的人大多用斯尔或贝德利,够贵,也够好。在这两个品牌近乎形成垄断之势的时候,已很少有人记得,夏奈尔钢琴才是纯手工钢琴界的翘楚,被誉为“匠人指尖上的一颗明珠”。

因产量稀少,所以现今市面上流通的,大多是古董钢琴。

维护成本高昂,更没人愿意用了。

易听竹见她眼底惊艳之色:“认识夏奈尔钢琴?”

闻染点头。

“怎么,以前也是学钢琴的?”

不知怎地,在易听竹面前,闻染并不愿隐藏自己:“是的。”

“那么,待会儿调好了,弹一首。”

闻染笑笑,她知道很多钢琴家并不愿他人碰自己的琴,易听竹倒是不拘一格。

仍是婉拒:“我很久疏于练习了,怕浪费了这架好琴。”

“那,敢给它调律么?”

眼前的年轻姑娘看上去低调安静,甚至有些怯怯。

此时却放下工具箱,冲她沉稳一笑:“我不就是做这个的么?”

竟是如此自信。

有意思。易听竹心想。

先是问:“需要多久完成?”

“您觉得哪些键不准?”

易听竹示范给她看。

闻染点点头:“音准的确有问题。”

“你裸耳就听出来了?”易听竹扫她一眼:“你有双敏感的好耳朵。”

闻染心里一跳。

这句话,许汐言也用来说过她。

但,不要再想许汐言了。

先是礼貌询问易听竹:“我现在可以碰这架钢琴了吗?”

易听竹点头:“请随意。”

闻染反复试了试自己觉得有问题的那几个键,望一眼窗外。

易听竹忽然觉得:她很美。

诚然这姑娘的样貌不算多出挑,只担得起用“清秀”二字来形容。可她脸上有种当下年轻人没有的沉静,站在一片窗口透进的淡金光影里,睫毛一翕,好似世界都跟着安静下来。

她望着窗外像望着一个黄昏,嘴里的话说的也是:“我调律比较慢,大概要到黄昏吧。”

易听竹应允:“你慢慢来,我这架老钢琴几百岁了,不差你这一点时间。”

闻染笑笑。

给一个理念契合的钢琴家调律,真是一件舒心的事。

当下不再多话,打开自己的工具箱。

她这么年轻,易听竹对她倒放心,就冲她裸耳听出了音准,竟就这么放心把一架古董钢琴交给她,也没在一旁守着,去做自己的事了。

工作起来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闻染再一抬头的时候,有些愣怔。

远看这“故园”景致总觉得荒芜,想不到坐在窗口,大团大团橘粉色的夕阳铺洒下来,被几乎要蔓延进窗口的白茅刮出毛茸茸一片。

一个美得过分的黄昏。

这时,一阵趿着拖鞋的脚步声响起。

闻染仰脸冲易听竹笑笑:“马上就好了。”

“我不是来催你的。就是过来看看,忙了这么久,要不要喝橙汁?”

闻染笑道:“好,谢谢。”

“可以喝冰的吧?”

“可以。”

易听竹又走开去了。

通常闻染调律完成后,都会自己弹一小段旋律,来验证下钢琴是否已全无问题。

但就像她自己说的,她疏于练习已久,今天坐在这架古董钢琴面前,也说不上是怕愧对这架钢琴,还是不愿让天赋卓绝的易听竹听到自己弹琴。

她决定不弹旋律了,轻伸出指尖,在八十八个琴键上一个个按过去。

又有趿着拖鞋的脚步声响起。

是易听竹给她倒橙汁过来了。

“谢谢。”闻染垂眸盯着琴键,耳朵不想分神,嘴里轻声说:“麻烦您先放一边,我这儿马上就好,最后检查一下。”

脚步声没停。

往她这边走来,越来越近。

直到她鼻端几乎能闻到一阵极复合的香气,蔷薇大丽花马鞭草,各种香气花团锦簇的碰撞在一起,让你无端想象,拥有这般体香的是怎样一位浓颜美人。

闻染的心跳都凝结。

这是……

这是她多年来从未忘记过的一种香气,被那日黄昏的夕阳琥珀一般封存进记忆。

那场黄昏的太阳雨间,许汐言的肌肤贴着她小臂,身上传来的就是这样一种体香。

许汐言怎么会在这里?

闻染几乎下意识的没抬头,顺着身体惯性,指尖继续在黑白琴键上轻触着,微微发颤。

“汐言。”

这时另外的一阵脚步声响起。

若不是闻染把注意力全放在调律上,凭她这么敏感的耳朵,早该听出来,这两阵脚步是完全不一样的。

许汐言的声音响起,比记忆中更暗哑些,更沉些,更接近于一张黑胶老唱片的音质:“姨婆,您找了调律师啊?”

“嗯,你怎么下来了?”

“睡了一觉,又洗了个澡,想下楼找份曲谱。”

“什么谱子?”

“舒曼,《异国和异国的人们》。”

“巧了这不是?”易听竹笑道:“我之前几天正弹这首,就放在钢琴的琴架上。”

听她们对话时,闻染全程低着头。

“调律师小姐。”许汐言这时转向她:“我方便过来拿一下曲谱么?”

许汐言还是这么礼貌,一点没因功成名就变得傲慢。

闻染低声:“请便。”

她该庆幸上大学后的自己,就把发型从马尾换作了披肩。

此时柔软的长发顺着肩头垂落下来,遮掩住她已疯狂发红灼烫的耳尖。

易听竹在后面道:“橙汁先给你放茶几上了。”

闻染低着头:“好的,谢谢。”

此时,许汐言趿着拖鞋,正一步步向她走近。

闻染方才就觉得心跳几近凝结,这时又像挣脱了霜冻的初春之溪一样,一瞬的绝对静止后,几近疯狂的奔涌。

窗口的黄昏这样近,她几乎疑心许汐言再走近两步,就能听到她的心跳。

她想过很多次和许汐言的重逢,真的,想过很多很多次。

她没什么出国机会,但她知道,以许汐言现下的地位,一定会回国巡演的。

起先她一定不敢去,她连看许汐言一眼都不敢。

但两次呢。

三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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