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与未尽雨 第110章

许汐言还记得路。

闻染声音压得很低,她从小循规蹈矩,干的坏事太少,这会儿像做贼,生怕有保安值守抓住她俩:“琴房应该也锁着吧。”

“我记得琴房以前有窗户是坏的,这么多年看起来也没翻新过,应该还有坏的窗户吧……”许汐言一扇扇试过去:“有了。”

她拉开窗,很敏捷地攀进去,落地悄无声息,闻染还是忍不住提醒:“当心被人听见!”

“鬼么?”

“……保安!”

“这么晚不会有保安的。”

许汐言擦净自己踩过的窗框,走到门口,打开门放闻染进去。

她们没开灯,只有校园里为数不多几盏常亮的路灯,莹莹光束投过来,混着今夜过分明亮的月色,清淡得很稀薄。

闻染籍着光线看了下,钢琴还是她们高中时的那个牌子。

许汐言要弹琴么?

闻染有些紧张。自从许汐言的神经炎犯了以后,许汐言便再没弹琴,甚至再没提过钢琴。

这会儿许汐言却没走往琴凳,在墙边挑了张椅子坐下,问闻染:“能试试这架琴的音准么?”

闻染走过去落座。

她没带任何工具,但她有双敏感的裸耳,挨个琴键试了一遍,回头告诉许汐言:“没问题。”

许汐言点点头:“你知道我这次在摩洛哥本来要弹的曲子是什么?”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

无论怎样刻意回避许汐言的消息,按许汐言当红的程度,闻染还是避无可避的知道了这些信息。

许汐言问闻染:“你能弹给我听么?”

闻染愣了下。

她仍然喜欢弹钢琴,可现在很少弹了,除了调律时校音准弹的那一小段旋律。

尤其在许汐言面前弹钢琴,颇有班门弄斧之嫌。

她总不肯叫许汐言发现自己的短处,她宁肯藏起来。

可是。

她望着许汐言,许汐言跟她说这话的时候,望着窗外的月,很轻的揉按着自己右手拇指和食指。

闻染站起来,往立柜边走:“我找找这里有没有曲谱。”

她勾腰在一众曲谱间找寻,许汐言跟着站起来,闻染听见身后的脚步,知道许汐言走到了她身后。

展开双臂拥住她,垂落的长卷发扫在她后颈间:“谢谢。”

闻染阖了阖眼。

那一刻闻染觉得许汐言什么都懂。懂她平时的藏拙,也懂她此刻是为了许汐言,选择不再藏拙。

就像她能看出许汐言有多想念钢琴一样。

或者许汐言也能看出来,她有多想念钢琴。

曲谱被她找到了,许汐言放开她,回到墙边坐下。

闻染坐上琴凳。

她背对着许汐言,没有迎着许汐言的目光,这或许让她能够少紧张一点。她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摆出弹奏的姿势。

她的弹奏是跟许汐言迥然不同的风格,即便是弹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这样快节奏的旋律,她的肩膀很沉静,没有过多起伏,她全神贯注,让每个乐符在自己指尖流淌。

一曲终了,她坐了一会儿,才回身问许汐言:“怎么样?”

“请你老实的告诉我。”

许汐言靠着墙,阖着眼,看起来她方才就是这般阖眼听完了闻染的弹奏。

这会儿张开,望向闻染:“你的音准很出色,甚至比我认识的很多钢琴家都要出色。”

闻染笑笑。

这是一个足够中肯的评价。

准确有余,灵气不足。

闻染自己何尝不知道呢。如果她真不知道的话,或许她不会有这么痛苦,可她十岁以前分明体验过,当真正有灵气在自己指尖流淌时,你几乎能感到那快意燃烧的感觉。

那种时刻,会将什么都忘了:曲谱,音准,弹琴的姿势。

像一辆横冲直撞的卡车,连你自己都驾驭不了它,所有那些灵动的旋律是从你指尖冲撞出来。

还好许汐言没有包庇她。

不然,她会更难受。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了会儿,许汐言站起来,走到闻染身边,坐在琴凳的另一侧。

阖上眼,右手纤长的食指落在白键上,稍一用力,就会微微的颤。

许汐言垂下手去。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在闻染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闻染:“许汐言。”

“嗯?”

