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从不苛待自己,会明确的跟保姆说:“我今晚想吃炸鸡翅。”
又或者提出,让母亲回家时,帮她从街角最有名那家蛋糕屋买一只香草千层。
母女俩相安无事。大概从那时起,她已学会把自己当大人看待。
所以当那日保姆跟母亲告假时,母亲没说什么就准了,也并未再请临时保姆。
火便是在那夜起来的。
她家的别墅是庄园般的古董洋房,巨大的棕榈叶很是旖旎,但屋内电器线路总有些老旧。还是邻居看到起火报了警,并告诉消防员:“屋里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孩!”
许汐言被消防员救出来的时候,看到母亲和那位英国老爵士站在警戒线外围,而她父亲甚至没有出现。
那一刻不过六岁的许汐言,冒出个十分奇怪的想法:要不是她认得母亲这张脸的话,她能从围观大火的这群人间,辨识出哪一个是牵挂女儿的母亲吗?
好像很难。
因为她母亲脸上震撼或关切的神色,好像也未比身旁邻居更多。
她由消防员牵着走过去,母亲揽着她肩问:“你有没有事?”
她摇摇头。
很多年后,许汐言坐在五星级酒店的这间江景套房里,第一次对窦宸以外的人,对闻染讲起这件往事,脸上浮着浅淡的笑意。
而她的身后江水翻涌,和黄沙般的天色再分不出一条明确的界限。窗被愈来愈大的风力吹得咔咔作响,风卷着雨滴和落叶重重拍在玻璃窗。
唯有室内亮一盏昏黄的灯,显得温暖而干燥,拽着许汐言的影子半透的映在玻璃上。
闻染站起来,走到许汐言面前,展开双臂,拥住许汐言的肩。
许汐言很自然的展开双臂,圈住闻染的腰:“那是一场上过新闻的大火,可我之后,一次也没梦到过它。”
“我并不害怕,也并不难过,你明白吗,阿染?”
在那件事以后,母亲给她请过心理医生。后来入了行,窦宸也介绍了自己的朋友、斯坦福毕业的靳医生给她,怕她高压工作之下,心理出现什么波动。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觉得受什么创伤。
原因很清楚€€€€她从未对父母抱什么期望。
她像一枚丑陋的疤痕,代表了父母寄予厚望却彻底失败的感情。
那场大火收尾得很诡异,父母很快离婚,父亲自此在她生命中消失,母亲跟一切周旋在身边的男人断了联系,又带她去了美国。
母亲依然年轻而美丽,很快有了新的交好。凭着颇丰家底,又在美国置办一所庄园般的别墅,日夜留许汐言一人在家,好像并不忌惮那样小的孩子独自待着,会不会再面临一场危险的大火。
父母都是爱孩子的么?
凭着艺术家天生敏感的神经,许汐言在太小的年纪已能给出明确答案€€€€「并不」。
连父母亲缘都是如此,许汐言从不相信什么「绝对」什么「永远」。她也从未幻想去向母亲要什么温情,她只是不断把自己的灵魂构筑得独立而强大。
她花团锦簇。她热闹充盈。
她独行世间,不允许自己感到寂寞或孤独。除了她自己,她不允许自己需要任何人。
闻染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所以,我也不行。”
“许汐言,你给我讲这件往事是因为,你要拒绝我了。”
按许汐言的逻辑,不从心底真正接纳任何人,她才永远不会受伤。
闻染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在笑,只是语气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水汽。
而此时窗外,憋闷了许久的暴风雨,终于哗的落了下来。
天气预报一度寄望会擦着海城过去的“珀耳塞斯”台风,终是在海城登陆了。
行政套房在酒店的三十二层,高耸的楼宇似在狂风中被吹得摇摇欲坠。陈曦很轻的推门进来看了眼,大概是想问她们害不害怕什么的。
在门口远远瞥了眼她们相拥的姿势,又悄悄关门退出去了。
许汐言搂着闻染的腰,仰起面孔来看她:“害怕么?”
闻染抬眸,望向窗外的疾风骤雨:“许汐言,胆小的人是你才对。”
她又轻拍了一下许汐言的背,似安抚。才终于放开许汐言,独自一人踱到窗边去。
狂风吹着玻璃咔咔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窗户似有一瞬碎裂的风险。许汐言很想叫闻染往里站站,闻染却又往窗边走了一步。
“你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闻染扭回头来看她,脸上仍带着往日素静的笑意:“许汐言,为什么你要遭遇这些事呢?”
“为什么你变成了这样的人呢?”
