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与未尽雨 第119章

其实心里有一点点好笑。

认识许汐言这么久,倒没见过她这么……幼稚的时候。

闻染直到这时,才抬起眼。她表情素来很淡,藏在酒吧昏茫的灯光中,像一幅清浅的水墨画藏进了群青色的雨雾间,丝毫不打眼。

她只好似在无目的地逡巡这酒吧,转了一圈,目光才遥遥的落到许汐言身上去。

正望见许汐言的一个侧影。

她看起来是从刚从某时尚活动过来的,穿黑色无袖抹胸款上衣,配一条墨色西裤,这样的天气她已开始贪凉,一件西装外套也不披。

那样的暴露在她身上一点不显得招摇,只觉得肤白胜雪,又或是白茫茫的太阳一样刺人眼睛。她的妩媚是沉甸甸的妩媚,不轻挑,不媚俗,就像她总是浓垂的睫一般,只有世界来讨好她的份。

妆倒是卸了,褪回本来唇色,于是手中一杯西瓜汁成为最适合穿红的许汐言,身上那唯一的一抹红。

她听那位演奏家说着话,神态认真,但姿态是惯常的慵懒。当聊完一个话题,几人齐齐笑起来的时候,她跟着浅笑,轻转转腕子,杯子沉绯的西瓜汁液跟着摇曳,被她端起来送到唇边。

抿住那口西瓜汁的时候,朝闻染这边望过来。

闻染一下子抽回眼神。

于是两人目光并没有真的相撞。如果用两只鸟来形容的话,那便是闻染目光的尾羽,堪堪撞动了许汐言煽动的翅膀。

两只鸟擦肩而过。

闻染松一口气。

心里想:小说里写的都是假的,什么失恋以后“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蓬头垢面形销骨立。

无论是许汐言还是她自己,谁都没有。许汐言一样的容光焕发明艳照人,她一样的清淡自持,穿薄薄一件基础款的针织衫朴素的藏于人群中,模样安静。

甚至在和陶曼思一起坐在马路牙喝酒的那个深夜,在那个闻染下决心要与许汐言一刀两断的深夜。

闻染也并没有喝多,第二天还能神志清醒的去上班。

或许这就是现代人吧。

只需捱过今夜,下次再见许汐言,应该就是许汐言国内巡演的时候,那时候声势会浩大到避无可避,无论闻染怎样屏蔽许汐言,一定还是会看到她。

在海报上。在舞台中央。在新闻里。

闻染则和奚露或陶曼思在一起,变回人群里的普通人。

那时她单人床的床单又已洗过多少次,变得更软更薄,许汐言身上特殊的香气,早已泯灭了吧。

闻染想清了这些,心沉了沉。以她的性格,注定会辜负何于珈的一番好意、而不会去跟人攀什么关系了,只需坐到不至失礼的时刻,开溜走人。

西瓜汁喝多的坏处便是,总想往洗手间跑。

而聚会上另一个喝西瓜汁的人,是许汐言。

闻染埋头匆匆往洗手间里走的时候,一抹雪肌一闪,许汐言从里面走了出来。

简直像上次聚会的情景重演,那时她们也在洗手间前偶遇。

许汐言与她故作不识,在门前擦肩而过,直到接下来当着众人的面,才与她打第一声招呼,带着暧昧语调唤她€€€€“闻小姐”。

可这时许汐言停下脚步。

无话,也没刻意看她,只是替她掌着门,让她不用自己动手,径直便可往里走。

她也无话,低头擦过时,闻见许汐言身上的香。

她俩有多久没见了?也许再见许汐言那张上帝炫技般的面容,惊艳中其实夹杂着丝丝的陌生。

唯有气味。为什么嗅觉是人最长久的记忆。

无论床单和睡衣上的味道洗得如何淡了,淡到许汐言好像从未在她那间四十平的小屋出现过,可这会儿闻到,还是本能觉得熟悉。

深嗅过。交缠过。亲吻过。轻蹭过。

闻染垂着睫走进洗手间里去,知道许汐言在背后深深凝望她。

可许汐言什么都没说,一秒,两秒,闻染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凝视的目光消失了,闻染回头去望,许汐言已不在那里了。

只剩那扇被许汐言掌着许久的门,因自动助力系统而微微摆荡。

似被风吹拂、而久无人坐的秋千。

******

经过这场偶遇,闻染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想维持,从洗手间出来,只想拿包走人。

偏偏许汐言和窦宸同朋友聊天的站位,离门口很近,闻染离开,势必要路过。

她也顾不得了,路过就路过。

她匆匆走过许汐言身边,也许她的毛衫甚至一瞬擦过许汐言垂落的那只手臂。

“哎。”

当许汐言那把暗嗓忽然开口时,闻染心里笃的一跳。

这一次,许汐言不是故作疏离而语调暧昧的唤她“闻小姐”。许汐言用很多称谓唤过她,“闻小姐”、“主人小姐”、“阿染”,都夹杂着某种特殊情境下的特殊语调,也许到了现在,许汐言也不知怎么称呼她。

闻染佯作没听到,步履不停。

“怎么走这么早?”许汐言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知道许汐言是跟她说话了,所有人都看向她。

闻染只得转向许汐言。

“许小姐。”闻染笑得不露痕迹:“我明天还得上班。”

听到她语调无波澜的唤“许小姐”,许汐言的睫毛垂了垂。

复又掀起,看向她:“现在实在还太早,我们准备玩国王游戏,一起?”