闻染声音轻轻的:“你到底,有多喜欢弹钢琴呢?”

“很喜欢。”许汐言阖着眼笑了,揉捏着自己的手指:“如果让我用生命去换一只健康的右手,或许我会情愿跟魔鬼做交易。”

“嗯。”闻染点点头。

许汐言这话,其他人听起来或许会觉得浮夸。可闻染没有,闻染自己也是拥有过那样一双手的人,她知道那样的感觉。

“那,许汐言。”闻染轻轻摁了一个音。

“怎么。”

“这段时间,都由我弹给你听怎么样。”闻染又摁下一个音。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又一个音。

“你接受不了自己的不完美的话,就先不要弹,你听我弹。”再一个音。

许汐言张开眼。

闻染沐浴在窗口透进的月光下,一张脸那样沉静,让人想起她们的十八岁。

她摆出重新弹奏一遍的手型:“你听好了。”

其实闻染心里清楚,她现在弹琴,最大的优点就是精准,甚至准确到像机器,而无法演绎自己心中的情感。

这反而是现阶段许汐言最需要的。

她弹奏的旋律像一张白纸,如果许汐言反反复复听她弹奏,即是在一遍遍复习音准,又不妨碍许汐言在脑中加入自己对音乐的再演绎。

许汐言无声静静听着。

闻染现在很少弹完整的曲子了。

因为弹琴的快乐里饱含着痛苦,每一次弹奏,都在提醒现在的她是怎样流失了天赋。

说得极端点,这样的感觉,几乎像凌迟。

像拿着一把钝刀,反反复复在自己心脏上磨。

她忽然发现,许汐言带给她的感觉,就像弹钢琴本身。

浓度过高的欢愉,伴着浓度过高的痛苦。钢琴很安静,心脏在嗡鸣。

可,如果这是现阶段的许汐言最需要的。

一曲终了,闻染控制住自己睫羽的翕动,对许汐言说:“我把我家钥匙给你。这段时间,我下班后,你都来我工作室吧。”

“我弹琴给你听。”

******

文创园的工作室摆着台贝德利钢琴,何于珈斥巨资买的,平时也不大有人弹,当初买它的初衷,用何于珈的话说€€€€“要是有客户来参观我们工作室的话,多少要撑撑面子的呀!”

闻染向何于珈请示,问她自己能否在下班以后用这架钢琴。

何于珈一百个愿意:【用!随便用!再没人用我都怕它生锈了!】

只不过下班以后在此逗留,耗的是工作室的水电,给何于珈钱她一定不收,于是闻染承担了这段时间补充零食柜的任务。

许汐言获得了自己出门的权利。每天傍晚她锁好门后,坐地铁去找闻染。

闻染刚开始很紧张她坐地铁这事,可许汐言始终不愿联系公司,并且言之凿凿:“大隐隐于市,我戴口罩和帽子挤地铁,人人盯着手机头也不抬,我反而不是什么显眼目标。”

这么试了两天,居然真的没人认出许汐言。

闻染将信将疑的放下半颗心。

其实这是一段很温馨的日子。

许汐言下了地铁,会在地铁口或是文创园的便利店买些吃食,然后骑共享单车到闻染工作室的门口。

有时她带的是炸鸡,有时带的是冰淇淋。

闻染有案头工作没做完,又或是周边人陆续下班尚且吵嚷的时候,她会摊在何于珈的懒人沙发上看视频,等着闻染。

闻染坐在工作台前一抬眸,便能看到懒人沙发冒出许汐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尖。

面前的茶几上,有时是半盒甜辣酱的炸鸡,有时是舀了一半的冰淇淋。

许汐言会时不时唤她一声:“阿染。”

“嗯?”

“你再不过来吃的话,冰淇淋要化了。”

闻染便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走过去,双臂抱住膝头,在许汐言面前蹲下。

许汐言丢开手机,勾腰端起茶几上的冰淇淋,舀起一勺喂进闻染嘴里。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