她明明在笑,句末却似轻轻叹息。
明明隔着一扇厚重的玻璃,许汐言却觉得,那过分驰骤的风雨,像是直接洒落在她身上。
“以前我不知道你的家事,但我能感到你生性的疏离。我一早知道,喜欢你这件事一定会让我受伤。”
“你说我胆小,说我不敢真正敞开心扉去与你尝试。好,那么现在我敢了。”
那样的笑容映在窗玻璃上,好似被狂风撕成了一片片。
许汐言知道:闻染就是抱定了那样的决心来喜欢她的€€€€
把自己撕成一片片的,来喜欢她。
闻染带着那样被撕扯的笑容说:“又换成你不敢。我一早想过,我那样厚重的感情会让你退缩,因为你不敢真正跳进这人间来、伤筋动骨的去动感情。”
“你宁愿当个永远漂亮的看客,你不敢去冒受伤的风险。”
“许汐言,我不是你妈妈,如果大火那天我站在围观的人群里,不管我怎么能演,你一定能够一眼认出我。因为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一种破绽。”
“只不过,你向你自己的不安全感妥协了。你要安全,你不要我。”
许汐言从那张躺椅上站了起来:“阿染……”
闻染冲她摆摆手:“你不要过来。”
“我们都需要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其实我说这么多,只想跟你论清楚一件事:我敢了,是你不敢。”
这时陈曦又一次轻轻推开门,远远的唤了声:“言言姐。”
许汐言看过去。
她没贸然往里进,掌着门站在门口:“这暴风雨太大了,我打电话去酒店前台,问她们有没有安全隐患,她们讲正常来说是没有的,€€*€€ 但如果觉得楼体在晃有点害怕的话,可以开低楼层的套房给我们。”
“言言姐,你们要去吗?”
许汐言收回眼神再度望向闻染,才发现闻染一直看着她。
她在暴风雨中很轻的翕了下嘴唇,也许低低发出某个音节,又被狂风暴雨的呼啸吞没。
最终她很轻的笑了下:“你说得对,是我不敢。”
许汐言一贯笑得瑰妩雍丽,这是真正难过的笑容,第一次攀爬上她的面庞。
映在台风摇曳的玻璃窗上,凄艳得像朵被撕扯的蔷薇。
那是许汐言脑子里第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她不是许汐言,那该有多好。
没有那样一场大火换来的惊世天赋。
没有那一方让她宁愿献祭自己的舞台。
如果她就是一个普通人,有一个柏女士那样聒噪却好心眼的妈妈,如果她和闻染是同一间大学的同学,她会骑一辆山地车去找闻染,闻染穿着淡蓝衬衫怀抱着乐理书,站在宿舍楼下,尚未完全吹干的长发间有刚刚洗过的莲花香气。
她的自行车头会挂一盒带给闻染的香草蛋挞,跨下单车来提醒闻染趁热吃掉,伸手指刮掉闻染唇角沾上的酥皮,笑着跟闻染聊起,校外她们想租的那间四十平小房子。
许汐言从前不怕搞砸,因为她从未真正在意。
可闻染说得对。现在闻染敢了,是她不敢。
她终是忍不住一步步走上前去,拥住闻染的肩,在闻染耳旁喃喃:“为什么你要我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呢?为什么不让我那天晚上就回答你呢?”
如果她那天晚上不顾闻染阻拦回答了。
如果她没反反复复顾虑这么多。
如果不是今天她妈妈忽然找来,提醒她的过往让她长成了一个怎样的人。
甚至,如果不是这样一场台风。
她不知如果任何一个细微条件改变的话,她跟闻染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只是死死的、死死的抱着闻染,双眸透过窗玻璃,盯着半空被台风狂卷的叶,好似永远落不了地。
闻染在她的怀抱里轻轻的说:“阿言。”
“没有用的。因为,你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啊。”
“放手吧。”
闻染的语气让她知道,这是闻染最后一次唤她“阿言”了。
许汐言终是垂下头去。手不是垂落,是一点点滑落,似从闻染的身上被撕扯下去。
陈曦还站在房间门口,半掩着门。她听不清许汐言和闻染在说什么,但她能感受到房间里的气氛,和窗外正面登陆的台风也没什么两样。
倒是闻染走过来,冲她笑笑:“不用下楼了,既然没什么安全隐患的话,就待在这里吧。”
这样的天气闻染也走不了,她又转回身对许汐言:“客房借我就好。”
她的语调说得平静极了。
许汐言遥遥望着她,却觉得在这十年一遇的台风天里,破碎的不是闻染的语气,也不是闻染的表情。
而是有一种喜欢了十年的心情,随着方才轻轻的那句话,被一阵台风,硬生生从闻染的心脏上扯了下来。
卷入骤雨,瞬间湮灭,消失不见。
第66章 “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不去。”
许汐言走到门口, 冲陈曦笑了一下。
陈曦根本不知房内发生了些什么,只是莫名的,被许汐言笑得很难过。
许汐言替她掌住门, 她就把手缩回去了。许汐言道:“你自己下楼躲躲吧,我俩就不下去了。”
“你不用陪在这里。”
陈曦觉得她听懂了。