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问闻染:“在飞机上没怎么好好吃饭吧?要不先去吃点东西,再过去找汐言。”
“可以,谢谢窦姐。”
窦宸其实有点意外,以为闻染远道而来,会迫不及待去见许汐言。
可这纤瘦的姑娘看着沉稳稳的,当真是一点不急。
窦宸引着闻染往餐厅走。
一碟烤鱼配小扁豆汤,加米饭。窦宸提醒:“这边的米饭偏硬。”
闻染点点头:“窦姐,你们吃过了吗?”
“吃过了。”
闻染在桌边坐下,窦宸坐到她对面,她笑笑:“您如果有其他事,就先去忙您的。”
“不忙。”许汐言都要放弃这次演出了,她还有什么可忙的。
闻染这人吃饭动作慢,把鱼刺拈出来的动作慢条斯理。
窦宸坐在她对面,好几次欲言又止,又都忍下。
直到闻染站起来,去仔细的洗了手,走回窦宸面前:“那我们现在去找许小姐么?”
一直客客气气的,唤她「许小姐」。
窦宸闻到她用了漱口水,很清淡的樱花味。
窦宸点点头:“好啊,现在过去。”
她引着闻染上楼,踩过走廊里柔软的长绒地毯,壁灯蜿蜒,两人停在一扇厚重的木扉前。
窦宸:“那我敲门了。”
“窦姐。”
“嗯?”窦宸回头。
闻染安静的笑笑:“我想还是先跟您打个招呼比较好,如果我这一趟过来有自己的想法,您可以接受吗?”
窦宸略一迟疑,点头。
人人都知道那枚勋章对许汐言的重要意义。闻染看起来是踏实沉稳的人,能有什么不同想法?左不过是劝许汐言的方式与她料想的不同。
这里一切是旧时风格,不设门铃。窦宸蜷起指节在门上一敲,暗暗的回声,好似走进什么《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来了。”
来应门的是陈曦。她们应该都知道闻染要来,视线越过窦宸在闻染脸上停留了下,很轻的一笑。
屋里的灯光更暗,像什么堆满金币的幽暗山洞,那光线不来自灯火,而来自赤金的反光。
静静的,没一点声响。
陈曦掌着门让开门口,窦宸引着闻染进去。
许汐言坐在一张波旁风的暗红丝绒沙发上,细长形状,按中国古代的叫法应该唤作“美人靠”。这名字是格外贴切的,因为许汐言穿一件黑曜石色吊带睡裙,看起来整天没换衣服没出门,抱着只靠枕,眼皮恹恹耷耷的望着窗外。
这时已入了夜,灯火铺展,如天边星。
她居然……刚刚涂完指甲油。
闻染没看过许汐言涂指甲油。
那雪色的肌肤太白,丹蔻点在一双纤足贝母般的指甲上,只觉得瑰丽得惊人。从此古老靡靡的文学作品里恋足的癖好有了指向,变得一瞬为人理解。
许汐言好似打定了主意不再弹琴,做这些琐事来消磨时间。
她抱着一只暗蓝丝绒靠枕,听到窦宸和闻染进来,从窗外抽回视线,眼神第一瞬间落到闻染脸上。
她应该很久没开口说话了。
因为她开口,声线比素日还要哑些,暗出了一种与壁灯相似的质感:“累不累?吃饭没有?”
闻染走过去,放下帆布包,坐到她侧边的另张单人沙发上。
走近了才闻到,许汐言身上有很浓的药味。应该是舒缓神经痛的药膏,凉凉涩涩的,让平时瑰丽的人,莫名染了些玉骨冰肌的感觉。
“我骂窦姐了。”她凑近闻染耳边,小女孩般放低声音。
抱枕挪到侧怀,倾身过来,伸手,揽住闻染的肩:“她指望你来跟她们同仇敌忾的劝我呢。”
她探手过来的瞬间药味更浓,闻染分明看到,她的拇指与食指在微微发颤。
可她笑得那般殆懒雍容,好像还是平时那个什么事都没有的许汐言。
因为闻染这次来与许汐言谈的是“公事”,所以窦宸和陈曦没走,远远站着低声说着话,这房间太大了,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消弭在一片昏黄的光线里,变成某种背景音。
闻染任许汐言揽着她的肩:“谁说的。”
许汐言瞧了她一眼。
闻染转身,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亮给许汐言看:“我来带你逃跑。”
那是两张回国的机票信息。
一张是闻染自己的。
另一张,是许汐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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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宸靠墙抱着双臂,低声与陈曦聊着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远远听到许汐言笑了。她瞥过去,许汐言一张浓颜的脸笼在光晕里,神情显得有些意味不明。
许汐言是在问闻染:“你确定吗?”