闻染站着不动,内心想着推诿之辞。

她又不打算跟许汐言做朋友,为什么要听许汐言的。

许汐言看她神情,肯定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的,轻声说了句:“外面起风了,不知会不会下雨,等会儿再走吧。”

这话说得奇怪,许汐言怎么知道外面起风了?

也许闻染待在洗手间平复情绪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去外面抽了支烟,抱着一支手臂,站在一棵乌桕树下,指间的一点猩红明明灭灭,夜风刮过她的雪色的肩。

这话说得奇怪还在于,如果快要下雨,闻染更该走了,在这里等什么?等到雨真正落下来么?

可许汐言说那句话的语气,让闻染恍然想起,那个暴雨夜,许汐言刚从西班牙回国,到她的小出租屋里来找她。

两人欢爱之后,许汐言抽了支烟,肩上披着件衬衫,撩起一隙窗帘:“外面雨下得好大。”

她半开玩笑的扭头问闻染:“我可以不走吗?”

当时闻染摇头:“不行。”

许汐言垂了垂浓睫:“好吧。”

中国古人含蓄,都靠雨天来留客。许汐言一贯是直接的人,却不止一次的,跟她聊起一场雨。

闻染说不上被什么触动,没再往外走:“好吧。”

于是几人找了张沙发坐下准备玩游戏。

闻染没坐在许汐言身边。

好似从高三一起做手工蜡烛的那次开始,她就习惯跟许汐言坐成远远的对角。

许汐言也没说什么。

“国王游戏”的规则简单,抽酒瓶盖,抽到有特殊标记的两个,一人是“国王”,一人是“臣民”,“臣民”必须回答“国王”提出的任何问题,或做“国王”要求的任何事。

这就全凭运气,许汐言做不得任何手脚。

所以几轮游戏玩下来,许汐言和闻染并没有对上。

她俩手气好像都不大好,各当了一次“臣民”。

许汐言的“国王”是卡林巴琴演奏家的助理,明显是许汐言粉丝。小姑娘激动得全程双颊涨红,攥着拳问:“你最讨厌的是什么?”

各种访谈都问许汐言喜欢的事,她真的很想知道许汐言讨厌什么。

许汐言:“讨厌有人拉黑我。”

小姑娘一愣,下意识问了句:“谁啊?”

许汐言:“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她只是喝一口西瓜汁。倒是窦宸看了闻染一眼。

闻染那一轮的“国王”,明显喝多了,直接套用上一轮的问题:“你最讨厌的事是什么?”

闻染:“讨厌有人把钱甩到我脸上。”

本来无人留意闻染的作答,毕竟谁都不认识她。可她这句话一出,在场众人却颇有共鸣:“对对对!那些烦人的甲方!”

即便他们已不算普通打工人,可人只要想赚钱,就得对接甲方。

有人玩笑:“当然,这还是看甩我脸上的钱够不够多,要是五千万,随便怎么甩,那也是可以的。”

五千万。

恰好是陈曦找来想给闻染五十万的那天,闻染问陈曦的:“她怎么不给我五千万呢?”

这会儿她说不上什么心情,直直的朝许汐言看过去。

许汐言接住她目光,两人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又各自撇开。

游戏在继续。

喝多的人已不少了,这轮的“国王”眯了眯眼:“汐言啊这话我平时肯定不敢问你,你能做到跟人最亲密的举动是什么?”

人人知道许汐言一身热闹,却生性疏离。

许汐言没回答,目光落回闻染脸上,往下滑落,滑过那秀挺的鼻骨、纤薄的唇,最后落在闻染唇峰的海鸥线上。

她浓睫垂重,并没有人发现她在看闻染。闻染自己却知道,下意识抓紧了帆布包带。

许汐言明明喝的是西瓜汁,不知为何,她开口黑胶般的嗓音里却似有酒气,反问一句:“最亲密的举动?”

闻染心想:最亲密的举动其实不是做,是接吻。

做的时候有太多官能刺激,而接吻更纯粹。只有两个女人接吻才会这样亲密这样美,睫毛交叠,清润的吐息都交换,呼吸的频率应和心跳。

细细密密接吻的声音如蚕食桑叶,你们互相咀嚼着彼此最纯粹的心动。

闻染分明也喝的是西瓜汁,可她被满室酒气熏着,许汐言此刻的眼神,让她莫名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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