闻染很平静的把手机收起来:“确定。”
答允窦姐要跑这一趟后,她有过一瞬犹豫,之后便无比确定自己的这一想法了。
许汐言:“窦姐同我说过不知多少次,要是放弃这次演出,我未来的国际发展要受多大影响。”
“我明白。”闻染自己以前也学钢琴。
“所以,你还是来带我逃跑?”
“不然,”闻染犹然平静:“你想继续这次演出吗?”
她不问“该不该”,她只说“想不想”。
许汐言又笑了,缓缓吐出一口气,搭在闻染肩头的手明显在抖。
天才大约都是精力旺盛的人。那是闻染第一次,看到许汐言露出明显的疲态。
也许还有某种……无措和畏惧。
闻染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
许汐言无限放低声,似只与她一人私语:“为什么?”
闻染沉静道:“因为从十岁以后,我的人生,就是逐渐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的过程。”
许汐言望着她。
“普通人的意思就是,我会按部就班的工作,按部就班的生活,按部就班的做好每一件我应该做的事。我很胆小,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因为我生活中获得的一切,都与我的踏实、我的守规矩脱不开关系。”
“就像等红灯一样,我下班后从黄昏的文创园出来,背着电脑、拎着吃空的饭盒,疲倦的等红灯变绿,因为我没办法控制那些横冲直撞的汽车。”
许汐言抱着蓝丝绒靠枕,始终望着闻染。
“可是许汐言,你是天才啊。”闻染轻轻道。
“你不是在地面苦等红灯变绿的人,你会飞,你的天赋就是你的扫帚,你会骑着它飞过天际。”
“你不想继续这次演出,因为你想每一次无论舞台大小,无论性质如何,献出的演出都是你自己真正满意的。天才哪里会考虑后果呢?”
闻染的声音愈来愈轻,却带着敲击人心的某种魔力:“天才只需要负责,所有由魔法点亮的那些时刻。”
许汐言笑了。
真心的。诚挚的。整张面庞若蔷薇绽开的。
她放下靠垫,站起来,双脚趿上拖鞋,手还在抖,拎起沙发背上的一件黑色风衣,套上,低头束上腰带,叫闻染:“来。”
闻染站起来,背上自己的帆布包。
许汐言牵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捏了下,凑到她耳畔,那一头浓密的卷发整日没梳过,蓬出一种格外凌乱的美感,发丝扫在她的下颌上:“闻染,你哪里胆小呢?”
“看着那么乖,可是连我自己都下不定决心的事,你敢。”
“你这可是来勾引我,跟你一起私奔。”
从一个现实的世界里。
从考虑后果多过考虑效果的成年人生活里。
从魔法失灵的危机里。
牵着你的手逃离,跟你一起私奔。
闻染轻轻的“嗯”一声。
许汐言打开包把证件塞进风衣口袋,牵着闻染往门口走去,跟窦宸打声招呼:“窦姐,我走了。”
窦宸:“去哪?”
许汐言难得肯罩上风衣,她以为是闻染劝动许汐言出门走走。
许汐言挑唇笑了下:“回国。”
窦宸一愣,一手打横撑在门口,拦住许汐言:“你买机票了?”
许汐言:“闻小姐买的。”
骄傲的语调。
窦宸一瞬望向许汐言身后的闻染。
这个看上去总是安静而内敛的姑娘。这个总是不声不响的姑娘。这个出现在聚会总是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姑娘。
此刻静静站在许汐言身后,望着她,承接了所有她锋利的眼神。
其实闻染攥着帆布包带,掌心正在冒汗。
她的性格,让她一贯不习惯跟人起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